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他在潇潇的春雨时分,回到了阔别两年的故乡,还未歇脚休息片刻便忙赶到了外婆家。跨入门坎,路上一系列的忧思疑团瞬刻消逝殆尽:原来,这两年里,外婆家并没有象传说中的变化那么大,虽说添置了几件新家私,但那尊金光闪闪的观世音菩萨像依然存放在堂屋后墙居中的神龛上,正前的香炉也紫烟袅袅……
外婆没在家,不知到哪去了?!
放下行礼,他返身站在门前的青石街基上纵目环顾,眼前参差不齐的木板群房和青石小径蜿蜒如故,真难说出有什么变化来。如果说有,也只不过是在木板群房中夹了几间不太起眼的红砖屋,建筑得矮小狭窄,很不适群,看上去到显得特别别扭、丑陋、寒碜!
他嘴角浮出了一丝不易被人察觉的笑意,心胸豁然开朗了许多。
哦一一故乡,我熟悉的小巷!
于是,他下意识地踏着青石板小径踱到河边。
河夼上,很多的人站在岸边观看大水,一遍浊黄的洪流汹涌澎湃地向北奔去,令他为之一振,即刻想到了一首优美而又亢奋的诗:我愿意是激流/山里的小河/在崎岖的岩石上经过/只要我的爱人是一朵晶莹的浪花/在我的身上跳来跳去……
他嘘了口气,嘴角挂起了一丝对往昔的嘲讥。
本来,他完全可以依靠政府的政策呆在城里不必下乡,等候就业分配,可是他偏不安份,囤守着脑海中固有的楷模形象,坚持无畏的理想主义操守,偏要挑战命运,到农村这个广阔天地去大有作为一番。然事与愿违,社会实践教训了他的轻举妄动,而今使他学会了叹息?
据水文测量和气象预报,今年的降雨量大、覆盖面积广、持续性久,上游县区又频有山洪爆发,故水流汹涌,水位急速上升,比往年任何一次洪涝都大,拦河坝的储水早就超过了警戒状态已经开始泄洪分流了,这带常遭洪水洗劫的沿河两岸居民早就接到通知做好了躲避准备,把家里该搬的东西都寄放在安全的亲戚朋友家或离街面地势较高的地方。但有一部分老人很固执,非得要儿女留下他[她]的床铺及日用品,一定要坚持洪水不上岸就不肯离家躲避,好象有他们在,洪水就不敢漫上岸似的。
……他在外婆家忙了一阵子,心里舒畅多了,一种疲惫后的甜蜜感油然而生,使他体会到了“在家千日好,出外事事难”的俚语含义,对老人们为何眷恋家乡故土,眷恋自家那简陋的茅屋有了一定的理解。故在姨舅们劝外婆暂避洪水,而外婆执意要留下守屋看家时,他便帮外婆说话,并留下来陪外婆守屋、照料外婆。
这大概是外婆的宠爱、哺育之恩超过了他父母应该给予操劳的原故吧,他对外婆格外亲,几乎到了唯命是诺的程度。别人都不理解;在外面和在外婆前他简直判若两人,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他。
这也难怪,外婆从小就把他带在身边抚养,一直到读中学才被父母接回家,外婆十多年含辛茹苦的养育奠定了祖孙间良好的感情基础。忘不了邻里们常跟他唠叨:他生不逢时,撞上了过苦日子,当时物资相当困乏,没有吃没有穿的,大人们都冻死饿死了不少,他全靠外婆讨东家借西家一两粒粮熬米汤水才把他喂活养大。到了冬天,外婆不惧寒冷老是将冰浸的米汤奶瓶捂在胸口,他一饿得啼哭了就马上掏出来喂,让他有一口温热的米汁填充饥饿。夜晚,他总不睡觉,常常啼哭,外婆不辞劳苦抱在胸前彻夜未眠边走边拍边哄,这样延续好几个月。长大一点后,夜晚睡觉也不安份,时常从梦中惊醒,害得外婆半夜三更,无论春夏秋冬都要爬起床跑到屋外为他收筋淘胎求平安……
哦,多么慈祥的外婆!
此刻,他借助暗黄的烛光再一次伫望满面皱纹的外婆,心如刀绞般阵阵隐痛。
想到外婆为儿孙们日夜操劳,到现在也没穿过一件象样的衣裳,没好好享过一天福,60多岁的老人了还在每天劳碌,不能颐养天年,他为自己的无能而感到羞愧。他想,倘若我不离开故乡、不自私地去为追求心中的海市蜃楼而离家,安安稳稳地等一份工作去劳动挣钱,对外婆或许会好些……
“吱呀一一”木门苯重的嘶鸣声闷沉而又凄切,似乎在抗议这昏暗的苍天。
他本能地知道外婆在家呆不住了,又要出去察看洪水上涨的情况,瞬即起身奔了出门,三两步撵上外婆,携手搀住这位年逾花甲老人的胳膊,在凝固的空间碎步踽行。
四周黑沉沉的,苍天如磐石压顶使人感到呼吸憋闷、喘不过气来。
河岸边,簇拥着一团团黑鸦鸦的人群,他们在商议着、叙述着、指责着、谩骂着,吵吵嚷嚷的,仿佛在向咆哮的洪流示威。偶尔有几束手电光划来划去,碰着零星雨滴跌入河床随波荡到近岸处,只见泛黄的洪水离堤岸只有尺许深就快漫上巷子了。
咆哮的洪流似一位残暴的君主指挥着成千上万的士兵冲突而来,竭力砍伐一切、摧毁一切、吞蚀一切,就连与它朝夕相伴的纤纤垂柳也不放过,恣意捉弄、戏谑一一一会将她卷入深深的漩涡,一会将她轻轻托起;一会抚摸着她那零乱的绿丝,一会又折撕劈斩,大发唯我独尊不可一世的嚣张气焰。
李仁明愤怒了,蹲下身摸起一块石子狠狠地朝它砸去……
是的,他不能忍受!
这棵与他同龄的婆娑垂柳,这条蓝汪汪的小河,曾伴他度过了金色的童年,这里有他缤纷的童稚梦想,无限的少年憧憬。在他的印象中,这里的一切都是和谐的、美好的、温磬可爱的,绝对不是现在这付凶残丑恶的景状!他曾为故乡一一外婆家门前这条清澈的小河而感到自豪。
……在梦里/我又回到了我可爱的故乡/那蓝汪汪的小河令人牵挂/令人神往/啊!问故乡/问故乡别后是否无恙?我时常时常地想念你/我愿意我愿意回到你身旁/回到你身旁!美丽的小河/美丽的村庄一直萦绕在我心上。近几天,他老是喜欢哼唱《小村之恋》这首歌,因为这歌最能表达他对故乡的赞美、思念、眷恋之情。
当然,刚离开故乡那阵子,他这种情感是淡淡的,只是在多次挫折、到最后希冀无望马上要回乡时才逐渐改变了心态。他意识到,功名与成就的获得不一定具有热情、具有实干、具有能力就行,重要的是看有没有人际关系,有没有血亲血缘,是不是权贵的嫡系。如果这些条件一点都扯不上边,你就根本没有机会,哪谈得上有机遇降临。就算你才富八斗,本领通天,累死累活也是白搭,只不过是替别人做嫁妆罢了,功劳永远是别人的!
他似乎悟透了一些人生真谛,对飘泊生涯开始有些厌倦了。
“一一四娘,家搬完了吗?”一位妇女问。
“呵,七婶呀,托你的福,东西差不多搬完了,还是搭帮我外孙来帮的忙呢。”他知道外婆故意在人前夸耀,忙陪着笑脸向七婶点了点头,问候了一句。
“哟,一一是毛毛吧?!都长成这么大了呀,差点还认不出来了哩。嘿嘿,四娘哦,您老好福气哟,小女儿的崽都这么大了一一”
他认识这位叫七婶的妇女。
她家就住在油铺隔壁,离外婆家不过十米远。孩提,他常与她家的满崽一一世诚一起玩耍,诸如订国、打碑石、官兵捉强盗、杀头等等。记得有一次在河滩上“订国”,细伢子讲要耍文的,在规定的框内拚输赢,世诚却要玩武的,说是武的才能证实究竟谁才具实力有真的本领。两人相持不下,另外的小伙伴们也跟着起哄,一时玩不成游戏。最后大家都找到他要他来定夺,他综合了诸方意见,分析说:“兄弟们,我们现在有七八个人在这里一起耍,玩文的显得太拥挤不堪。河滩上场地大,干脆我们就分两边玩武的订国。”
“我跟你在一边。”世诚说。
“我也要跟毛队在一边。”细伢也要求。
孩提,他是这群儿朋推选的玩伴队长。这一来,其它小伙伴不干了,说这不公平,力量悬殊太大了。最后他出主意“扯勾”,扯到谁就跟谁在一边,玩完一次重新再扯勾,大家都没意见。于是开始了游戏,划一条三十多米长的分界线,分别由指挥官派兵出战,依次轮流进攻对方阵地,尔后追杀、收复占领攻占的领土,直至攻入“敌国国都”就算胜利。
“战争”伊始,双方首领划拳猜“剪刀、锤子、布”,胜者先行发标出击进行扩疆固土。世诚抢得了首发权。他先是稳扎稳打,三两米一挪逐渐推进,占了近半壁“江山”时陡然失手,发标权转到对方手里。李仁明显然急功心切,接过铁钎一掷就是四五米,很快就赶上了世诚圈定的“疆域”,然后抢占土地。世诚不服气,忙奔跑过来观看,谁料阿明将手中的铁钎扔了出去,正好扎在了他的脚上。当时,大家都吓坏了。李仁明抱住世诚,捏住铁钎用力一拔,一股殷红的鲜血从脚背上流了出来,细伢忙用草纸捂上止住流血。
小伙伴们都围拢来了,阿明便托咐一人扶着世诚,自己跑到灌木丛中扯了一把草放在口里嚼着又跑了回来,紧接着掀开草纸将嘴里的碎草和着唾液敷在创口上,再蒙上草纸寻根绳子固绑好。细伢是个很聪明的人,也很善言辞,马上拿出了他的看家本领一一讲故事,逗乐了这群小跳皮蛋,当然也逗乐了世诚。本来世诚就憨厚,性格坚韧,加之与自己处得又很好,不一会就忘疼痛。到了夜晚冼脚时,七婶才发现世诚脚背上受了伤,一再追问才被迫说出真象。
当时七婶来找外婆,他以为是来告状的,心想免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哪知七婶只是与外婆拉拉家常,临走时才和蔼地轻言细语告戒、叮嘱一番。
一场虚惊!但还是受到了外婆严厉的责备和训斥,可他心甘情愿,并还有些喑自庆幸。也就是从这件事后,他一直很敬慕七婶的为人,与世诚也处得更加好了。
“一一伯母,世诚在家吗?”他礼节地问。
“哦,在、在,”七婶忙不迭地告诉他,“有空到屋里来耍,你们兄弟俩好久没见了一一”
“是的,伯母。”他彬彬有礼响应,“有时间我一定登门拜访、看您老。”
之后,外婆告诉他,世诚快结婚了。
“既然这样,我就去他家。”
“嗯,你应该去看看一一”外婆挪动了蹒跚的步履。
透过黑漆漆的夜幕,乜着身旁外婆佝偻的躯体,一幕幕往事呈现眼前,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一一“四奶奶,莫是我打烂你的锅子,是喜宝伢子打烂的。”
“哦哦,喜伢子呀,吵笑莫弄石头弧砸呐,砸伤人就不得了,啊一一下次莫再这样开玩笑了,晓得吗?打烂四婆婆的锅子是小事,千万莫伤了人……”
一一“四婆婆,我、我、我不小心把你歺柜里的一口碗摔地上了,我不是故意的一一”
“嗯嗯,没事,算了算了,同学开玩笑哩。哦,我看看,划伤了手吗?……莫事就好,莫事就好!”
一一“四娘呃,你屋毛伢子和我强伢子吵笑,把强伢子手都扭断了……”
“哎呀,对不起对不起!你快先把强伢子送到医院去诊,我马上拿钱来……”
……多厚道、多朴实、多善良的外婆呀!他禁住盈眶的热泪把外婆扶回家,转身朝下街的油铺走去。
世诚家有好些人围坐在桌旁谈论什么,见他走进来了便止住了话语,都齐刷刷地将目光对准了他。
“是毛毛。”七婶从屋内深暗处走了出来,扭头朝人群喊道:“世诚,毛毛来看你了。”
桌旁,站起一位身材魁梧的青年人,跳跃的煤油灯光映着他半侧腮颊时红时黄;他一只手按着桌面,另一只手拘束地半提,注视李仁明好一会才兴奋地搓搓手,猛跨上前几步,双手搭在阿明的肩上:“毛队,回来了!”
“回来了。”他没想到,才几年不见,世诚长得比自已高出了一大截,圆圆的脸蛋变成了国字脸,不但蓄了胡须,连声音也粗犷了。“一一你变了许多。”
“彼此。刚才我不也看了你许久才认出来吗?!哎,毛队,回来好久了?”
“才今天到家。”
“一一还没忘记婆婆啰?!”
“怎么可能!”他矜持地笑了笑。
“哦,毛队一一”世诚拉他走近人群。
原来都是孩提的伙伴,是些老朋友了!
“一一毛队,还是回来当我们的司令吧。”一人拉住了他。
这不是细伢么!英俊的脸,机灵的眼,薄薄的唇,还有那付诡秘的微笑,真是太熟悉太熟悉了!
细伢就住在外婆家斜对面,他的父亲早逝,家中只有母子二人。他比世诚小三个多月,长自已半年,很善言辞。小时候在一起玩时,经常编诌故事讲给大伙听,名曰“讲白话”,讲得有鼻子有眼的,时还夹着表情眉飞色舞,在精采间来个“欲知后事如何,且听下回分解”,撒手就准备离开,将大伙的胃口吊起来。这时,兜里有东西的忙掏出来“孝敬”,留下他把故事续完。有时大家口袋里都没东西,他就借口有事要走,害得一些人跑回家从父辈烟盒从偷一二根香烟“接气”,他便又“只见白光一闪、红光一亮”,老气横秋地吞云吐雾慢慢“话说……”哼,这家伙!
“一一毛队,回张家冲来住吧,老弟兄家在一起亲热些。”喜宝也说,“再者诚哥快要办喜事了,我们好生聚聚。”
“那是当然!"李仁明与他们寒喧了一阵子,心里惦记孤处家中守屋的外婆便告辞离去。
天,还是那么黑、那么暗,仿佛整个世界都已沉睡。
他踏着青石小径独自返回,尽管脚步落得轻巧,但仍有闷沉的声响在小巷里回荡,一次再一次撞击着他那有些忐忑的心思:过去的已前功尽弃,现实又没有脚落,将来要保住自己在社会中占据一席立锥之地显然尤为困难,就象茫茫黑夜看不到光明一样,脚下的路全靠自己用双手去摸索着一步步前进……
他瞪着黑黝黝的幽静小巷,懊恼地跺了一脚。
(二)
“轰隆!隆一一”一声巨大的雷鸣砸响,将他从昏睡中震醒。
他惺眼朦胧地眺望窗外漆黑的夜幕愣了会,隐约瞥见走廊上晾衣的竹竿上挂着的几件衣物在随风摇晃一一那是外婆的衣裳!他担心被风刮走,于是凭记忆摸着黑下床前去收拾。
穿好鞋挪近阳台,抬腿跨上高出卧室三十公分的走廊移动几步,一道耀眼的弧光划破黑色的幔,象一柄锐利的长剑迎面朝他袭来,他下意识地侧了一下身子躲避,但见一道晶锐的闪电倏地从屋檐边划过,斜刺在走廊旁楼下的青石街基上撞出一团炫亮的红光,紧接着,一声震耳欲聋的炸雷在天际中爆炸瞬即弥漫开来一一
顿时,他感觉到了天昏地暗、天摇地动,仿佛处身于世界末日了,痴呆地扶着阳台拦杆不知所措。直到雷鸣余音被黑幕吸纳回去良久,他才回过神来,伸手取下衣物折返回卧室,哆嗦地解掉披在身上的蓑衣,缩卷着身躯钻进被窝。
一一好冷!江南初春深夜,寒意甚浓!
静坐在床上靠着床头捂着被子暖了会身子,估摸着外婆可能也被惊醒了睡不着,他便穿戴好起床往隔壁外婆房的房间走去。
果然,外婆也被炸雷震醒了,在漆黑的室内自言自语唠唠叨叨的:“怕是撞鬼哩哟,洋火呢?洋火呢?唉一一眼晴要瞎了哟,洋火到哪里去了一一真是老不中用了。”
听到外婆的艾怨声,他三步并着两步闯入了卧室,熟悉地抄手从床头柜上摸起火柴点亮了煤油灯。
“一一哦,毛宝。是不是外面又落大雨了?”外婆操心地问。
“嗯!”他帮外婆披上外套,说,“冇事。现在时辰还早,您老好生再睡一会,我到下面去看下子情况。”
“唉一一嗨!还睏么子哟,”外婆边叹息,边着装,“这下子大水怕是要涨上来了……”
“不要紧,反正东西搬完了,不用担心,您老就安心歇息。我到河夼边去看一下大水涨上来了没有,如果漫进巷子里了,马上就送您到姨姊家里去、或到我家去住,我再来帮您守屋。”他说着走下了楼,将楼梯踩得咚咚直响。
“千万要小心点啊,毛宝!隔大水远一些呀!”
听到这深情的嘱咐,映着外婆满面沟壑的脸庞,他心里象捣翻了五味醋瓶怪异异的很是难受。他孝顺地应答一句,瞬即走到了楼下。
堂屋里,黑窟窿咚的伸手不见五指,甚么都看不见。
凭记忆,他摸到了神龛边,找到一盒火柴擦燃,点亮了半截蜡烛。桔黄的火苗跳跃着闪出束束暗淡的辉焰,将空荡荡的斑驳墙壁映得格外灰暗,恰似置身于劫后的村落,荒凉、凄楚,令人悲呛。他不忍目睹如此萧条的景象,快步奔到大门口拉开上下两个大木门栓,打开苯重的木门站到街基上四处观望。
茫茫的黑夜里,只能隐约瞧见黑铖钺的房屋轮廓,听到万籁寂静般的夜空中飘下的雨滴声……
看不清街面也看不清道路,更甭说察测水位了。好在外婆家距河岸只有百十余米之遥,加之又是夜深人静水流挤满了河床,凭年青视力良好和耳根敏锐又有印象中的经验去听涛声揣测判断也应该八九不离十吧,他想。可密集下雨声和狂风的呼啸影响了他的听力,任凭他如何细心侦测也体会不到莫测的水位。他有点心慌了,不知是睡眠不足的关系还是责任心重,没亲见洪水状况始终忐忑不安,于是,冒着淅沥小雨凭记忆和年轻身手敏捷,摸索着下了台阶跨过巷街朝河边走去。
微风徐徐,将一缕缕雨花洒在他的脸上,他拂了拂满脸冰凉的雨水,继续着埋头前行。
“轰隆!“又是一声巨雷炸响。
在雷声之前,他借助闪电的光亮瞅见不远处河床的洪水与堤岸持平了,时不时有波浪涌入巷内。
不好!洪水淹进巷了!
察探到了水势,他抽身回奔,忙不迭地蹬上楼对外婆说:“婆婆,大水上岸了,快清理东西好走!”
外婆整了整衣襟问他洪水侵到什么地方了。他说洪水已侵上岸,估计下街地势低洼一点的油铺那带进水了,很快就会漫到这屋里来。
“不急,不急。起码还待一个时辰才能进我们屋。”外婆经验道,有条不紊地折叠着被褥。他也赶紧将自己床上的铺盖往三楼上搬。
搬完了一趟又一趟,见外婆的东西尚未整理好,便就近抱起一只坛子往外走。外婆见状忙喊住他,说:“这里面是一坛子酱,轻一点,不要打烂了。”
嗨,还以为什么宝贝,不就是一坛辣椒酱吗,值得这么慎重其事的?!李仁明哭笑不得。不过,他了解,外婆家很穷,外公去世得早没留下财产,全靠外婆省吃俭用,帮别人家打杂、带小孩挣些家用维持家计,不精打细算,不勤俭治家是不行的。
“毛伢子!毛伢子一一"有人在楼下喊。
听声音,他知道大舅来了,忙应声迎接。
“一一婆婆呢?!婆婆呢?!大舅焦虑地问。
“在清理东西。”
“还清么子哟,大水都要进屋了!"大舅心急火撩地冲进卧室,一把拽住外婆的手,吼道:“娘老子呃,大水进屋了,快跟我走!”
“一一走!走!走!走你个鬼呀!"外婆着实被大舅吓了一跳,嗔怒地瞪了一眼,喃喃自语:“大水莫见过呀?!我在这里住了几十年,哪一年不发大水呀?民国三十八年那次大水还不大?都快淹到三楼屋顶了,昭陵府都淹了一大半,我与你衙守在房顶上呆了十多天没吃没睡也莫淹死,有么子可怕的。”
“您是我老娘呐,您怕么子一一您老呷的盐比我吃的米还多,么子风雨莫见过。可您不是我一个人的娘,您若出了差错,姐姐、佬弟、外甥他们一一我何解去向他们交待?!快走,快走呃!”大舅声音沙哑,熬得血红的双眼盯着外婆显然是真的很焦急。难怪这般暴躁!
“怕死你先走,我不怕。”外婆依旧慢吞吞地收拾东西。
望着这一幕,李仁明真想嚎陶大哭一场。一一外婆,我慈祥、固执的外婆,大舅这一番拳拳孝心您老怎么就不理解呢?!不是十分紧急的情况,大舅怎会方寸不稳对您不恭?求您老不要再固执了!
他悄悄靠近外婆,轻声细语劝道:“婆婆,大水真的要进屋了,我们走吧。”
“走你个鬼!外婆显然心绪尚未平复,脱口嗔骂一句,扭过头见是仁明,脸上堆起了笑容。“哦,是毛宝。来,帮婆婆把这床被子送到楼上去,就走,啊一一”
还有什么可说的,搬吧!
穷苦人过日子,每样东西都是宝,丢一样不知要花多少劳力积赚转换才能置办好,不心疼才怪呢!还记得有一次,大舅妈帮外婆房间搞卫生,从床底下扫出了一大堆破衣烂絮,还有几双裂面断底的鞋子,用笤箕装好倒掉,外婆晓得后责备大舅妈不会持家,忙又跑到河夼边去寻,结果被拾垃圾的捡去了,害得外婆心疼不己,几个月后尚听念叨。
“娘老子,老祖宗呃!这些东西您就不要管了,我来帮您搬。您老跟毛伢子就先到大姐姐屋里去,保证不少您一样东西!”大舅近乎乞求。
李仁明见状忙挽住外婆的手臂,边安慰,边拉扯搀着就往楼下走。
外婆无可奈何,恋恋不舍地望着室屋,瞪了大舅一眼,叮咛道:“屋里的东西你要好生招咐咧,柜子底下还有两坛子剁辣椒,床底下还有一双毛皮鞋。那是毛宝的娘、你小姐姐给我买的,你一定要帮我收拾好一一”
李仁明怎么也想不到,外婆那双手皮鞋穿了七八年了,应该早就烂得不成形了,到现在还舍不得丢,吝音得不知叫人该说什么才好?!心头的苦楚一下喷上喉咙,只觉得窒息难受,浑身象万千蠕虫涌动很是别扭。
他羞愧万分,牵着外婆缓缓地走下楼,一句话也没说。
正待出门,大舅拿着一把油布洋伞赶了过来递给他,嘱咐道:“明子,外面在落大雨,街基面蛮滑的,你要好生扶住婆婆,小心点。哎,对了。街基沿太滑,走路中间。”
他恭顺地答应,挽住外婆的胳膊下了台阶。
雨下得很大,打在雨伞上“叭叭”直响,偶尔刮过一阵劲风,将祖孙俩吹得够呛。他将雨伞尽量朝外婆一边倾斜,以免淋湿老人,担心老人着凉。
黑暗中,一路上小心翼翼地护卫着外婆踽步缓行,从外婆口中得知大舅这两年景况窘迫,为了生计,下了班就帮舅妈锤石子卖,或是替人搞搬运、打铁挣些外块贴补家用,却时不时为经济上的事舅妈还要与其吵架,根本没闲假功夫去健身练武、读书练字了。听到这,再回想起大舅的言谈举止,他发现大舅确实比以往逊色了些,不再是那个温文儒雅,举止投足间透着英气的大舅了!
一一岁月真能磨灭英雄豪气?!他不知道。
记得小时候,大舅的卧室里有两大储柜发黄的书籍,太阳刚探出头,大舅便起床捧着书到河边晨读好一会,象唱经歌似的“子之武城,闻弦歌之节”或“惠子曰:‘吾有大树,人谓之樗。其大本,拥肿而不中绳墨,其小枝,卷曲而不中规矩’。”朗不住口。下班回家不是读书就是练字,到了夜晚便跑到河边施展拳脚,整天精力充沛,精神抖擞。有一次大舅正面窗默“骝马新跨白玉鞍,战罢沙场月色寒。城头铁鼓声犹震,匣裹金刀血未干。”见自已来了,情真意切地感叹道:“龙嘘气成云,云固弗灵于龙,然龙乘是气。明子,你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吗?”
他对大舅的“之乎者也”迷惘地摇了摇头。于是,大舅耐心地对他解释:“这就是说,一个人要有功名意识,要有一代更比一代强的用心,时刻牢记靠自己的本事去奋发图强,去改变现状。只有孜孜不倦的努力,才有可能封候排将,光宗耀祖,名垂青史。所以呢,就要认真学习,蓄储能量,有朝一日便能象神龙一样腾飞,就能够呼风唤雨,威风凛凛…”
当时,他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承受了。
有一年,派系斗爭闹得很凶,公安局的一位民警在制止混乱时,鸣枪示警误死了一人,保皇派抬尸游行,逼迫市委以玩忽职守罪枪毙了那位民警。大舅等几名同志好友心有不服,居然胆大妄为抬尸行两百多公里跑到省委去申诉,要求洗刷冤屈平反昭雪。
却因当时政治环境不利于大舅一方反遭勒令通缉,说大舅他们破坏安定团结,扰乱社会治安……
后来,上中学时在大舅的书柜里翻到了韩愈的这篇文章阅读,才知道那时的大舅是借题发挥抒发自己的胸襟…没想到现实生活竟如此严峻,一个胸怀那么宽广,志向那么高远的人竟被斗米压弯了腰!
(三)
一觉醒来天已大白,暴风骤雨终于停止了倾泻。
李仁明胡乱地扒了几口饭,告知外婆和姨妈说自己与朋友约好了的今天要到知青办去办理回城的返城手续便蹬上檐梯朝后山侧门走去,他不敢往正街巷子走。他知道走正巷路到东关桥大马路上,路好走,也近,但他更知道此刻正是洪水泛滥期,正巷大马路,尤其是外婆家到油铺的那段巷路地势低洼,道路早己被洪水淹了行人根本过不去!所以,只能从姨妈家侧门穿过邻家里弄,上后山过青龙小学转向地势稍高的二巷,然后走灵乌庙山上穿插到国风大剧院上儒林街再到东关桥,虽然绕了一些的道,但这样走会一路畅通无阻!
想到很快就要与朋友们在一起举事了,他的心情非常愉快,顿觉身轻如燕,足下生飞。同时,那欢快的音符也冲出脑海,激发出热血沸腾,竟让他情不自禁地哼唱起了一首下乡知青的歌曲:“请问你朋友来自何方?我来自昭陵资江河畔。命运决定在这里一一偏僻的山沟安家落户一一”
刚走过偕进小学侧墙踏入上山的石径路阶时,狭窄的弄子口的一扇木门突然打开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一突如其来的开门阻路,差点撞着了他的头,他踉跄地稳止住步伐,开口正要发火责骂,陡瞧见从门里面出来的人居然是小舅的同学好友俞志强,忙礼节地招呼道:“强舅爷!”
身材魁梧的俞志强探头出门忽听有人呼唤,先是一愣,顺手将门关好,扭头盯着李仁明辩认了瞬刻,立马伸出右手搭在李仁明的肩膀亲切地问:“毛队,长大了,青年哥哥了,你这是到哪里去?”
“到知青办去办返城手续.。”他回答。
“一一你也下乡了?”
“人生易老天亦老,强舅!他调侃道。
一一对俞志强,他很熟!
俞志强住在灵武庙山上,跟自己的小舅算是街坊邻居,更是同学好友,外婆家的常客,比自己大不了十岁。小时候常带自己“杀头”、“打仗"玩耍,属少年叔侄,几乎不论辈份,玩笑时没大没小的口无遮拦。
“答非所问!毛队呀,几年不见你变成青年满哥了,现在操出来了,连舅爷也敢调戏?!"俞志强椰揄道。
“长辈,就意味着人老珠黄。没听说过长江后浪推前浪,一代新人换旧人?'!此乃自然规律!”他得意自己长大了。
“规你个头!"俞志强嗔颜恕吼,举手轻轻敲了他的头一下,说,“你现在马上打转回你婆婆家里去。”
“为什么?”他不解。
“今天肯定有蛮多人,你去了也是白搭!”
“骗我一一?!”他不相信年轻的本钱会输给谁。论体力在人群中冲撞挤压,自己一定要比那些三四十岁的人耐力足、体力强;论智力,身手敏捷绝对反应能力占据优势,不可能白费功夫瞎耽误时间!再则,年轻,还不到知道怕的时候。如果因为人多便排不上名次登不了殿堂,这年轻便白活了!故油腔滑调地盯着俞志强。
“舅爷还骗你?!俞志强一脸严肃地盯着他。
李仁明望着一本正经的俞志强心中感到了一股寒意,想不明白俞志强为什么会拿一双阴森的眼神瞪着自己,或许,他是在捉弄我吧?!带着些许疑虑,他立马冷静了下来,满面戏谑之意浮在脸上,说:“强舅,你是领导呀?你吩咐的?!”
“少罗嗦,要你不要去你就莫去!”俞志强语气铿锵,表情凝重。
李仁明有些懵了,不知俞志强为何倏然翻脸。嚅嚅道:“一一可我们约好了的。”
“约好的你也不能去!”
“人总要讲信用!一一何况要办手续。”
“今天办不成!”
“那我何办?未必就成黑人黑户呀?!你莫害死我呐一一”李仁明针尖对麦芒寸步不让。
俞志强知道这小子的倔强劲上来了,劝不了,喝不退,便实言告知:“今天知青办会出事,你不要去。万一你伤了哪里不好办。”
这下李仁明终于弄懂了俞志强为什么陡然翻脸:原来他是在保护我!
他清楚,俞志强是一个角色!
当年,派系斗争浪潮一浪高过一浪,很快波及到了校园。初二那一年,听小舅他们说邻市的好几百人包围了省委大院,要强行抢班夺权。于是,立即召集了两百多人,舞枪弄棒,气势汹汹地分乘五辆大卡车朝省城扑去……
他当时很好奇,悄悄地爬上了车去看热闹。
汽车巅簸了近五个多小时才到省会,这时,俞志强在人群中发现了矮小的他,忙叮嘱其不要乱跑,呆在车上别动。
一一好不容易走出山城来到大都市,他当然不会放弃长见识的机会,嘴上应允,暗地里拔算好了偷偷跟在他们身后。
车行至省委大院侧墙旁停靠住,大伙都下了车。俞志强与小舅等几个头头滴咕一番瞬间散开,不一会,只见大伙抄起刀棒向省委大门奔跑,叫喊声不绝于耳。趁此乱象他溜下了车,跟着人流去看热闹。他看见这络绎不绝的两百多人疯了似的举起大刀长矛怒吼着向一幢大楼前的人群冲去,不要命地见人砍刺,站守在楼前的人被这群来势汹汹的昭陵人的气势震住了,一个个哭爹喊娘抱头鼠窜。
很快,昭陵人占领了这幢办公大楼,解救了被当做人质的省领导。可是不多久,他在彩楼上看见自己这边许多站在空坪守卫的人都慌乱地往大楼退涌进来,道听是本地一些人前来增援被刚打垮的本派系的人,奋力围剿过来了。
他机灵地躲避人流,朝楼上奔走……
他不知是怎么回事,反正他见到昭陵来的这群人抵住了数倍于己的人的进攻,守住了大楼。站在楼顶的阳台上纵目四射,他看见纵横交错的近街马路上人头赞动,都是朝省委大院这边涌来,一波又一波潮涌一般,景况煞是壮观!
楼下,一群群人分别割据一块空地,剑拔弩张地对恃着,大有古战场勇士随时准备战斗之态势。他觉得很刺激,庆幸自己没错过观一场难得一遇的成千上万人的群架一一那还不是跟真的打仗一样么,今天终于可以看到活生生的古战争场面了!
正在他想入非非之际,小舅他们上了楼顶陡然发现了他,俞志强忙托咐一个人将他拖到楼下的一间办公室里锁着。
不知呆了多久,天黑了,他也饿了,便敲门喊话,可没人理会。吵了一会,他精疲力竭糊里糊涂坐地靠在木椅上睡着了。也不知过了多久,他被人摇了醒来,睁开眼见是俞志强,忙问好久能吃饭,到哪里去吃饭?俞摸着他的头告诉他:
“一一我们被围困了,出不去,没有饭吃。”
然后,递了几块饼干给他。
这场派系斗争影响很大,人员几乎攮扩了全省各市洲县,历时8个昼夜,参予者达数万之众。后来,据说是惊动了中央,由XX下令派部队分流驱赶才平息事态。在这段时间里,他只有一种感觉一一饿。
好在有俞志强隔三差五送些吃的。当然,他知道小舅肯定花了大量心血,只是小舅太忙,没时间来照顾,委人罢了一一
……
帽子向前,不比往年。强舅,”气氛缓和下来,李仁明也轻松了。“您这张老豆腐票快不行了。”
“真是老鼠悬称钓不不自量力!一一你能有几斤几两,也不掂量掂量?”俞露出了不屑的神情。
“百二十来斤吧,一米七零。”他油腔滑调的。
瞅着几年不见的李仁明这个楞头青,俞志强感到又好气又好笑,骂了一句:“你有脑膜炎!”
“还好,与我无缘,“李仁明马上接过话语,“本人肢体和智力一切均很正常。”
“难道你没听说过‘固执和偏见就是无知'?无知就是白痴,就是有脑膜炎。”
“未必你告诉我的就是表明你蛮固执?!”
“欠修一一”俞志强真的该刮目相看了,李仁朋已不再是那个懵懂的少年了。
于是,他改变了话题,询问起李仁明的一些情况。了解到他们是集体下乡的,便告知他集体下乡的由父母单位组织办理返城手续,个人根本不要去,去了无用。因为他们的身上不具备任何证明文本,手续无从办理。
“再则,就算是有公社或大队开具的返城证明,知青办也难得给予接洽办理,一一没有关系呀!无权无势,又没背景,一个平头百姓能办成什么事?!”
“一一那你认得当官的啰?!”
“傻瓜!我跟你舅家一样都是下里巴人。”
“所以才要争取呀一一”
俞志强一怔,望着他:“你晓得了?”
李仁明得意洋洋地笑了:“XX不是请客吃饭,不是做文章。不是绘画绣花,不能那样雅致一一我说过了,后浪推前浪,前浪打在沙滩上,老豆腐票快要做废了!”
俞志强有些紧张,忙问他是听谁说的。他告诉俞是一个下乡的朋友告诉他的,并约好了好些人准备协助一批老知青闹事。因为他们知道,知青办的那个主任很坏,收敛了不少钱财,奸污了不少妇女。有好些求他办事的因为钱财数额太小而落得人财两空,事没办成。胆小的是哑巴吃黄莲有苦难言,少数几个不服气的人去告状却又拿不出真凭实据,苦就苦在了某些牺牲色相的人,碍于社会舆论只好打掉牙往肚里吞。
传说的不一定是事实,但也绝不会空穴来风。社会形势和现状足以给人做出正确的判断!以自己这两年的生活阅历,李仁明相信权大得吓人的知青办主任肯定不是一只好鸟,否则也不会有那么多负面传闻。可他仍不明白,在知青、老百姓中传闻人品极坏的知青办主任几乎是劣迹斑斑了,难道上层领导一点耳闻都没有?他想不通;说没有,好歹也有人举报过,可为什么就查不出名堂呢?
官官相护!说得轻巧,看似简单。李仁明就不明白了,当官的总归少数,绝大多数的是老百姓,把当官的丢进百姓堆里就是沧海一粟,整个昭陵市民三十多万人,难道还怕几百个当官的不成!
俞志强告诉他这是一个很复杂的问题,三言两语讲不清,关健是政权、政治体系问题。老百姓只不过是些松散的土壤,植下什么它就长什么。
“强舅,你思想有问题。”他向俞指了出来。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沐浴着党的灿烂光辉。老师一直这样教导,老辈们也经常拿新旧社会对比,都说新社会好,总不能因个别而否定一切吧。知青办是知青办的事,怎么扯上了政权和政治呢。
“你不懂,你还太幼稚了。”
“我幼稚?”李仁明最讨厌别人拿一付不屑一顾的神态对待他,拉开了架势准备与之辨。
俞志强没理睬他,拍了拍他肩膀,和言悦色道:“年轻人,光有冲动是不行的,要有思想,要有智慧一一听我讲,莫焦急”
俞志强到底说了些什么,他没听进,反正他只晓得今天到知青办去闹事是凑热闹、壮声势、倒贪官,为民申冤,就这么简单。别人怎么想的,那是别人的事。
谈话间,知青办很快就到了。俞志强告诫了他一番就走了。
(四)
知青办,设在府候街原古县衙原址,几经挂牌易匾、动土修整,具备了一定的现代氛围,但门岗厚重的铁门旁筑垒的那座年代久远的碉堡尚存,只是少了岗哨。
进门是一条不宽的水泥路,路右边有一栋土木结构的楼房几近铁栅围栏,远处有一幢3层楼的现代红砖砌筑的楼房正对大门,另一截一直延伸十多米折成90度角转弯,恰好与老建筑连成一体成凹形一个大三合院。这里人迹很少,除了为数不多的工作人员外很少有人出入,这种单门独户的政府机构简直就是一个清水衙门无人问津。可与以往不同的是,今天到这里的人格外多,凹垸坪里挤满了人,黑压压的一遍不下千人。
他走到墙根边一块土碇上站住,踮起脚尖睁大眼在人群中搜索印记中的信息,可惜的是没有检到一张熟悉的面孔和身影。他嘀咕着自己的伙伴们在哪里呢?
“阿明一一”正在犯疑时,听到有人在呼唤。
他闻声望去,远远地看见林楠从大门旁奔了过来。
一一他们这时才来?!不管它三七二十一了,来了就行!他立马精神抖擞地跳下土碇迎了上去。
“等你很久了一一”林楠一把抓住他的手拉着他便往里面后院走。
“我可很守时的一一”
“知道。又不是责怪你!”林楠拉着李仁明挤过人群窜到了后院一幢家属楼前。
李仁明一看,站这里的几十号人,大都是陌生的面孔,只有十多个人是认识的。
“阿明,跟你商量一下一一"林嘉琪从人群中走出,将他挽到马克飞等人旁边低语交待了一番。
一一真鬼!
面对这些个知青老大哥们,李仁明言听计从,按林嘉琪的吩咐叫上林楠和十几名年龄相仿的知青朋友离开,绕到知青办家属房屋后面墙边撬下一些红砖砸断成两截装进裤兜里,然后又返回办公大院钻进人流中往前挤,涌进了办公楼。
他们分四批很快分散向楼上奔去。刚走到二楼,听到左侧第二个办公室里传出了嚷嚷声,紧接着大声争吵起来。“准备动手!"马克飞朝李仁明喊了一句。
李仁明立即示意林楠和身后的人,沿走廊拼命向办公室内挤去。
人,实在是太多了。李仁明瞅见过道上有一柄渣子扫把,忙抄起喊林楠等人奔向另一头的办公室,对着窗户玻璃乱敲乱砸。
人们惊怔了,不知怎么回事。
首先受到攻击的办公室里走出一个牛高马大的中年人,严辞厉色喝骂着,指责着李仁明等人胡作非为行为。李仁明心想,今天是特意来闹事的,既然闹事,就要把事情闹僵、闹大,让全体市民都知道!于是,对着办公人员马上冲上前殴打。
林楠担心他身单力薄不是对手,忙跟上前去动手,嘴里不忘煽动着:“当官的打人了!”
跟在后面的兄弟们也不失时机煽动,一窝蜂朝办公室内涌进,见东西就砸,见人就打,瞬间,场面更加混乱了。
呼喊声、叫骂声不绝于耳。
李仁明、林楠等人完全忘了事先的计划,尽乎疯狂地冲进办公室扭打着工作人员,打得人不还手了又转向另一间。也许是过去生活太压抑了,此刻受感染,许多前来办返城手续的知青自觉加入到了打砸行动当中,清脆的玻璃碎裂声,办公桌椅折断的嘶哑声,以及金属撞击声不绝于耳,顿时,整个知青办陷入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打砸抢之中……李仁明和林楠等人正在疯狂的兴奋之际,马克飞跑了过来拽住他俩的手说:“快撤,等下吊子就要过来了。"
“人这么多,吊子敢抓人?!”李仁明不相信才百十来号人的公安局敢派员到这上千人混乱的场合中抓人。
马克飞老道道:“他们不会当场抓你,会暗地跟踪,然后召人一网打尽。”
李仁明一想:对呀!怎么没想到这点呢?忙与林楠分头通知自己的人撤退。
组织闹事者撤了,不明就理的人却兴致正浓。李仁明带着同辈撤离知青办,路过之处,门窗、办公桌椅、档案柜都被砸毁了,砖头到处都是,知青办变成了一遍狼籍、满目苍夷的残埂断垣,他的心不觉悸了一下:破坏性太大了!不过,这种恻隐纠结只是在他心头一掠,然后荡然无存了。因为他感觉到这种破坏是正义的力量向腐朽的、不公平的势力宣战一一XX是暴力的运动,没有必要怜悯压迫民众的权贵阶级!
一一对敌人的仁慈,就是对人民的犯罪!
领着三十多号参入行动的同命运之友,他们按事先约定好的走到了离币政付不远的甲山公园小憩。
不多久,林嘉琪和马克飞来了,对大家说:“今天的事闹大了,会牵连很多无故的人,可能不大好收拾。现在我们索性就把事再闹大一些,产生轰动效应,制造更大的压力施加给当局,使它们不便追究、也不好追究一一毕竟法不责众!”
这的确是一个好办法!
接着,林嘉琪进一步分析:公安局一定会调查、侦探事件的幕后主使者和指使者,也会筛查带头闹事者和参入者,会使用很多的侦察手段查找、逐个甄别瓦解抓人,到时候会殃及鱼池,参入打砸和起哄闹事的人全部都会遭殃。与其鸡飞蛋打得不偿失,不如一鼓作气乘胜追击,逼迫市里不去追究今天骚乱事件。我们宣示的理由是知青办故意刁难返城知青,不行贿不给知青办理回城手续,采取拖延、迟滞的工作效率。同时口头宣传知青办主任及其官员敛财敛色索贿,要求彻查,追究知青办相关官员的责任。赶快落实政策,给返城知青安排好工作。
“我们都有一双手,不在城里吃闲饭!"并告诉大家,今天的组织策划者已收拢滞留在知青办的人和后来的人,煽动大伙己前往市里交涉去了。
“……你们是中坚力量,现在马上到市府前去参入声援行动,主要任务是煽动众人情绪,造声势给政府施压,千万不要再象在知青办那样轻举妄动,那里有部队守护,以免被抓捕。”林嘉琪吩咐一番后带着大家下了山。
他们穿过中心路,远远就看见在临市府的街道上人流很多,都是朝市府方向涌去的。看来,这座城市确实太小了,一有什么风吹草动的异样情况,消息马上就传遍了整个城市的大街小巷,茶余饭后闲着无聊的人都跑出来凑热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