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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孤战事已毕,铁衣军全军覆灭。塞北三族元气大伤,在与铁衣军鏖战血拼后,被早已蛰伏多日的李存义帅北军精骑以及郭开山统领的北凉军步卒一路追杀五百里,突厥、鞑靼、柔然精锐被屠戮一空,自此塞北三族十室九空,精壮死伤殆尽。

李存义以利相诱,不仅灭了铁衣军,铲除了敕勒族,更是在事后与塞北三族翻脸,坐收渔翁之利,竟然实现了其父毕生之愿,肃清北患。

潘霜因投诚有功,封了北安侯,节制北凉、北孤二城政务,其子潘阆封了四品殿前巡检使,入京任职,郭开山晋为征北将军,统领北凉马步军。自此北疆军务皆在李存义掌控之中,潘霜被明升暗降,质子于京,一时不能有所作为。李存义扫清中原及北境所有障碍,终于登基为帝,改元太平,新朝善战之兵皆为亲军,受其节制。其母刘贵妃晋为太后,北境各州府主官皆为心腹。

李存义此刻志得意满的坐在勤政殿龙椅上,志得意满的想着:李守一和李定林偏安一隅,成不了气候,自己早已布局,已不足为虑,这天下如今尽在掌握中,古往今来,谁能敌我?

武当山大明峰,一个身材颀长、约莫二十多岁的年轻人独自站在峰顶崖边一块巨石上,眺望远方,山风刮起他身上打满补丁的藏青色道袍,露出白色的绑腿和粗陋布鞋,一瞧便是武当山最低阶弟子的装扮。

年轻人已经静静站立了一个时辰,纹丝未动,显出极强的定力。这时,山腰上两名黑衣人踏着树枝快速往山上赶来,不消片刻,便站在年轻人身后,也是静候着,不敢上前打扰。

年轻人听到身后的动静,知道有人过来了,过了一炷香功夫,方才定了定心神,转过身来。只见他容貌甚是俊朗,肤色是硬朗的小麦色,双目溢满神采,五官棱角分明,只是右眉间有一道浅浅的痕迹,应是幼时留下的伤痕。

年轻人仍旧站在巨石上,淡淡笑了下,缓缓说道:“两位叔叔辛苦了,可还顺利?”

两名黑衣人摘下面巾,竟然是观星台掌门萧无尘和潇湘剑雨顾梦白,二人齐齐向年轻人行一礼道:“公子,一切顺利,铁衣军已覆灭,李存义已登基称帝,长江以北尽在李存义手中;如今李守一正从扬州赶往东瓯城,预计是要与苏长风汇合,长江以南多为李明月旧臣,有洪剑平等人在,苏、常、润、杨、金陵等地皆在李守一手中;李定林被苗疆异动牵制,一时分身乏术。”

“甚好,各派如何了?”年轻人依旧沉着淡定。

顾梦白恭谨道:“尽在掌握中,目前大多由大弟子暂摄帮务,公子,时机成熟了,该您出手了。”

年轻人摇摇头,跃下巨石,走到萧、顾二人身前,轻声道:“时机还未成熟,都等了二十多年了,不在乎多等些时日,二位叔叔尽快回去,以后不要再来武当,有事我自会联系你们,过些时日,我该下山了。”

“公子珍重,”萧、顾二人行礼后也不多话,快速离开。

年轻人叹了口气,又独自呆了一个时辰,这才往武当太和宫走去。

刚入了山门,便遇到十余名身着白衣道袍的弟子,为首一人看到年轻人,怒斥道:“沈惟仁,你死到哪里去了?太和宫内连个端茶递水的人都没有,三位师伯该不高兴了。”

年轻道士原来叫沈惟仁,听到白衣弟子训斥,竟然佝偻着身形,一脸恐慌的应道:“大师兄,我…我..我这便去烧水,还请您见谅,不要跟弟子一般见识,”说罢跌跌撞撞的拾阶而上,哪里还有大明峰时的半分神采和气度,狼狈的样子惹的白衣弟子们一片讥笑,纷纷笑骂一声废物。

大师兄便是武当大弟子赵震宇,自从纯阳子失踪,武当三位师伯年事已高,教中琐事便由赵震宇处理,如今俨然一副掌教的做派,对沈惟仁这类低阶的杂工弟子,从来不假颜色,动辄打骂。毕竟在武当山,以武论英雄,沈惟仁在武当已经二十余年,竟然只学了一套紫衣祖师所创的入门拳剑,还打的歪七扭八,因此平时除了在太和宫打杂,便是被打发去洒扫藏经楼,整理书籍,全教上下皆知他百无一用,是以人人欺辱。

岁月如梭,秋去冬来,青玄跟着疯道人入关后,便四处游历,疯道人带着青玄走遍了北境各州府,遇到道观就挂单,要不便露宿野外,走走停停,临近腊月,方才入了润州府,又走了十来天,才堪堪赶到翠微山麓,师徒二人牵着马,无精打采的沿小路上山。

许久不曾回来,山顶的几间破屋早已荒芜,长满杂草,远看根本分辨不出是座道观,大部分屋舍是木质结构,不少已腐朽坍塌,根本无法住人,只是奇怪的是,破落道观门口却有一匹马。

青玄快走几步,赶到道观前,只见那破败的匾额上书“听松阁”三个大字,油漆早已剥落,说不出的萧索破败,那马儿也未系缰,自顾寻些枯草悠哉的吃着。

道观无门,破败的案几旁蜷缩着一人,面朝破壁,背对观门,裹着脏兮兮的灰布棉衣,瑟瑟发抖。

“谁,谁在那儿?”青玄轻喝一声,对方并未回应,青玄回头看了看疯道人,见师父点头,便用随身刀鞘捅了捅那人,见那人仍无反应,壮起胆子,上前将之翻转过来,竟是个女子,待将散乱长发拨开,大惊失色,“阿姊,阿姊,”来人竟是青玄长姐李青鸾。

疯道人快走几步上前,搭脉一听,“癫儿,莫急,你长姊是劳累过度,感染风寒所致,你去寻些柴禾,将她挪到背风处,为师去找些吃食。”

青玄费力的将长姊背到道观一处未塌陷的耳房,将地上的灰尘掸干净,割了些枯草垫上,而后寻了干柴生火,打了几桶井水,找了一个陶罐,烧开后喂到青鸾嘴边。

约莫一个时辰,疯道人赶回,提了两只野鸡,用长袍裹了一捧野菜和草药,“你去杀鸡熬汤,为师去置些汤药。”

青玄拎着野鸡去井边洗剥干净,加了些随身携带的粗盐,用陶罐熬了个把时辰,这时疯道人的草药也熬好了。

将鸡汤及草药喂下,青玄加了几根柴禾,才跟师父分吃了一只鸡,疯道人紧了紧衣领,在地上铺了些干草,和衣而卧,这听松阁只余一间主殿,一间客房,坍塌了大半,其余年久失修,只余一些柱础了。熬到半夜,青玄添了添柴,伏在阿姊身边,打起瞌睡。

“杀、杀,大哥,阿爹,杀、杀,”梦中的青鸾不停呓语,青玄一个激灵,只听阿姊不停呼喊的杀、杀,难道家里有变?青玄睡意全无,轻轻摇了摇阿姊,“阿姊,你醒醒,”入手一片湿腻,青鸾早已浑身冷汗。

青玄赶忙用衣袖擦去阿姊脸上的汗水,将剩余药热了热,喂了下去,天色微明时,青鸾艰难的睁开眼,见躺在一个破屋内,抬了抬头,却怎么也起不了身。

“阿姊,阿姊,我是阿玄啊。”

“小弟,小弟,是你吗?”青鸾眨了眨眼,定睛一看,眼前这小道士不是青玄又是谁?

“小弟,”青鸾一声小弟喊出口,早已泣不成声。

“发生什么事?阿姊,你先别哭,发生什么事了?”青玄焦急万分,一股不祥之感油然生出。

“阿爹、大哥,咱敕勒的族人,十万铁衣军,尽数战死啦,”青鸾说完边嘤嘤哭起来。

“什么?”青玄如遭晴天霹雳,药碗哐当的一声掉落在地,一下跌坐在地,半晌后,方才“哇”的一声,嚎啕大哭。

疯道人起身,为火堆添了把柴,为青鸾输入一丝真气,助其化开药物,发汗驱寒,而后扶青鸾靠在墙上,缓缓说道:“好孩子,别急,慢慢说。”

“仙长,你们离开后不久,柔然、突厥、鞑靼三族数十万大军寇边,阿爹和潘霜相约共同御敌,首战便击杀胡骑约十万,鏖战数日后,双方皆死伤惨重,这时北凉援军赶到,阿爹和大哥便将铁衣军及族人尽数遣往前线,甘做先锋,让北凉压阵,”青鸾嘤嘤的哭道。

“后来呢?后来呢?”青玄双眼垂泪,赶快追问。

“阿爹与大哥以寡敌众,集中优势兵力,先斩柔然,再战鞑靼,后袭突厥,以数万将士之血肉为代价,截断胡骑归路,铁衣军装备精良,虽伤不退,本来北凉大军只需以逸待劳,与铁衣军南北夹击,定可全歼胡骑,怎奈…..怎奈…潘霜那匹夫竟临阵倒戈,不仅不出兵相助,竟阵前射杀铁衣军,阿爹与大哥腹背受敌,筋疲力尽,最后……最后…..血战力竭殉国。”

“该死的贼子,我定要生吞了他,”青玄哇的一声抽出父亲赠予的长刀,一刀劈在地上,哭的呼天抢地。

“小弟,孝贤、孝正两位堂兄亦已战死疆场,我在城头亲眼目睹高车羽、袁纥力等几位叔伯全部血战而亡,大哥左臂被斩断,身中数十刀,血肉模糊,一条马槊从前胸直贯入战马,至死都是跨马驻刀,怒视胡酋,阿爹…阿爹…被数百人围杀,乱刀…乱刀…我亲眼见到阿爹的头颅被一名面有刀疤、带着大耳环的突厥贵族砍下,”青鸾说到此处,反而冷静下来,止住眼泪,冷冷的看着青玄。

“小弟,阿姊随铁云翻越城西的高山,越过梳玉河,兜转百里回了族中故地,族中尚有数百青年,六百妇孺,我已嘱咐他们逃命,实在走不了的便封山藏匿,入口所在,你当知晓。我经千里来寻你,就是要告诉你,别忘了你是斛律家仅存的男儿,别忘了父兄之仇,灭族之恨。”

“阿姊,此仇不共戴天,小弟须臾不敢忘,”青玄一抹眼泪,一脸坚毅,仿佛长大了十岁。

青鸾挣扎着起身,朝疯道人便拜:“小弟阿玄便劳仙长照拂,斛律一族今生无以为报,来世阿鸾做牛做马,侍奉仙长左右。”

疯道人虚扶一下,“北孤之事,着实惋惜,不意竟是如斯结局,你姐弟二人节哀,贫道与令尊相交十数年,早已惺惺相惜,令弟之事,万勿担心。”

青鸾又重重磕了几个响头,与青玄交代数句,东方已见白,而后对青玄说道:“阿姊已见到你,心愿已了,还要赶路,小弟珍重。”

“阿姊,你的身体,这便要走?”青玄拉着长姊的衣袖。

“北境兵变,李存义暂时封锁了消息,圣上尚未得知,我要赶去东越,将事情始末告知,请圣上起兵,为父兄报仇。小弟,他日有事,可去巨村寻铁格大叔和铁云,族中产业想必父亲皆已告知,小弟,珍重,阿姊只盼你早日长大,希望有生之年能看到你披坚执锐、马踏长安,亲自为父兄报仇,为族人报仇。”

“阿姊,终有一日,阿玄会重建铁衣军,踏碎这山河,手刃仇人,为父兄报仇。”

青鸾点点头,艰难起身,向疯道人一礼后,翻身上马,径直下山去了。

疯道人见青鸾虽是女子之身,却果敢坚毅,暗叹斛律家一门忠烈,果然将门虎女,转身去看青玄,没曾想到方才还哭哭啼啼的娃子,却已敛衣席地而坐,默诵经文,不由大为吃惊,内心稍稍感动,“有子、有女如此,斛律兄,夫复何求!”

自阿姊走后,青玄沉默了许多,家族如斯变故,疯道人竟从徒弟脸上看不出半分悲伤怨艾之情,要么便是没心没肺,要么便是艰忍弘毅,看着孩童如此做法,显然是后者。

疯道人将二人马匹在山下找人变卖了,换了些吃食,便和青玄一起整修屋舍,花了十日,伐了不少木材,这才简简单单整理出了两间屋子,用石块和泥巴搭设了两个暖炕,铺上被褥,便是两人临时居所了。

山上不知岁月,直到青玄看到山下夜晚放出烟花,才知道自己又添新岁。疯道人从屋后破落道观中刨出一个大铁箱,里面尽是些杂书,便教导青玄开始读些经史子集、医书杂著,疯道人教诲徒儿,世间万物皆是学问,武学仅是沧海一粟,万法圆融,武学方能周流无碍,青玄正愁无法辨穴识位,便如饥似渴的从医经杂学开始,孜孜不倦的昼夜攻读,学习不辍。疯道人只是简单教授了几日,便让青玄自行看书打坐,修习心法,自己每日便四处闲逛,有时三日方回,有时五日回来一次,只是每次回来都是一身酒气,青玄瞧在眼里,不以为忤,只是默默为疯道人脱去鞋袜、盖上被子。

如此过了月余,每日不是练气练剑便是枯坐读书,青玄也习惯了山上安静的生活,只是胸中恨意丝毫未减,几个月下来,清减了许多。

天气转暖,这日青玄枯坐半天,方才合上书本,起身四顾,师父又不知去哪偷酒喝去了,数月光景,医书杂学已通读,基本能辨穴识位,如今正在诵读疯道人留下的一些经史子集。

腹中饥渴,便自出观,从缸中舀水烧开,寻些糙米野菜,煮起粥来,不多时,观外隐隐传来几声咳嗽,青玄望外一瞧,只见疯道人摇摇晃晃,左手拄着根竹杖,右手提着酒葫芦,人未到,声先至:“癫儿,晚饭可曾置办了?”

“观中仅存这些了,”青玄指指锅中。

“气息练的还算顺畅吧?”疯道人趺坐在地,也不挑剔,胡乱喝下两碗稀粥。

“师父,依您所言,徒儿御气遍行足少阴肾经,导气自俞府穴始,过神藏,经中柱,下阴谷,至涌泉,但自觉气息至商曲、照海、筑宾三穴稍有阻碍,运气逆行,受阻仍是此三处;御气足少阳胆经,竟有天冲、阳白、京门、风市、悬钟五穴有阻;至于其他各脉,俱是如此,阴脉有三,阳脉有五,使真气运行不畅,徒儿百思不得其解,不敢强行冲关。”

“癫儿,你只知照本宣科,依序而行,不知变通,人可爬山涉水,漫步坦途,真气何尝不是?你于练气并无根基,本该循序渐进,奈何经脉细狭,通行受阻,难道就不会越过受阻穴位,先逐段滋养其余诸穴,待其壮大,缓缓图之,逐一突破关隘么?”疯道人缓缓说道。

“自明日起,你晨时起身,不避寒暑,去北山松林砍柴十担,背去山下集镇卖掉,再从山下采买米粮,从山腰泉眼处担两桶水上山,上山时左脚跨上两步石阶,右脚一步,下山时左三右二,先练半载,”疯道人摆摆手,便在配殿床上躺下。

青玄收拾完碗筷,便打好地铺,盘坐其上,默念经文,循序练气,依师父所言,越过阴三阳五受阻穴位,果然顺畅许多,继以疯道人所授经文记载,摈弃杂念,凝神内照,察觉出气息虽弱,却也如罅隙水流,汩汩而至,聚少为多,身心为之一轻,疲乏颓唐之感稍缓。

次日一早,便依疯道人所言,依着步伐,上山砍柴,直至午时,方满十担,早已浑身酸痛,但一想起父兄之仇,不由血气上涌,又依着步履下山,担柴卖至镇上酒楼,采买吃食,担水上山,直忙至酉时,一日未曾进食,饥渴难当,刚想躺下休息,疯道人一道指风击来,顿时额头鲜血长流,“癫儿,谁让你休息?打坐练气一个时辰,然后置办吃食。”

青玄不敢埋怨师父,知道疯道人行止或许癫狂,却非刻薄无情之人;相反,于他而言,师父是个至情至性的君子。盘膝坐下,手三阳、足三阳六脉行完,乏累之感顿轻,再行六阴脉,燥热之感顿去,灵台一片清明,虽仍手脚酸痛,精神却为之一振,一个时辰过去,置办晚饭,疯道人瞧这徒儿不发一言,微笑不语。

青鸾离开翠微山后,一路南下,身边能典当的首饰衣衫早已典当一空,快到东瓯时,便将坐下瘦马卖与路边车马行,换取了些碎银铜钱,馒头烧饼,步行赶路。

这日赶到东瓯城,蹒跚赶到王宫内城,被宫门侍卫拦下,“将军,小女有紧急军情需面见太子殿下。”

“哪来的脏婆娘,快走开,圣上尚未成亲,哪来的太子殿下。”

“小女子李青鸾,方才口误,家父是镇北侯李振元,我有紧急军情面呈圣上,烦请通报一声。”

“圣上岂是你随便可见的,你可有印信?或是军报令牌之类的?”侍卫大声说道。

“没有,此事只能当面奏报,”青鸾焦急万分,不远千里而来,若是连面都见不到,如何使得啊。

城外一队人马如风般飚至近前,来将下马,将缰绳往宫门外侍卫手上一丢,便要进城去。

“小的见过苏将军,”宫门外侍卫单膝跪地行军礼。

“免礼,门外何事?”苏长风乃东宫旧人,目前统帅御林军,原东宫亲卫及暗卫八部已尽数编入御林军,苏长风出任统领,是李守一最为得力的干将。

“禀将军,此女子自称镇北侯之女,欲面见圣上,怎奈并无信物自证身份,标下不敢放其进宫。”

“哦?”苏长风好奇的走到青鸾身前,“姑娘,你有何事?可由苏某代为传达。”

“不,苏将军,家父斛律振元因功被大魏皇帝封国姓,多年来镇守北孤,如今北境有变,小女不远千里传讯,圣上曾在长安与我有一面之缘,识得小女,军情紧急,烦请将军带我入宫。”

苏长风沉吟片刻,见眼前女子虽披头散步,衣衫破烂,却不卑不亢,清楚镇北侯与先帝过往,又知北孤之事,何况天下皆知,明月帝将青鸾指婚给李守一为正妃,这般想来,便一挥手:“苏某携此女见驾,有事苏某一肩担当。”

东瓯宫城西暖阁内,守一端坐高位,听完李青鸾所述,大惊失色,上前扶起青鸾:“郡主受苦了,来呀,快为郡主准备香汤、膳食,郡主,你且稍歇片刻,朕与众臣商议后再与你叙话。”

片刻后,苏长风、王凌晖及一众随军幕僚二十余人齐聚正殿,李守一挥手止住欲行大礼的众臣,“列位臣工,镇北侯郡主千里传讯,逆臣李存义已联合塞北胡族屠戮北孤,镇北侯全族及十万铁衣军已悉数力战殉国。”

“什么?”殿上诸臣乍闻此事,惊诧不已,议论纷纷。

“北孤城失,非因胡骑彪悍善战,郡主亲眼所见,乃北凉潘霜叛国,占据北孤,致使铁衣军腹背受敌,侯爷忠贞为国,原想毕其功于一役,荡平北酋,怎奈潘霜龟缩城内,射杀友军,如今想来侯爷所为皆是为朕,力求尽力消耗胡骑生力军,重创胡族,为朕今后北伐扫清塞北障碍,十万铁衣精锐,唉….”守一想起与振元共同靖清宇内之约,黯然神伤。

“圣上,北孤既失,北境已悉数落入逆贼之手,李存义再无后顾之忧,据斥候回报,北境近日大军调动频繁,臣恐此逆不日便会挥军南下,我等需早作准备,”苏长风出列直言。

“逆贼之手段,确实让人齿寒,据郡主所言,柔然被侯爷重创,铁衣军殉国后,北凉十万大军以逸待劳,竟撕毁与北酋协定,扑杀强弩之末的柔然、突厥、鞑靼,鞑靼可汗阿思摩战死阵前,突厥人马十去其九,大军追杀数百余里,此战后,至少十年,三族皆无力南下了,朕这兄弟真是好手段,好气魄啊!他竟踩着十数万手足同袍的血肉,牺牲北孤全城军民的性命,重创北酋,好手段啊!”

殿上鸦雀无声,众臣听守一说起这位兄弟,无一人敢吭声应和。

“苏将军,上柱国可有消息了?”守一微皱眉头,回过神来,聂惊涛正在江南和洪剑平招揽旧部,不在此间,少了这根定海神针,许多军国大事,自己都无法抉择。

“圣上,臣已命三百御林军去护卫上柱国,此三百人皆为暗卫旧部,相信上柱国处理完江南事务,很快便能侍奉圣上左右。”

“罢了,军情紧急,刻不容缓,北军既动,必是朝南而来。柳侍卫携印去了南郡,皇叔那边还未有消息,我等不能坐以待毙,还须尽快拟定御敌之策。”

“圣上,为防北军南下,我军需早作准备,目前,南境苏、杭、常、润、扬守备皆已上表,忠于圣上,臣请领苏、杭、常三州兵马进驻润州,与扬州隔江相望,互为依托,另调南境水军速往长江,在扬、润间江面及漕河游弋,控制北军南下水道,水陆并进,圣上可坐镇常州,居中调停,则贼逆无所惧,”虎贲营将军王凌晖出列道。

众臣商议许久,均同意王凌晖所言,李守一思忖良久,见朝臣无异议,便颁下旨意,依计而行。

散朝后,守一在宫人引路下,前往后宫看望青鸾,青鸾梳洗已毕,换上宫人特意置办的郡主宫装,守一在门前瞧着香鬓如云,粉面如雪,身姿娉婷的青鸾,不由一愣。

青鸾不同江南女子那般的袅袅婷婷,弱不经风,她常年在塞北骑马打猎,浑迹行伍,随父习武,练的身材挺拔,英气逼人,见李守一站在门外,忙单膝跪地,以军礼相见:“小女见过圣上。”

“郡主快快请起,昔日先帝在一线峡与侯爷结为生死兄弟,钦赐国姓,我们早已是一家人,以后便以兄妹相称吧,今后我便唤你鸾妹,你叫我皇兄即可,”李守一将青鸾扶起,只觉触手之处一片滑腻,却又圆润结实,不由脸颊一红,抬眼偷瞧青鸾,见青鸾并未察觉,不由舒了口气,他哪里想到青鸾自幼与族人厮混,关外女子豪爽,于男女之事并不在意,何况守一已与自己兄妹相称。

守一将即将出兵的消息告知青鸾,青鸾以为这位新皇因为自己一席话,顾念父兄忠义出兵北上,感动的涕泪交加,伏在守一肩头大哭,并要求随军前往前线。

王凌晖领三州兵马及虎贲营精锐共数万大军先行开拔,绵延数十里;南境水师战船除运载水军,更兼从水路保证粮草、兵械供给,一时南境全军水陆并进,齐赴润州;李守一与苏长风自领五万御林军出东瓯前往常州,青鸾不愿坐车,换上一身戎装,背负双刀,骑马跟在守一左右,英姿飒爽。

銮驾便设在大观楼,面临漕河,楼前马道,水陆交通极为便捷,便于收集情报,及时传送讯息,扬州洪剑平及楚天南派信使递上请安折,将扬州情况上书禀明,据军报,北军兵分三路,分别驻扎淮南、济南、徐州,据探,三路大军各约有五万。

王凌晖领大军先一步抵达润州,润州城一下多了数万大军及车马,顿时局促拥挤起来,为确保大军调度,经请旨,王凌晖将润州守军四万与各州军马重新打乱整编,从润州城北往江边,设连营十座,每营约莫万人,步卒骑兵分由帐下各参将统领,严阵以待;水军沿长江至漕河,阵列千帆,游弋不止,甚为壮观。

守一抵达常州后,每日处理前线军报,却不见北境大军有所动作,暗卫、斥候派出无数,传回的军报却皆是粮秣调动,整修城防,整军操练,李存义的十五万大军仿佛驻防演练一般,再不南行一步,更兼此次南下之军,皆为存义旧部,各营熟稔异常,南军无法混迹其中,刺探内部机密军情。己方各州共二十万水陆大军虽人数众多,且每日耗费钱粮无数,气温回升,从起初战弦紧绷,已渐滋焦躁之意。

李守一伏在案头,阅罢最新军报,一筹莫展,聂惊涛身在金陵,还未回返,身边除苏长风外,幕僚处理日常事务尚可,若说到战阵军事,却无多少有用之言,不免焦虑。

天气逐渐转暖,万物复苏,青鸾站在漕河边仰苏阁前,茫然的看着漕河上来往飞驰的快艇战船,不时有斥候将最新军报送抵大观楼,暖风徐来,扭头一看,楼前杏黄龙旗迎风猎猎飞舞,温暖的东南风吹开了漕河两岸的迎春花和春梅,沿岸碧绦鲜翠,宛若天上人间。

“鸾妹,”守一的声音唤醒了沉醉美景的美人。

“皇兄有礼,”青鸾如今也渐渐适应了宫中的礼节,袅袅一福。

“朕刚处理完前线军报,北军仍无动静,今日春和景明,朕想邀你同去天宁寺一游,如何?”

“也好,皇兄每日殚精竭虑,甚为辛苦,小妹陪你走走,散散心吧,”两人带了数十随从侍卫,步行往天宁寺而去。

早有御林军先行一步,沿线戒备,两人沿岸边一路缓行,走进中吴名刹天宁寺,两人拾阶而上,登上天宁宝塔,凭栏远眺,入眼千帆,城郭酒旗,市井繁华,由衷感叹江南之富庶,商旅之兴旺,端是一片大好江山啊。

“阿弥陀佛,寒寺竟得贵客访,幸何如之,”一灰布僧袍的老僧上前行礼。

“见过大师,未敢请教大师法号,”守一双手合十,还了一礼。

“贫僧了情,”老僧面色如水,平静祥和。

“了情大和尚有礼,”青鸾也忙回一礼。

“两位贵人,请入顶阁奉茶,”灰衣老僧伸手做邀,守一两人也不客套,随了情上了天宁塔顶阁精舍,了情亲自煮水沏茶。

“此为本土所产雀舌,是早春头茶,贫僧亲手所摘,昨日新制,请两位品评,”苞芽鲜嫩,状若雀舌,茶汤如玉,芳香袭人,闻之醉人。

“好茶,”青鸾虽不懂茶道,却也觉得口齿留香,由衷赞道。

“江山如画,一时多少豪杰,鸾妹,只愿这如画天下,平安喜乐,你我能如这般,日日聆听佛音,品评新茶,”守一浅尝一口,口中茶香,心中却是苦涩焦灼。

“檀越忧国忧民,必得福报,”了情添了添茶水,应道。

“了情大师,你是佛门高僧,自然勘破世情,自在圆融,我只想问,佛家所说果报,是否万物皆应?”守一淡淡问道。

“种因得果,万物皆然,如是行业,得如是果报。”

“北境贤良,忠君爱国,却亡族身死;贼逆凶狠,无兄无父,却逍遥世间,是何因何果?”守一喝了一口茶,恨恨道。

“贤良身死,得千古清名,逆贼蛮横,必遗唾万年,生死为因,声名是果,只看檀越如何去看了;忠良为国殉道,求大自在,奸佞为己之私,求眼前欢,人各有命,百年之后,终不过一抔黄土,虚名浮利,逐之何用,”了情眼神平和,宛如不波古井。

“大和尚,你所说法我俱不懂,若你亲眼目睹父兄死于眼前,族人尽数被戮,你会如何?”青鸾激动道。

“父母生我养我,恩大于天,长兄疼我怜我,情深似海,杀我父兄族人,我必手刃之,”了情平静道。

了情淡淡一笑,再为两人斟满茶水:“贫僧知女檀越还想问什么,空谈戒律与放下,非贫僧所修法;遨游世间,快意恩仇,持本心亦是佛;佛言戒贪戒嗔、戒杀戒色,如何贫僧却言手刃仇人,而非放下屠刀。佛所说空,非檀越所意会之空,俗世亦是修炼场。有人以武证道,大成之日,稍窥天道,反而看淡虚名;有人以文证道,超然物外,洒脱自在,方得生花妙笔;贫僧昔年欲以阐证道,穷辩诸虚,遍研经典,到头来不过缘木求鱼,刻舟求剑罢了,道即是道,我即是道,求之不得,却又事事是道。”

青鸾虽不甚解,却隐约觉得了情所言甚合心意,便不再多言。李守一端起茶盏,礼敬了情,缓声道:“大师高见,不同于寻常佛理,我欲以天下证道,请大师教我。”

了情又为二人添上水,微笑道:“天下即百姓,檀越欲以天下证道,百姓拥护即为正道,百姓安居便是正觉,民为贵、君为轻、社稷次之。”

李守一一口喝干茶水,放下茶盏,拱手道:“谢大师。”

了情看着青鸾笑道:“不历六欲七情,怎得忘情之境?不经宦海人世沉浮,怎修清净之心?纵马江湖、快意恩仇,亦是体道之行。”

青鸾起身微微一福,向了情谢礼。

了情收拾茶具,笑道:“茶已三泡,缘分即了,檀越但持本心,快意恩仇,作如是观,体恤百姓,常怀善心便是证道,他日恩仇泯灭,有缘自会相见,贫僧了情,在大千世界相待。”

说罢,老僧提起竹篮,合十唱礼,径直离去了。

守一、青鸾二人相对而坐,沉思许久,方才起身,默然无语,缓步下楼,守一命随从拿出一袋银钱,捐作寺中香火,天宁寺主持方丈领一众僧人连忙上前致谢,守一不见了情,奇道:“方丈大师,了情大和尚何在?”

“了情和尚非本寺僧人,前几日挂单本寺,多日来一直在塔上研读本寺典籍,不过,方才已辞别离去,”方丈行礼答道。

“哦?”守一听闻十分好奇。

“他自言乃一云游僧,四处求学,漂泊日久,居所定所,贵人若有事相询,他刚出门,此刻去寻,兴许还能见到,”方丈合十一礼道。

守一急急出门,漕河人影幢幢,哪里有了情的影子。

两人带着众侍卫回到大观楼,守一闷闷不乐,连晚膳都忘了传,一直在回味了情所言。

如此又过了三个月,北军仍旧没有动静,聂惊涛也回到常州,与李守一商议后,驻军五万于扬州,江河水道留下游弋斥候,其余大军撤回润州、常州等处操练,见机行事,李守一便留在常州,将大观楼稍作整修,作为临时行宫。

翠微山上,青玄经过三个月练习,巳时已能砍完柴,申时便回返,又过了几个月,天气转凉,秋风乍起,立秋之后,又能提前一刻回返,青玄不仅运气与行事速度渐快,体格也更为健壮。

这日早早返回观中,将近日积攒的银钱,买了两斤熟牛肉,一坛老酒,练气完毕,便将晚饭置办妥当,自用些米饭咸菜,将酒肉奉在疯道人案前,便独去偏殿盘膝练气,默诵经典。戌时过后,疯道人方才回返,也不客套,大啖酒肉,醉酒后大哭一场,青玄在里间闻得声响,早已见怪不怪,默然起身,为师父准备热水盥洗,待得水开,疯道人早已伏在案上睡熟。

“也不知师父今日又遇到什么伤心之人,疑难之事,”青玄茫然不解,眼看时候不早,便和衣卧下。

迷迷糊糊之间,只听见破殿外屋檐铁铃叮咛作响,殿门吱呀的嘶鸣,山风透过破窗刮进大殿,青玄顿时打了个激灵,翻身起来,睡意渐消,瞧见外殿疯道人仍伏在案上,便拿了棉被,轻轻为其盖上。

听得外面风声正紧,隐约传来战马嘶鸣和号角之声,青玄闻声一惊,摇了摇疯道人,“师父,快起来。”

疯道人哼了一声,歪了歪头,径自熟睡。

青玄自里间摸出战刀,暗暗提气,强作镇定,推门而出,在观门外凝神细听,号角马嘶之声远远传来,似来自北山,便壮起胆气,迈开步子,直往北山而去。

越近山巅,越发心惊,战阵之声越发清晰,隐隐竟有战鼓擂响,铁甲撞击之声,青玄自幼在北孤混迹军旅,于此声响异常熟稔,怎奈秋夜阴郁,月隐星沉,瞧不明了,只得提刀而上,暗自戒备,慢慢摸上山顶。

号角清越,战鼓隆隆,铁甲铿锵,宛若百万大军对决山前,青玄揉揉眼睛,北山之巅并不大,面阳一侧松林从山脚绵延而上,面阴一侧则是怪石绝壁,孤峰之上矗立着一座矮石亭,斑驳破旧,青玄日常上山砍柴,时常小憩,倒也不陌生,哪有什么大军战马,号角铁鼓,可声音确实真切无比,让人不寒而栗,莫不是阴兵鬼卒?

“峰峦如聚,松涛如怒,山河表里潼关路,”一声低吟自身后传来。

青玄闻声毛骨悚然,扭身便是一刀,刀光如练,大半年练气行功,一刀击出,倒也有模有样。

“唉,你这癫儿,”来人信手一抚,便弹开长刀,青玄走进一瞧,这一身酒气的老头,不是自己那疯师父又是谁?

“师父,方才唤你不应,这会子倒来吓唬徒儿,”青玄白眼一翻,悻悻然咕哝着。

“癫儿,这自然之怒浩大磅礴,非人力所能及,你且近身来,临崖而立,仔细体会这如聚山岳,狂怒松涛,于你修为大是有益,”疯道人招招手,便傲然临着绝崖,负手而立,青玄自身后看去,疯道人身材颀长,渊渟岳峙,破旧长袍迎风飞舞,却恍若遗世独立的剑仙,英气逼人。

青玄丢下战刀,小心翼翼的站在师父身边,闭起双眼,细细聆听,“师父,这翠微松涛,真真宛若战马奔腾,号角连营,让徒儿热血沸腾,恍若回到塞北草原,随阿爹大哥纵横疆场,徒儿忍不住要舞刀搏杀方能一舒胸怀。”

“且莫出声,耐心体会,运气遍行十二脉,缓缓行气至阴阳各脉阻碍之处,显脉如通达,便依为师所言,驻气于各隐脉,如行大周天无碍,便是入门了,”疯道人轻声说道。

青玄闻言噤声,依言而为,仔细聆听这狂怒之音,只觉胸腔激起无边的热血,也不加克制,率性而为,同时运气而行,片刻之后,行气至足少阴肾经商曲,松涛之怒激起的磅礴之气便如战阵中万弩齐发,齐齐攒射至商曲穴,弩箭不停攻城略地,商曲穴传来一阵刺痛,青玄只觉脑海中轰隆一声,商曲穴被攻破了,真气便如数十万大军,蜂拥入城,而后行气通畅,商曲全无阻碍,让人浑身舒坦。

“嘿,”青玄一喝,睁开双眼,精光灼灼。

此时,疯道人猛然一睁眼,仰天长啸,啸声与飓风、松涛之音相和,绵绵不绝,长啸盏茶功夫,只见疯道人忽的自崖边一跃便飘落到旧石亭上,猛然自石亭顶上抽出一块薄铁片,朗声吟道:

“少年侠气,交结五都雄,肝胆洞,毛发耸,立谈中,死生同,一诺千金重,推翘勇,矜豪纵,轻盖拥,联飞鞚,斗城东,轰饮酒垆,春色浮寒瓮,吸海垂虹,闲呼鹰嗾犬,白羽摘雕弓。”

青玄见师父长身而立,哪里是自己认识的那个浑身汗臭,酒气熏熏的糟老道,分明是个血气方刚,嫉恶如仇,武艺高绝的翩翩公子,尤其是浑身散发的浩然正气和双目迸射而出的光芒,不觉竟看的痴了。

“癫儿,你瞧仔细了,聚气于诸脉,随所遇而安之,蓄千仞之势,肆意搏杀在笑谈间,用有形之招,激无边之怒,率性而为,使九剑八十一式,这便是归藏九剑之藏、叩、击、落、离、附、抚、回、空九剑诀,一剑九式,临敌而变,九式圆融方成一剑,九剑圆融,方至归藏,”疯道人长啸一声,纵下石亭,潇洒挥剑,剑气纵横,周遭仿佛一亮。

“青冥浩荡不见底,涛声剑啸指云台,”疯道人手执铁片恣意挥洒豪情,尽管手中不过一片既破且薄的废铁。

九剑归一,万法归藏,终至圆融。

“癫儿,九剑心法及剑招早在藏剑时便传授于你,知你日日苦练却不得其法,为师今日有新领悟,你且看仔细了。”

青玄目不转睛看着师父恍如谪仙般使出归藏九剑,牢牢记住剑招,右手两指作剑,跟着疯道人招式比划着,疯道人练完一遍再练一遍,如是再三,终于大喝一声,提身上跃数丈高,空中腾挪,使出无双剑招,刺出漫天剑影,化气为罡,绚烂异常,而后右手持剑,左手捏决,倒立直下,一剑劈裂了石亭,石亭应声倒塌。

“哈哈,好一个松涛如怒,好一式万剑归藏,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疯道人劈裂石亭,便飞身立在崖边巨石之上,仰天长笑,“可笑数十年来怀璧不知,可笑数十年来缘木求鱼,可笑柳氏一族百年来买椟还珠,求形不得其神,求招不得其意,德胜公,后世子孙柳轻舟谢您的万剑归藏四字剑意,”疯道人如山岳般临风洒脱,神采焕然。

“师父,”青玄上前几步,跪地叩首,感谢师父传授剑法。

“癫儿,为师所授,不仅是藏剑山庄的九剑剑诀,更是先祖德胜公的剑意。为师十岁便熟稔九剑,十三岁闯荡江湖,与各派高手过招,大小三百七十四战,未尝一败,十五岁时,家父柳苍梧用南海绝寒陨铁,于万剑归藏楼剑冢锤炼九九八十一日,以证九九归一之意,铸就此剑,”疯道人如情人般看着手中铁片,轻轻一振,薄锈早除,虽剑鞘早失,剑柄已破,剑身却仍如一泓秋水,清亮非凡。

“此剑剑身花纹奇特,形如叶上秋露,当年便取名‘秋露’,为师十五岁持之纵横江湖,快意恩仇,除暴安良,倒也挣得几许薄名,怎奈天不佑我,十八岁那年突遭变故,与藏剑决裂,便封剑于此,今夜有缘,再见老友,感慨万千,”疯道人傲然道。

“师父,九剑玄奥,徒儿尚未完全领悟,是我太笨拙,”青玄羞赧无比,轻声说道。

“癫儿,九剑重形轻意,八十一式虽是玄奥高深,威力磅礴,然终未臻化境,据我所知,观星台的摘星刀、落月掌练至化境,其威无穷,俯仰天地,星河皓月为之黯然,非九剑所能及,天幸当此霜降之夜,天风浩瀚,借此自然之怒,为师终悟归藏之本意,你且瞧来,”疯道人随意一刺,转身一抹,也不见招式如何繁复,且动作缓慢轻盈,似击剑诀又似抚剑诀,似离剑诀又非离剑诀,周身剑气如丝,万缕轻丝合为一剑,只是随意一击,崖边巨石便从中剖开,轰隆一声巨响,滚落断壁绝渊。

青玄瞧的目瞪口呆,此剑之威远在归藏九剑之上,于招式上却似是而非,让人目眩神迷。

“柳氏先祖创下九剑,传下百年,天资聪颖如我,亦不过纯熟剑诀,柳氏一门只知闭门造车,苦练剑法,却忘了祖上的决胜疆场,济世为民的广阔胸怀,今夜秋露清鸣,九剑合一,让人一舒胸臆,终于悟到真正的剑意,藏剑之威在意不在力,重神不重形,如今想来,藏剑山庄的剑冢楼阁之上,悬挂着先祖手笔‘万剑归藏’四字,一身剑意凝于字里行间,昔时每每瞧着,总觉得这四字似要破纸而出,为师苦思不得其解,此刻方才体味一二,他日有暇,你定要好好观摩。切记,体味人生百态,历尽苦辣酸甜,经历爱恨情仇,方能放下自在,参悟剑意,自成一剑;出剑有意无形,八十一剑并无定式,信手拈来,真气于十二脉周流万转,驭气如丝,剑意真气便可绵延不绝,风月也是给养,山河可成倚仗,永无枯竭,自今日起,九剑不必再提,此后这有意无形,剑气如丝之剑,便唤‘青丝剑’,如何?”

“谢师父教诲,徒儿愚钝,定当先习八十一剑有形之招,再悟无形之意,不负师父所望,”青玄重重磕了三个响头。

“秋露剑自今日起便赠予你,他日癫儿持之快意恩仇,做个自在潇洒之人,也不枉你我师徒一场,”疯道人信手一挥,秋露剑插入山巅青石之中,嗡嗡作响。

疯道人大笑着下山而去,留着青玄独立发呆。

青玄使劲抽出利剑,但见长剑如水,剑身之上,果然如叶上秋露,轻盈欲滴,剑鄂剑柄虽已腐败残损,却丝毫难掩寒气逼人,便撕下长襟,裹住剑柄,寻思着择日寻个铁匠铺装配齐全。

握着秋露剑的青玄,听着如怒松涛,恣意挥洒,招式虽显生涩,难于圆融,并不急于求成,以剑招引导真气,周行于十二脉,借助松涛外力,驭气如丝,原本阻塞滞碍的穴位缓缓被冲开,真气行的越是顺畅,九剑招式越是纯熟,秋夜彻寒,青玄却周身滚热,汗出如浆,直至诸脉皆冲关完成,真气虽薄,却能勉强行完一大周天,八十一式恰好使完,不觉天明,依法周流数次,竟至浑然忘我,丝毫不觉困乏。

待朝阳如剑,刺穿薄暮,风啸渐消,青玄方才惊觉,此时周身一轻,吐出浊气,竟如脱胎换骨一般,不由欣喜万分,急急奔回观中,将所悟告知师父。

待返回听松阁,只见疯道人立在观前,茫然远眺,竟未歇息,便大声囔道:“师父,徒儿已冲破诸穴,八十一式已然可勉强使完啦。”

“癫儿,你且过来,”疯道人招手唤过青玄,右掌搭在青玄肩头,凝神一探,果然十二脉皆通,真气虽薄弱,却可周流无碍,假以时日,勤加滋养习练,定可聚沙成塔,积跬步而致千里,不由感叹此儿果然性情坚忍,确是习武奇才。

“谢师父传道,”青玄叩首便拜。

疯道人将青玄扶起来,正色说道:“癫儿,于剑法你刚入门,昔年我曾跟你父亲说过,人力有尽时,须勤练心法,化气为罡,草木皆为利器,如今心法尽数传你,你须日日苦练,少则五年,多则十载,夯基垒台,待你内力浩瀚如海,方可借助天地之威,风月之力,九九归一,将青丝剑之威使出来,为师不能常在你左右为你护持,日后你须自行修炼,待内力剑法大成,再去江湖游历一番,记住,万物皆有学问,大胸怀才能成大器,否则,终究只是小道。”

“徒儿谨记师父教诲。”

“山上清静,你安心在此修习,其他事不用过问,为师这几日去趟巨村看望你族人,想必那铁云已经将消息传回,为师会规劝你族人安心生活,不要北上。”

“孩儿明白的,没有真本领,一切皆是枉然,孩儿向您保证,九剑不纯熟,绝不私自下山,绝不空谈复仇。”

疯道人点点头,慈爱的摸了摸青玄的脑袋,缓声道:“孩子,为师自认为能教的都教你了,今后便看你自己的造化,你或许奇怪为师为甚不一招一式的传授你修习之法,为师在山巅曾言,九剑是有形之剑,不同人修习领悟不同,唯有剑意方是大道,此道只可悟,不可传,为师所传道是为师的,不是你的,只有你以有形之剑入门,细加揣摩,勤加练习,他日顿悟之道方是自身之道,为师希望你有朝一日能出青胜蓝,悟到青丝剑之真谛”,说罢,朝青玄摆摆手,兀自转身下山去了。

自此,疯道人或十日一回,或五日一回,回来时捎带些米面,偶尔指点青玄几句,歇息一晚又下山去了。青玄不知师父到底下山干些什么,问了也不回应,索性便不多问,专心在山上修习。

岁月如梭,平静而充实的日子不知不觉间过了两年,青玄个子长高了不少,身体也愈发强壮,于武学的领悟一日千里,九剑招式日趋纯熟,内功大增,疯道人每年除夕会带着酒肉上山陪青玄过年,兴致高时会陪青玄过几招,如今青玄持剑已经能与疯道人空手过几十招而不落下风,内功精进之快也让疯道人也赞叹不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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