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真是一个让人不得不怀疑的存在，曾晖已经失去了对时间的感知，感知不到就是不存在的。于他而言，唯一的存在就是无穷无尽的火，火是他的噩梦，也是他的现实。

皮肤是什么时候消失的呢？

头发和腿毛哪一个在火中撑了更久的时间？

什么时候开始，火焰让我感受不到疼痛了呢？

曾晖有好多好多问题，大部分是关于火，小部分是关于命运。有时候这两个问题是一个问题，有时候则不是。不停问问题让他的脑袋保持清醒，从不回答问题让他对死亡仍有抗拒。

生存或是死亡不知道从哪一个时刻开始，已经不再是一道选择题，因为那起先烧得他死去活来的火焰竟然变得微不足道。

他连选择死亡都不能了。

曾晖开始变得无聊起来，他所在的小芝麻球坚固如初，外面的烈焰失去了它的獠牙后，与被驯服的烟花无异。他开始想起过往的经历，他想起他还是小学生的时候，有个男生一直坚持骑自行车送他上学，他很感谢他，但是从来没有告诉过他，在他后来的岁月里，他再也没有遇见过他。这小小的，微不足道的善意支撑着他，不对生活绝望，不对命运说脏话。他还想起了他的父母，可他总是记得不太清楚，尽管他们声称他们养他到6岁，并且每年坚持寄回生活费和上学费。他的家长会他们没出现过，他生病时他们没出现过，他人生的每一个重大时刻他们都缺席，但电话里他们总希望他能感谢他们，尊重他们和孝顺他们。他很努力想做到，但显然，他不能一辈子对着空气和声波努力，直到他被掳走，他也没能再见到他们。想到这里，他觉得自己人生唯一算得上被幸运眷顾的岁月，就是他六岁之前了。

什么是‘九相胎’，那个什么鉴真大师最后说的那番话是在说我是假货的意思吗？

要是我是假货，那个狗屁鉴真大师就是贱货！假货总是要比贱货强吧。嘎嘎嘎嘎，曾晖竟然笑了起来。曾晖是有些阿Q精神在的，他总是想着想着就笑了，笑不能缓解他的悲伤，但笑让他感觉自己活着，尽管现在的他已经是一具彻彻底底的骷髅了。

起先他只是一具被大火烧焦的骷髅，黢黑且丑陋，适合客串某部恐怖片。

慢慢地烧焦的灰从他身上褪去，他变得洁白。第一人称视角看到自己的骨骼和骨架的时候，他竟然觉得美丽和圣洁。无暇的白总是带给人们这种错觉。

后来那些骨骼有了奇怪的变化，但是并不明显，只是有些金色的脉络在骨骼下流动，不管流动的是什么，流动本身就代表了生命力，对于一具骷髅来说，这很珍贵，也让曾晖学着接受成为骷髅的自己。

无尽的岁月里，曾晖总得研究点什么，从这个意义上说，他跳过了大学，提前成为了一名研究生。他坚信只要给他足够的岁月，他会成为研究自己的博士，只不过他的研究成果不会发表。这样也好，他的研究也不会被导师牵羊，他永远都是自己的博士和博导，是自己的无上权威。

他究竟研究自己研究出什么了呢？

他研究出了刘素口中的“九相胎”长什么样子。这个研究成果纯粹是因为他嗜睡，当然这种境地下睡觉就是唯一的娱乐了，不能被苛责。睡觉就要做梦，做梦了就不容易分清现实。不知那一年的那一天，他看见自己悬空坐在一片金灿灿的海上，海自身就能发光，柔和的、温暖的光，在这种光的托举下，他漂浮地很舒服。海面大部分时候都是平静的，直到有一次，他梦到这片海的时候，海上掀起了大浪，大浪很大，大到大这个词用得不够准确。可是大浪从不落下，它只是被掀到半空然后消失，然后海开始缩小，开始的时候不被察觉，察觉的时候海都快消失了。消失的海其实就是一滴水珠，一滴水珠漂浮在同样漂浮着的曾晖面前。水珠开始变换，显现出小人的样子，金色的，勉强成人型。小人的肩上分裂出三个更小的水珠，像是代表着人面。从正面看，它是三面，从侧面看，他是三面，从后面看，它还是三面。它永远只在你面前呈现三面，但它实际有九面。小人还会变化姿势，时拈花，时抱腿，时盘坐，不用数也知道，姿势一种九种。

曾晖不厌其烦的数数，研究前人早就有结论的成果，“九头九身，九面九仪‘。这个金色小人真是神奇，他永远触摸不到，却又能真实地感受到它的存在。它似乎不打算为可怜的曾晖提供一点力所能及的帮助，比如让他速成神功，让他能一巴掌打破这个困住他的芝麻球。它只是不停的摆弄着它的九种姿势，没有规律地，无序的，像是一个谜语，又似乎是一种仪式。日子久了，曾晖觉得只是看着它玩也无聊，便跟着学了起来，自然是很难学得像的，所以显得诡异。

一具洁白骷髅作拈花状，空虚的眼洞微垂向下，腿骨盘坐。四周静谧，烈火熊熊。这时，他误认自己为佛。

一具洁白骷髅骨指结印，骨架端坐，不怒自威。这时，他误认自己为仙。

。。。。。。

他在扮演佛、仙、道、魔的哑剧中获得了无上的乐趣，以至于他连那金色小人消失了很久都不曾察觉。也许是在他熟记了每一个姿势的那天消失的，也许是他淘气地把手指戳进每一个人面中消失的，他当然戳到的是虚无，但也许它生气他不敬，谁知道呢。

姿势对了，奇迹就发生了。他骨骼下的金色脉络变得越来越明显，更夸张的是，金色的脉络似乎讨厌起了金色这种俗气的颜色，它开始在世间存在的颜色中寻找着某种合适，嫌那胭脂红太艳，海军蓝太净，橘子黄太热情，罗兰紫太冷淡，它似乎找不到满意的色彩，每种色彩都有自己的缺陷，于是它开始糅合，把喜欢的颜色糅合，挑挑拣拣，变成彩虹。彩虹是一种宽容的颜色，最挑剔的人也挑剔不出什么来，金色的脉络就这样变成了彩虹的脉络。

在没有人知道和在意的地方，一具洁白的、闪耀着彩虹色脉络的骷髅诞生了。

曾晖，是一具具有美学价值的骷髅，这让他无比自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