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院那桃花树下,少女已是停下了吵闹,老人整了整那破旧的衣衫,站起了身子。
只是或许年龄真的大了,腰背有些佝偻。
倒是那一双眼睛,不似老朽一般混浊,深邃悠远,仿若藏着星辰大海,就那般静静的看着黎修戎。
那种感觉,像是里里外外被看了个透彻,所有的秘密无处遁形,着实让人心慌。可偏偏又有求于人,黎修戎只能紧绷着身子不敢妄动,任人打量。
俞老也是静静的站在一旁,低垂着眉头,不知想些什么。
只有那少女瞪着一双乌溜溜的大眼睛,没有别样心思,好奇的看着这一幕。
后院之中,一时静谧的让人窒息,只有那漫天桃花飘落,洋洋洒洒。
良久,那老人收回了眼神,有些蹒跚的走回石墩旁坐下,黎修戎这才松了一口气,想要问些什么却不知如何开口。
眼前的老人,虽说面相和蔼,却总让他有些捉摸不透。
“气血如龙,显露金芒,已有仙人金身之相,了不得了不得!老朽活了这么多年,能修筑九阶仙台之人,还是第一次听说。”
虽然嘴上说着了不得,语气却是没有丝毫波澜,像是这般稀罕事还没有小丫头闹不愉快让他上心。
“本以为你们大周出了个天才,能挽回颓势,谁想又出了这个幺蛾子,可悲可叹,可悲可叹呐!”
老人满嘴的惋惜,却是大笑了起来,笑得开怀,眼角都笑出了泪花,有些癫狂的看向一旁的俞老,嘲道:“成天,你说这是不是皇室的报应呐?若是传了出去,那些人会不会比老朽笑的还要开心?”
擦了擦眼角笑出的眼泪,见俞老在一旁不动声色,顿生无趣,也停了嘲讽,继续道:“也怨不得你能放下脸面来求我这老不死,这般九阶仙台,怕是耗了天罡塔不少的灵韵吧?也不知这大周的龙脉,还能压得住多久。”
“你可真是在这小子身上下了血本,可惜啊,他却让你输的一塌糊涂。”
俞老面不改色,虽说这老人说的尽是事实,可除了在棋盘上,他却不愿再露半点下风。
伸手捻住一颗飞舞的桃花,碾成粉末。
“就算不行此举,那天罡塔也撑不住几年了。朝廷势弱,可不止前辈你看得见,那些怀着心思的人等这天也有好久了。”
“这般三百年的运劫,老夫纵然自负,也承认受不住,这皇室中也没人承担的起,倒不如放手一搏,输了也不过是短了这大周十年的寿命,赢了,便能再续三百年!”
“所以,只能来求前辈了。”
老人瞪着眼睛看着俞老,那若朽木的手掌狠狠的拍在了青石之上,将那副棋局打的散乱,棋子零落。
“可你要求的是老朽!你当我是谁?”
小丫头被这突如其来的一下吓了个激灵,她还从未见过老人发如此大的脾气,虽说平时与老人闹腾惯了,却也只是后辈的撒娇,有分寸,懂事理。
怯生生的走到老人身旁,小心的拽了拽老人的袖子,小声地说道:“师傅别生气好不好,吓着冬儿了。”
叹了口气,老人也是有些缓了过来,宠溺的摸了摸小姑娘的脑袋,柔声的道了个歉。
转过头来看着俞老继续说道:“多余的话老朽也不想多说了,你将此子带走吧,我不会出手,看在往日的情份上。”
黎修戎只当是老人不愿医治,可在俞老耳朵里,却是听得另一番韵味。
老人这一脉本就与皇室多仇怨,当年还是少年时,意气风发,却让黎氏一脉使得下作手段困在此地一百多年,至此残年。
新仇旧恨,若不是自己往日机缘巧合与这老人有了交情,换作另一人来此,黎修戎都是没命走出这破旧酒馆,即使他只是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老人。
俞老却是没有要走的意思,只是淡淡的说道:“前辈年纪已是不小,在这皇城一百多年,莫不想回故土看看?”
老人不为所动,一声冷笑,嗤之以鼻。
如果是三十年前的话,或许这等条件还入的了他的眼,可如今他只想在这酒楼了此残生。更何况,这是大周的天下,哪儿有他的故土?
“那前辈是否还记得,一百年前你是为何来此皇城?”
老人眼神终是有了波澜,转头认真的盯着俞老,“你能做主,将那东西给我?”
见老人心动,俞老淡淡笑道:“今时今日,这天罡塔内,我说了算。”
老人眼神流转,思虑了片刻,站起了身子,认真的说道:“我可以帮你,只是无论成功与否,你的两个条件,一个也不能少!”
“成交!”
“你师徒二人且去大堂等着,老朽需得准备一番。”
俞老点了点头,领着一旁的黎修戎转身离去,临近门前,忽然问道:“成天问过前辈,这大周的命数,可能透露一二。”
老人一愣,既然答应出手,也不在乎这三言两语。不过却是苦笑:“老朽年纪大了,这大周连带着此子的命数,一同看不清!”
俞老点了点头,转身离去,这已是他得到的,最好的答案。
犹记得上次来此,老人口中断言,笃定这大周国运,不剩五十年,此刻变了说法,却已是极好。
或许,戎儿当真是希望吧!看着身旁懵懂少年,俞老有心宽慰。
“师傅,是不是因为冬儿,你才做了自己不愿的选择?”
见两人从这后院离去,小丫头看着老人,睁着一双大眼睛,低声问道。
“为何如此说?”
老人愣住了。
“不知道,只是心中有这样的感觉,师傅从没发过那样大的脾气,冬儿不希望你这样,更不想你为难。”
看着小丫头眼神朦胧,有些委屈,老人心都要化了,轻轻把她抱着,柔声说道:“傻冬儿,师傅没有为难,先前那些都是师傅装出来的,刚才那个爷爷给出的条件,可都在师傅算计之中呢。”
小丫头眨巴着大眼睛,不疑有他,娇声说道:“我知道我知道,这是师傅教过我的弈棋术,猜透别人的心思,万般落子皆有定数,利用天时地利,将别人玩弄于鼓掌之中,对不对?”
老人点了点头,笑着刮了刮小丫头的鼻子,夸赞道:“冬儿真聪明!”
心中却是叹了口气,这事实如何,只有老人自己知晓了。
……
酒楼此时已大门紧闭,大堂之内,黎修戎赤身裸体躺在拼凑好的木桌之上,心中只庆幸非要来凑热闹的小丫头被赶了回去,不过被两个老头子肆无忌惮的瞧着,也实在有些不自然。
“先天残缺,古往今来也出现过不少,可治好的,却是一个也没有。”
老人站在桌子旁,身旁摆放着一个密封的小坛,也不知里面放的何物。
“人体经脉七万六,你足足缺了一半,可身体生来如此,想让它完整的长出来,那是造物主的事,于我等凡人不过天方夜谭。”
“唯一的方法,便是用强硬手段,在体内血肉之中开拓经脉!”
“开拓经脉?可这怎么可能?世上有这种手段?”
俞老蹙起了眉头。
“自然是有!”
老人点了点头,拍着身旁的小坛子说道:“这里面是老朽意外得到的一种上古异虫,不过针眼粗细,拇指长短,生有万足,皆能分泌一中阻止伤口愈合的毒液。可闻音而动,借此于体内撕咬出一条条不能愈合的通道,排布之后,用作经脉,不在话下。”
黎修戎闻言眼前一亮,可听老人接下来的话语,却是滞了神色。
“只不过受者需承受万虫啃噬的痛楚,若是承受不住……”
老人没有多说,只是言下之意却都听得出来。
“且毒液留存体内依生命而存,不存解药之说,日夜皆会急剧耗费生命力,需每年以先天灵材续命,或成功修行,以浩瀚生命力养之,否则活不过三年。”
俞老看着老人,出声问道:“那若是修行失败……可有法子能解此困境?”
黎修戎也希冀的看了过去,这世上哪有那么多能续命的先天灵材?便是号称天下第一宝库的天罡塔也屈指可数,更何况筑仙台时便用了不少。
若不能修炼,就算师傅不顾代价将剩下的全给了自己,怕也只能多活个十年。
老人被盯着却是脸色有些不自然,微微移过头,说话有些嘟囔,“自……自然是有,传说这世上有一颗永恒树,树中有心,唤作‘生命’,若是得到,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生命力,维持毒液,可保无忧。”
“老夫言尽于此,也只有此法,是否接受,看你自己。”
说罢,老者转身坐下,不看这师徒二人。
见少年盯着自己,俞老却是摇了摇头,语气沉稳,“这‘生命之心’是极其珍贵的宝物,我亦听说过,只是这天罡塔内却是没有。”
“不过戎儿你是天选之人,自有大机缘,日后定能寻到……更何况拓了经脉,以你九阶仙台之体,别说修炼,便是成就一方大能也是易如反掌……作何选择,你自己决定!”
少年犹豫了,事关性命,不由得他不慎重。
不过若是退避,日后自己怕就是个废人了吧?现在得到的种种烟消云散,那皇后怕是又要在娘亲面前耀武扬威了。
若是娘亲在这里,会让自己选什么呢?若是九九,幼书,她们又会让自己如何去选?
再次抬头看向俞老,这个他生命中同样很重要的人,看着那白须白发,认真的问道:“若是师傅呢?师傅想让我如何选择?”
俞老想了一会,沉声说道:“若是你开辟了经脉,为师倾尽全力也要助你成才,大道之上护你周全,便是身死,在所不惜!若是失败,亦会帮你寻那‘生命之心’!”
沉默了片刻,老人继续说道:“当然,若是你退缩了,也是情有可原。日后在这皇宫了此终生,为师只要活着一天,便也保你不死。”
保我不死?
不知为何,黎修戎心中有些苦涩,他不是傻子,这段时间也是通了几分人情,看的真切。
若是自己就此成了废人,又有谁会在意会是活着还是死去?若是被人欺辱,折磨,师傅怕是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吧?
虽说嘴上说让自己做决定,可明里暗里的意思,还是想让自己放手一搏吧?毕竟为了自己,这个老人废了不少心思。
虽说拜师不过几天,但老人对自己却是无微不至,至少作为师傅,没有一丝诟病。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这份香火情,黎修戎还是懂得的。
这份恩情,纵死亦相报,无怨无悔!
看着眼前的老人,黎修戎眼神逐渐清澈坚定,心中却是有些难受。
若是这个选择,能让师傅开心的话……
黎修戎有些艰难的点了点头。
“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