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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她梦醒间幻想过千万次的一张脸,千万种不同的形貌曾在她的脑袋里翻腾过,但是,怎么会?

怎么会是这个样子?

弘华完全忘记忌讳地直盯着玉案后的人。

轻盈雪白的帛衣,晶莹细腻的面庞,清秀的眉眼,孱弱单薄的身体。受惊后方才镇定下来,试图正襟危坐摆出架势,全身上下却莫不透出一股难言的优柔与不堪一击。

这,这分明是个孩子!

样貌上虽隐约已有十八九岁样子,但分明还个孩子!

一个于周身的精致中透露着平庸的,毫无特点的懦弱孩子!

“你是何人?为何擅闯主帐?”

稍带稚气的声音,一点薄薄的怒气让他显得更加脆弱。

弘华仍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李图?

他可以是虬髯客那样的草莽英雄,可以是李世民那样的尊贵天子,可以是英勇强壮的,也可以是斯文睿智的。他可以粗犷豪迈,可以儒雅温柔,可以沉静强悍,也可以聪敏飞扬,甚至可以狡诈深沉,可以丑陋冷酷。但是,绝对不可能是一个肤浅愚蠢的孩子!

不可能!

弘华一拍额头。

对啊!

根本不可能啊。

这男孩儿脸上又没写“李图”两个字。肯定是出了什么岔子,唉,自己吓自己。

这时那孩子又说话了:“亚父,这是何人?”

亚父?

弘华一愣,转过头去。不知什么时候,古八荒已进帐来,后面跟着吕公浪。

他叫的亚父是古八荒?

弘华恍然,立刻做羞赧状,一面施礼:“婷娥失仪,误闯营帐,还请将军恕罪。”

“无妨,无妨。”古八荒笑着摆手过来,“姑娘小姐们怕那些个蛇虫鼠蚁,本是自然,哪需我来恕罪。”说着向那男孩儿转过头去:“想来公子也不会怪罪吧?”

那男孩气色更显虚弱,温顺地一笑,仿佛没一点主见似的:“亚父说的是。”

公子?

“说来也巧,”古八荒向弘华看来,“小姐不是说要拜见公子吗?这就是我军主上求骐公子。”

!?

再次受到打击的弘华再次直勾勾盯着那男孩儿猛瞧。

李图!?真是李图?!!!

“这位婷娥小姐是凤至洪砚伯先生的千金,正待随军送她前去凤至,公子还未见过吧?”

李图略一颔首:“原来是洪先生千金,我近来养病未有迎见,怠慢了。”

单薄的身躯,故作老成持重的结果是让他看来更稚气了。

弘华在惊愕中慌忙还礼:“哪里,是婷娥不周,没有即刻拜见。”

一面客套着,一面不住打量,希望能在这张脸上觉出点味儿来。

可是没有。什么都没有。

再怎么看。都无法在这张空洞的脸上找到一点有价值的东西。

弘华的打量让他不自在起来,手足无措地左右张望,等别人给他一点帮助。

“洪小姐怎么了?可是又有什么有趣的物事吗?”吕公浪走过来,笑吟吟地道。

弘华脸一红,收回目光,心头嘀咕:有趣?还不就是你们公子长得太过白痴,吓到我了。面上却含羞一笑:“我……只是见这凤势琴宝贝稀罕,不似俗物,不免多看了几眼,让先生见笑了。”

这借口是属于不戳就穿的那种烂,但是想来却是应景。

吕公浪和古八荒都是一笑,稍稍换了一个眼色。

古八荒朗声笑道:“我等俱是粗人,不懂得赏风弄月的,公子倒是个雅人,可惜在军中难得有人可相谈风月。小姐书香门第,想必六艺皆精吧?”

“惭愧,小女虽素慕音书,但长于乡野未得教席,六艺不通,粗陋无知,倒是有损家颜了。”

“小姐过谦了,你这般清雅都要自视粗陋,我等岂不要愧死?”古八荒说笑着向李图望去,“难得小姐在此,于我们公子倒是平添一个知音,不如常来走动一二,谈诗论琴也是美事一桩。”

弘华微笑:“小女浅薄,哪敢打扰公子清兴。”

“哪里话,小姐再谦就流俗了。我家公子近来皆在营中休养,想来必是闲闷寂寥,若有人可相谈抒怀当以为乐事,对病体也大有好处。公子,可作如是想?”

那李图又应声虫似的点点头:“亚父说的是。小姐若不嫌弃,还请指教一二。”

弘华渐渐在言语间觉出点味来,心里也自有一番计较,就势应了。

再闲扯了几句之后诸人告辞,李图病弱,只是正座相送。

走到营帘前,弘华忍不住回头再看了一眼。只见青烟微袅,李图白衣白面坐在当中,整个人也象一团白烟似的,人微轻飘。虚弱笑着的脸上,仿佛清楚写着“白痴”两个大字。

弘华转回头,掀帘出帐。

一个星期了。

一星期来天天可以看到李图。这要是放在七天前是弘华巴不得的,现在却让她觉得索然无味。

原来要见李图并不是一件多难的事情,根本是没有什么人想见他而已。先前为了看他一眼所花的那些心思真真白费。自从古八荒说要她“多走动”,果然这主帐就可以由她随便走动了,到现在简直是出入自由。

死心了,完全死心了。从这无聊的小孩儿身上根本挖掘不出任何东西来。

看起来他应该没有什么不得了的大病,但总是要死不活的,这一两天精神似乎好一些了,还是日日躺坐在榻上。只会说“亚父说的对”“亚父说的好”“亚父说的是”这一类的话。爱好嘛就是吟诗作画,外加弹些慢腾腾的琴曲。

弘华死心之余只想随便打发他,奈何他似乎果然是少人搭理久了,对弘华确是大有好感,跟她聊起那些有的没的倒是能顺顺当当说上好些话,每日里就只念着她去陪玩儿。弘华无奈之下,只好每天考勤似的到他那里坐一会儿。还好他那儿好玩意儿很多,正好趁他的光拿来消磨一下,就把他的废话当作背景音乐。

又完成一天的“工作”了,弘华漫不经心地站起来,拿着从李图手里“淘”来的玩物,准备离开。走到门前,她回头一望。

这是她每次离开时的习惯动作了。她总是隐隐期望着,一回头可以从另一个角度看到另一个李图,一个可以成为红王的李图。

可惜。

她一掀帘走出去。

回到自己帐中,弘华呆坐在床边,回想着刚才回头时看到的画面,最后长叹一声,心中怅然。

现实和想象是有差距的,这一点她知道。但是,会差成这样吗?没有神将,没有红妃,连红王都没有?天啊!她的偶像!她的梦!莫非老天把她弄到这里来,就是要她认识到这哲理的正确性?这玩笑也未免开得太没营养了。还是不要知道真相更好。

弘华从她的百宝袋里掏出一个本子来。这是她用来记录对“大红三人组”幻想的速写本之一。她翻开,一页页看了一遍前面的速写,翻到一篇白页,把刚才的画面画上去。

孱弱的肩膀

蠢白无辜的脸

因为没了玩伴而空虚无助的表情

清瘦无力的手

弘华看了看,叹口气,在页脚上写下一行字:

真实的红王

然后翻身躺下。

明天,不用再回头了。

弘华忽地弹起来。再把速写本扯出来,翻到那一页。

不对啊。

李图这副模样那是肯定了,但是那伟大的大红帝国却是一定会出现的,那些辉煌的战绩,那饱受尊宠的红妃都不是瞎编出来的,那么就一定会有人来成就这一切。

真相是什么?

李图不是红王,史学家弄错了?

这个可能性基本没有,虽然李图这名字是近代才辛苦考证出来的,但证据却很确凿。

那么是这个小孩子长大了?这种阿斗也扶得起来吗?

答案是:难!这小傻瓜,长大了也就是个大傻瓜。

那么这李图就是新版本的齐桓公,后头有管鲍帮他打理,外头有强将为他征讨。

这个可能性倒是有的,可是他能有这么好运气吗?那时管仲没有越主代庖,也许有人品原因,更关键的是时代限制,那时的君臣间还有着难以逾越的鸿沟,可是到了眼下这世道,还有几个强人是吃素的?

虽然以弘华的身份,这军营里的政事军务她一点边也沾不上,但敏锐如她还是勉强看出来,那古八荒绝不是个甘为人下、愚德赤忠的人物。这种感觉早就隐约有了,此时一想就通。

那么就是真命天子另有其人,只是不知是何蹊跷,仍旧顶着李图的名号。甚至更传奇一点,根本就是有人把现在的李图“处理”了,把他的名字、身份全都接手了过去。

……

弘华呆看着画页,心念乱闪,情节越来越玄幻。

不管怎么样,真正的红王一定是存在的!

弘华重又热血沸腾起来。

真正的红王是谁?

会是……古八荒吗?

弘华捉起笔来,辗转咬了一遍,把写在页脚那句话删去两字,重新落笔:

真实的李图

而红王

又可以从头开始做梦了。

弘华惬意地躺在草坡上,眯缝着眼,体会阳光罩在身上那令人微醺的愉悦,一面懒洋洋地伸出手去,从旁边的窜红花丛中随便地扯下那鲜嫩的花身来,吮吸着顶端上的一点清甜。直到手边的花丛全被摘秃了,才一翻身坐起来,从遮身的花丛间隙里遥望着营帐。

宗唐的军营扎在这山地上时日已经不短,营地也有些样子了。除了营区,方圆一带也都为兵力所辖。弘华在营里混的熟了,偶尔也能找机会跟女眷奴婢们出去逛逛,平日里虽不能乱走,但也可以象现在这样到附近的山地里放放风。

唉,转眼大半个月了,当着这大家闺秀的寄居蟹,每天只能跟那小男孩儿和女眷们消磨时间,实在无趣。古八荒说的是战局定下便拔营前往凤临天,但这战局怎么才叫定下却不清楚,真不知何时才能动身。以古人艰难缓慢的旅行速度和由此产生的时间观念来看,搞不好半年后她到得了凤至都不算慢的。要不是时局所迫,她真是等不下去了。

既然红王红妃神将一个都不给她看,还是佑护她快到彤山找路回家吧。弘华无聊地嚼着吸过的花朵,拍拍衣裙站起来打算去看夕阳。

看夕阳最合适的地方是西坡的静水旁,景色宜人、环境静谧。可是侧面有难逾的石壁,而营地西侧又是军政秘地,旁人禁入,侧面以高崖为墙,也没法儿从那儿下西坡去,所以那里一直无人涉足。但前几天弘华碰巧找到了一个曲折的法子,从北坡的一棵大树横亘的枝桠上可以跳到临树,跳四棵树之后可以跳上崖边的土沿,再七折八扭一番之后就可以绕到西坡去。

这条不是路的路并不在军营视野内,倒不易惹上怀疑。弘华又这么折腾一番后到了西坡。

啊,此时艳阳如血,映射静水,冰火交融,美到惊心。这等美景一人独享,实在幸福。

弘华陶醉着,从乱木丛中跃出,向下面草地落去。

几乎是同一时刻,另有一人也从另一方跳了出来。

也几乎是同时,他们发现了对方的存在,俱是一惊,但都已经身在空中收不住势了。

弘华的落差只有两米多,所以是先落地的,她在站直身的同时呆愕地看着对方从那么高的地方“飞”下来。咦?那好象是从秘营的方向啊。

没来得及想到什么,就在弘华直起了身的同时,那人也着陆了,几乎没有一丝停顿就向她飞跃而来。

好快的身手!眼睛都不管用了。

到现在弘华连对方是圆是扁都还没能看清,但红光一闪令她“感觉”到,那是对方手上的兵器在反射着血阳。天生的危险报警系统引领她灵敏地向外闪躲。

但来不及了,只黑影一晃那人已到眼前。弘华虽看不到却是心头骤凉,但就在这一瞬间,那人却猛然一顿,煞住来势,弘华的眼睛也终于恢复了一点功能。

全身素衣,布巾罩面。哇,标准刺客飞贼的行头嘛。但款式和电视剧有出入,而且不是应该黑衣吗?对了,那是夜行衣,现在是白天。

嗨!什么时候了,还想这些有的没的?!

弘华恨不得咬自己一口,可是全身僵硬得不能动弹。

那兵器是一柄雪亮长剑,此刻正在她眼跟前儿,在血阳下流动着妖异的光彩。

对方的脸包到只能剩两个黑眼球了,在看清楚她的一瞬间似乎是愣了一下,那两颗黑眼球里闪着莫测的光,好象在考虑什么。

那双象静水一样清冷的眼睛,即使在血色残阳的映照下依然难掩彻骨冰寒。弘华立刻就明白了他在考虑什么。不及多想,趁他凝神的刹那侧身一闪,竟让她闪开了那剑。但只是又一晃眼,那人错到了她身后,再无声响了。

没有声音才是最可怕的声音。

弘华维持那个飞身欲逃的动作,凝固住了。

那柄剑无声无息地点在她背脊上,轻得几乎无法察觉,但弘华却感到那一点寒意贯穿了身体。

身后的人一时没有动静,弘华不敢稍动,冷汗悄无声息地滑落。

怎么办?再躲,再逃?

瞧瞧这仁兄刚刚那身手,想想她那点身手,看看身边这没遮没掩无依无靠的环境,有活命的机会么?

可是……

背上的剑似乎难以察觉地动了一下,弘华的神经绷到快断。

当时那把剑离她的脊背只有公分,虽然还没动作,但她肯定顶多四分之一炷香之后,那把剑的主人将会给她添个窟窿,因此她决定赌一下。

她刚刚跳出来这人就生了杀意,应该是担心暴露了行迹,而且蒙面蒙成这样,必定是怕人认出。既然逃跑没门也只有试试装傻了。

弘华想到就做,抖着声音开腔:

“小…小女只是看看风景,随意乱走,不想闯进好汉的地方,确…确不是有意冒犯。”

一面说一面就势委顿下来,后面的人没有什么举动,剑尖也没有贴跟过来。弘华绷紧的神经稍稍松了一点,借着身体剧烈颤抖作为掩护,小心翼翼地再尽可能离剑远一点点,嘴里还在不住求饶。

弘华七手八脚解下衣带上的玉扣,拔下头上的银簪,也不敢回头,就把东西举过头顶往后送:“小女没…没什么好东西,这点小物好汉…要是…要是看得上眼,尽管笑纳。只求…只求好汉饶了小的…小女性命。”想了想连忙又补上一句:“小女一定感激不尽,绝不敢通报官府。求求好汉饶过小的…啊,小女。”

废话说了一堆,手也举累了,可那人不动也不出声,弘华渐渐挨不住,很想回头看一眼,思量了一下又强忍住。想来再僵持下去不会有好事发生,于是她怯生生把东西小心放在一边地上,一面说着过场话,一面进行轻微的平行移动。

一厘米。

好,又一厘米。

再来个五厘米。

再十厘米。

咦?那人还没举动哪,是不是默许的意思呢?弘华微微把身体拔起来一点,想方便行动来一个大规模一点的移动,这时那人却突然有动作了。

弘华只瞟到身影一动,还没弄清状况已经骇得惊叫一声,来不及多想就地向旁边滚出去。

居然成功滚出了两米远。弘华凭借她纯熟的滚动功夫,一个灵活的鲤跃,翻身站起。慌乱间瞄见那人扑了个空,显然是没有料到她这样的举动,愣了一下,眼神变得奇怪起来,可是隔着面巾看不出他的表情。趁他愣神这四分之一秒的时间,弘华又飞扑出半米。不管怎么样,就算垂死挣扎,挣扎还是有必要的。

可惜这人的动作实在不够慢,她拼了老命才逃出的一点距离他在一秒内就赶上了。

看那蒙面人鬼一般眨眼又到了跟前,挥舞着的长剑也不晓得是不是马上就要落下来,弘华又大叫一声。反正躲是躲不赢了,把心一横,不退反进,一头向那蒙面人怀里撞去。

哎呀!好硬的肋骨!却不晓得自己的头够不够硬,有没有给他造成一点点冲击。

那蒙面人显然又是大为意外,人在怀里,伸出去的剑和手一下收不回来,居然手足无措了一下,让她得手在身上乱打乱扯了几把。只可惜她的攻击力不够强,得手和没得手区别不大。

蒙面人缓过神,也不挥剑,用手向她抓过来,差一点要落在肩膀上。

呃?这体位好象有点熟悉?弘华终于本能爆发,想也不想,截手,袭腋,抓腕,滑身下沉,拉扯,肩顶,辅以膝腿之力,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啊,要不是此人动作和教练如此相象,差点忘了她也是学过一点点角力和柔道什么的,只是一到正经交手就全然失灵。

显然蒙面人又被摔蒙了,这一次居然被她逃出三四米远方才反应过来,再次飞身而上。

弘华闻听风声又近,慌不择路抱头鼠窜,还没被他抓住居然自己绊倒在地,脑袋在地上一撞即刻晕了过去。

不过,完全休克其实也就一两秒钟的事,之后逐渐恢复意识。到十秒钟左右时,头脑大致清醒过来。

倒地时是脸朝下的,原本下意识想爬起来,却自己压制住了。

上方没有动静,一点动静都没有。但她可以感觉到,那蒙面人正站在旁边低头看她。

在一片寂静中,她努力竖起耳朵,把任何一点声响都放大数倍。也不知道是不是幻觉,她甚至听到类似于笑声的轻轻一哼。

还能怎么办?再跑?实践证明行不通。如果他要杀她,此刻她稍稍一动他就可以就势给她一剑,如果不想杀她,她这时乱动也只是刺激他而已。考虑再三,弘华选择继续“昏迷”。还好刚才一晕,让她的肌肉放松下来,现在勉强可以控制不至于乱抖。

她悄悄睁开眼缝,从地上影子判断对方行动。

残阳胜火,照得地面仿似淌满鲜血般艳红。在这一片血红中可以看见那人部分的身影,持剑默立。完全的静态持续了约十秒,地上那人手中的剑影忽然以很慢很慢的速度竖立起来。

他要挥剑了?!!!

弘华的的神经持续绷紧,肌肉也再次脱离控制地僵硬起来。

就在她眼看忍不住时,草地上传来几声急速逼近的轻响,紧接着是刀剑相碰的金石之声。

弘华把已经溢到喉咙口的尖叫硬生生吞回肚子,竭力控制想颤抖的身体。

一个低得几不可闻的男子声音:“你想干什么?”

先前那人只微哼一声。

“她是老贼座中客,杀了恐生事端。”

那人还不出声。

“她既当你山贼,不如暂且由之,早晚好生盯着,稍有异动,再寻个合适当口除她不迟。”

两秒钟的寂静,又是两声远去的轻响,再也没有响动了。

走了吗?走了吧?

弘华满头的冷汗这才敢慢慢流下来,浑身弱而快地抖了两分钟,但是自始至终她都没敢爬起来。要是还没走远,发现她装晕恐怕即刻就要了她的小命。

继续“昏迷”了难熬的五分钟,她忽悠悠地“苏醒”过来,慌慌张张离开现场。离开时她瞥到,放在地上的玉扣和银簪都不见了,看来那两人真是希望她当作遇劫。做事这样严密,让她又流了几滴冷汗。看来若不谨言慎行,小命难保。

一口气跑回营地,因为样子狼狈被人询问了几句,她也一概以摔下斜坡敷衍了过去。直到跑回自己的宿帐,坐在床上仍然胸膛起伏不定。

杀人和被杀。这在现代社会,对一个正常居民来说总是一件有点距离的事,但在这凌虐的乱世里却再清楚不过的摆在了眼跟前儿。难以相信自己刚从刀口边逃生,这和先前屡次的追逃比起来又进了一步,真真是生死边缘。

坐了好一会儿,身体渐渐松弛下来,忽然感到左手心被什么东西硌得生疼,原来太过紧张,两手一直紧握着拳未曾松开。弘华慢慢摊开左手,一颗莹白东珠发着华贵的光芒。

这是什么?似乎……

电光一闪!一定是刚才和那蒙面人纠缠时从他身上抓扯下来的。想到又是一惊,连忙紧紧握回,不经意似的用衣袖遮住,把它塞到裙下香囊里。

老贼座中客

老贼?古八荒么?

早晚好生盯着

看来是营中人了,难怪要乔装成那样,还心急灭口。乱世军中,有些个古怪是不难想的,只是她倒霉,一个纯粹局外人偏偏好死不死沾到了阴谋的边儿。这么想来事情可不是刺客、探子那么简单了,早晚盯着这句话恐怕不是说着玩儿的。

弘华一个寒战。原来自己还在刀口下,根本没有逃出来。

唉,想她一个大好青年高才生,学业未毕,还没尽孝双亲,没有报效祖国,怎能把一条好命不明不白丢在这古人的机关算计里。

事已如此,这短暂的太平日子算是完了,以后得好好防着那暗处的窥探,步步小心才是。想来还是扮作被劫之后胆小怕事,不敢声张,这要合理安全一点。另外也绝不能给那身边的杀手任何“合适当口”。要尽量减少独处,多在人前走动。

另外呢?还有那里比较安全?

对了。李图。

那些人应该不会轻易在这公子爷眼皮底下干什么吧。看来得多陪那男孩儿玩儿玩儿了。

考虑了一会儿,主意打定。此时日已西沉,随着最后一束夕光敛去,弘华独坐在昏暗的帐中禁不住地心慌气短起来。点上灯烛,乱走了半晌,仍是心绪不宁,忽地一跺脚,掀帘而出直往主帐去。

心不在焉地和路上的兵士打着招呼,不会儿到了主帐附近,正在烦躁不安,忽来一点隐约的声响让她不知不觉停下脚步。

初听似幽泉呜咽,隐而不现,倏忽不闻,便若那梅林暗香,分明萦绕眉间,待要寻觅又淡去无踪。

是琴声。

过得一会儿,几声清调,琴声清明剔透起来,只听得玲珑百转,眼前竟生生浮起一幅画面。只见涓水成流,于花草嶙石间悠然流转,遇小石则轻覆,遇大石则柔绕,携落红以往,映长叶之美。偶有玉落泛起小浪,晶莹柔滑,灿若明星。

再听得片刻,琴音已在不觉间似月华般流淌开来。泉若极静,却渤渤有声,遇得地势便哗然作响,还是一句珠落玉盘,听得人不住欣然。

忽的几个大音回荡,千般婉转尽去,已是大河气势。

弘华醒过神来,这才发现之前的烦闷之气已然一扫,胸中一片清明。她怡然一乐,在一派江河直下中逐音而走,到了主帐帘前。不及多想,径直掀帘而入。

抚琴的正是李图。

此时作着这浩荡之声,架势居然也颇为大开大阖,稚弱之气大减。弘华到了近旁,他彷若未闻,继续挥洒江河。

再得一盏茶工夫,琴曲渐毕,曲忽又转回婉转清丽,仿佛小泉大河并行,那边雷霆之势也不掩它灵落之音。丁冬几转,一声清拔,尾音隐没却似未绝,缠绵耳畔。弘华坐在一旁,已是听得发呆了。

李图抬起头,盈然一笑:“洪小姐,我以为你今日不会过来。”

弘华看着他纯净的脸庞,忽然有点内疚。她是从不轻易取笑别人的,前些日子却因为眼前人与幻想不符而心生恼怒,一直把他当作白痴看待,听他谈诗论琴这么久,竟未觉察他这一手妙艺,可见实在是不上心之极了。

弘华温和地道:“今日去外边玩耍,不小心跌落受伤,因此没有过来。”

“小姐受伤了,可有请秦先生看过?”

“一点皮肉小伤,已不碍事了。”

“还得小心一些才是。”

弘华看着他一双明净的大眼,一脸关切之色,顿时觉得十分诚挚可爱。这孩子虽无君王大气,也没有定策设谋的狡计深沉,但又何尝不是个纯净剔透的人儿,在这荒唐乱世里,他虽脆弱得连自保都不能,却是难得之极的浊世青莲。因其纯,人皆嗤之,因其清,人皆损之,就连自己也和那些恶俗的世人一样轻慢于他。想到这里不免一叹。

“洪小姐为何叹息,有不乐之事么?”

“啊,不,我是在感叹公子适才的琴弹得真是妙极了。”

“哦?”李图眼睛一亮,顿时兴致勃勃,“这是在汉洲时得一位老琴师所授,曲名《月听泉》,我以为清雅绝伦,难得小姐也喜欢,真是知音。”

弘华微微一笑,顿了顿:“我到这儿一来二去的已经很熟了,公子何需这么客气?若不嫌弃不妨直呼婷娥吧。”

李图一愣,笑一笑,试探地叫了一声:“婷娥…小姐。”

“婷娥就婷娥吧,小姐两个字听着别扭。”

李图又笑了笑:“婷…娥。”

“哎!”弘华脆生生地答应着,“那,容我唐突了,私底下我也可以不喊公子吗?叫…李图?不,叫求骐,可好?”

李图又一愣,她今天的态度和前些日子敷衍的恭敬大不一样,这点他还是感觉出来了的。继而他又笑了,象小孩儿密谋一样小声说:“你可以叫我阿骥。”

“阿骥?骐骥的骥?”

“对,这是我的小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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嘿嘿,本年度第一次更新,新年快乐!  :)

2005年1月10日星期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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