宗唐军终于拔营而起,车马两日后驻扎在新夺下的混城内。弘华盼着再来几场大捷,只消扫道完成就能直去凤至。
虽是行军营,毕竟日子比山上舒服。可以多点机会闲逛,此外大多数时间她都跟李图呆在一块儿。悬在头上那一把刀,一直没落下来,也没再发生什么怪事,弘华逐渐放下点心来。
基本上打不打仗跟他们俩没什么直接关系,没事儿谈诗作画,跟李图学学弹琴也是不大闷的。好好相处一段之后,弘华对这小男孩倒生出一层亲切感来。虽怯懦软弱,但确是六艺皆精,人也十分纯善温和。
这一日,弘华在一边儿看着李图画一幅芙蓉锦兽图,但见芙蓉浓郁妍丽,小兽灵动,丝毛滑美如锦,这功夫确非俗手,不禁连声赞叹。画作将成,就差在上方留白处淡染几笔天色了。
李图提笔悬了一会儿,对弘华道:“婷娥,替我把帐帘拉起来吧,让我看看天色。”
弘华看看他的脸,伸手拿过他手上画笔:“要看天色,咱们出去看吧。”
李图眨了眨眼睛,不等他答话弘华就伸手来拉他:“我从见你你就日夜坐在床榻上,前些天是你病着,可这些日子你都好多了。昨个严军医还说你可以下地走动了,这就跟我出去走走吧,再躺下去腿脚都软了。”
李图拉扯不过只得连声说:“好好好,我起来就是,婷娥你先放手嘛。”
弘华不由他多说,几把把他扯下了木榻。等他扶着榻背站起身,弘华小小吃了一惊。
“嗬,看不出来,你这小孩儿,个子倒还不小。”弘华比了比,他还没站直自己已经只到他胸前了,小小有点自卑。
李图难得地露出一点得意的笑容:“我原本身量就高啊。还有,你怎么叫我小孩儿,我不是孩子了。”
“谁说不是,”弘华扁扁嘴,“就算你比我会长个儿,在姐姐我眼中也是小孩儿。”
李图皱了皱眉:“姐姐?你?婷娥你看来也不过稚子,老是笑话我小。”
呃,这个嘛倒是不能否认。以前跟朋友去酒吧的时候,每次都被当成初中生拦在门外,以至于要时刻带着身份证。不过不管怎么样,也轮不到这小子嚣张。
“哼!”弘华一仰头、踮脚,勉强到他肩膀,“没眼光了吧?你姐姐我可十九了,再几个月就二十了。”
“你十九了?”李图怀疑地看看她,“那又怎样?”
“什么那又怎样?所以我是姐姐,你是小弟弟啊。”
李图微笑:“我也十九了?”
“啥?!”弘华退后半步,极度怀疑地上下打量。虽然样貌勉强有十八的样子,可神态举止上看却嫩得很啊。
“你也有十九?”
“那是当然,我可不骗你。”
弘华转了转圈儿,考虑到这个身高十五六岁大概也发育不出来,勉强信了。
“你几月生的?”李图笑眯眯地问。
“四月。”
李图笑得更得意了:“我是二月,你该叫我哥哥才是,婷娥妹妹。”
弘华一愣,并不甘心。说来未必,她算的可是公历啊。不过,这时空颠倒,要细算时间,想起来头就大了。转念再一想,这老妖精可比自己老了一千多岁那,跟古人争个什么劲儿。
“算了,算了。你大,你大。”弘华大方地摆摆手,用甜腻的声音喊道,“阿骥哥哥。”
李图听她这么一喊,却略略出神。
“怎么了?想什么那?”
“没什么。”
“那我们走吧,阿骥哥哥。”
“你还是不要喊我阿骥哥哥吧。”李图微笑地摇摇头,“你喊得越甜,我心里越怕。”
“什么时候连你都学会贫嘴了?”
出得帐来,守卫诸人见到他们都是一愣,看来这李图果真好久不见天日。
到了营外不远的一座小山前,把随行的几个护卫留在半山坡上,弘华扶着李图慢慢爬到坡顶。忽然的走动让他有点吃力,但在晴空映照之下,他苍白的脸色倒是明朗了不少。
弘华把带来的画轴笔砚在坡边一面平石上铺开,李图用斗篷作垫就地坐下,捉笔远眺了一会儿,微笑着开始落笔。
弘华站在他身侧,低头看他作画。见他脸上纯净的笑容,不由心生怜爱。当日何以把他看作白痴呢?还对他颇为厌烦。现在想来也不过是心里失望,迁怒于他而已。他这样一个剔透的孩子,见了怎能不怜惜,又如何能轻慢待他呢?只可惜……
弘华抬起头来,向东南方向眺望。算起来,这个时候,那位才情飞扬的李后主应该正在那片土地上过着他的幸福生活吧。青春年少,登基在即,有美眷如花,有娇奢逸乐,真不知是怎样的意气风发。
还有那“将来”的宋徽宗,那位有名的“木匠皇帝”明熹宗。这些天赋异禀的帝王们,如果不是担着这个不相称的身份反而能为社会做出更大的贡献也不一定,至少会过得幸福一点吧。不过话说回来,要不是有这层身份,他们又怎能在荒唐的世道里保全他们的“雅趣”、爱好呢?光是赵佶那金粉绘的花鸟就不是常人消受得起的。
如此说来,投生若此,真不知是幸或不幸。
弘华手拿李图赠她的芙蓉锦兽图,漫不经心走着,间或跟人打打招呼,心里还在上下五千年地瞎琢磨。不知不觉间到了军营外缘,人迹渐稀。忽听人声,有人正在矮墙那头低语。
弘华也不在意,正要走过忽然听到那边有人低喝了一句:“你想做什么?……”猛然一震,却又不着头绪。
弘华站在墙侧,呆了半晌,听着那人又说了几句。内容倒没什么好注意的,但那声音……
再听了两句,心头愈加不安起来。小心翼翼拉了一块大石垫脚,爬上那矮墙头,向下一望。两个军士正在下头小声交谈,那引她惊讶的声音正是左边那中年人发出的。
弘华轻手轻脚探望了一会儿,勉强看清了那人的面目,依稀记得是军中一个副尉,却并无熟识之感。
再听那人说了几句,声音愈见低沉。弘华脑中忽如惊雷一炸!
对了!
这不就是那天在静水边遇到蒙面人时,后一步来到阻他下手的那个声音!
弘华登时惊出一声冷汗。再想起他后来说的“好生盯着,稍有异动,再寻个合适当口除她不迟”的话,又是一惊,忙不迭跳下来。脚一着地顿觉瘫软非常,几个趔趄,好险没有弄出什么响动,顾着脚下手上却一下软麻,把那画轴跌落出去,撞得一阵蓬蓬作响。
“何人鬼祟?”那可怕的声音在墙那边一声低喝,接着是脚步声。
弘华骇得头皮发麻,抓起画轴,慌不择路地向外逃去。
飞一般跑出去二三十步还没有看到一个人,却总觉得那脚步还跟在身后。一面继续飞奔,一面回头张望。忽然嘭的一声,扎扎实实撞到一个人怀里。
一双手稳稳地扶住了她,让她不至于反跌出去。弘华天旋地转中抬头向上望,是游饲云。
一看到他的脸顿时安心了不少。
“洪小姐?”游饲云再把她扶正一点,“为何如此惊惶?”
“那边……”弘华猛的顿住,接了一口气又说,“那边有……狗。”
游饲云轻轻一挑眉。
“好大一条……狗。”
游饲云微微一笑:“原来如此,洪小姐受惊了。”说着松开手,退开半步,似乎就要离开。
弘华左右一望,没有半个人影,心里一急,前跳半步一把抓住他的袖子。
“洪小姐。”游饲云低头看了一眼,疑惑地看着她。
“呃,游校尉……正好,我正打算找你那。”
“哦?小姐可有什么吩咐?”
“吩咐不敢,就是找校尉你……”弘华眨眨眼,哗地把手上的画轴展开,“就是找你共赏公子的画作。”
游饲云又一挑眉,没能回答她。
弘华一个劲儿地眨着眼,找话说:“嗯,这是公子今日新得的佳作,赠给了小女,我看它精妙不俗,独赏未免可惜。想到游校尉你气质清雅,必然独具慧眼,特意拿来与你欣赏。”
游饲云看着画轴默了半晌:“确是……精妙。”
弘华眼角余光瞟到墙角似乎有人影一闪,又即隐回,连忙努力笑得更灿烂一点,一手抱着画轴,一手拉着游饲云的衣袖往前走:“来,来,来,咱们边走边品。”
一场虚惊之后,弘华更是小心谨慎,努力作出“不可疑”的样子,更不敢一刻落单。
怎么会以为没事了呢?自己这小命还在人家刀口上寄存着那。这地方实在危险,到处藏狼卧虎。
“阿骥!阿骥!”弘华一进门就一叠声地叫,“今日天气真好,我们去山上放纸鸢吧。”
“婷娥,来得正好,我正有好东西要给你看呐。”李图献宝似的把一个锦缎覆盖的笼子抱到几案上来,掀起锦罩,玉竹笼里一只小雀正上窜下跳,光润美丽,鸣声清亮。
“嗬,真是个讨喜的小东西。”弘华把纸鸢反手拿在身后,在几案前跪坐下来。
“这是昨晚送来的,叫金翎雀,说是江南百灵驿里调养出来的,是雅士贵胄们抢手的宝贝。”
“那些什么雅士们多的是这份闲心,不过确是惹人喜欢。”
两人围坐着赏玩了一阵,干脆提着笼子往山坡上去。
到了山顶,那金翎雀越发活泼起来,一身缎羽在阳光下闪着金灿灿的光芒。弘华见它可爱又蹲下来逗弄。
李图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你若是喜欢,把它送给你可好?”
“不好。”弘华干脆地摇摇头。
李图纳闷地看着她:“你不是喜欢它?”
“的确逗人,不过终究是笼中雀,掌上玩物而已。”弘华长身而起,负手站在山边看着天际的飞鸟,“怎比那长空飞鸟优游自在,灵气飞扬。”
李图微微一笑:“可是,笼外风雨饥寒,天上尽是恶禽猛兽,放它出去只怕也不能受。”
“所以我才不要这娇柔之物,我真心喜爱的还是那天上鹰雁。”弘华回过头,也微微一笑:“笼中自然安定饱足,可是一生身在囹圄,又有什么生趣?”
弘华看看那笼里金翎雀,又转回头去:“可怜这些玩物从不知自在的快活,畏惧饥寒因而甘心困在笼中,说不准还自诩幸运。避过了外头的恶禽猛兽,却不知身边寄主才是真正可怖的大兽呐。如此……真正可怜可叹。”
感叹了一番,弘华忽觉身后半晌没有声响。回头一看,李图呆看着崖外,脸上一派落寞之色,这才惊觉自己失言。
他是单纯,可不是蠢钝,怎么会以为他听不懂她的弦外之音呢?
正手足无措,不知该说点什么来安慰他,李图却抬起头来,淡淡微笑:“如今的林中都是刀齿剑爪的猛兽,居大兽侧,虽是苟全却为全命之选。”
弘华一怔,默默看着他。
李图释然一笑:“婷娥妹妹,你不过是闺中女子,又怎能明白呢?”
看他自作聪明的样子,弘华却一点也不想反驳。原来,天真幼稚如他,也并不是完全的蒙然无知啊。只是正如金翎雀,既然无力展翅也就宁可做个混沌小儿了。
弘华顿时觉得自己比起他来实在幸运得多。虽然在这个时代里她一无所有,前途未卜又命悬刀口,所幸双翼未折,却还是个囫囵个儿的自由人。
转眼李图又已是一派无忧无虑的天真模样了:“风起得正好呢,咱们快放纸鸢吧。”
“好啊。”弘华欣然,“人虽无翼高飞,纸鸢总还可以乘风直上的。”
弘华跟女眷们勤做女红,当了半天的淑女。绣了一方锦帕,换了香囊里的香料,再滚上丝边儿,等等等等。到了下午无聊起来,把一堆东西全扫到丝竹盘里抱着,出了门直往李图那边去。
经过演武场,只见兵士们热热闹闹围了个扎实,一时兴起也跑过去凑热闹。不少兵士和她也熟识了,让条道,叫她去前头观看。
原来正在拳脚过招,游饲云刚被匆匆拉下了场去。
闲闲过了两招,那对练的兵士完全不够看的,又换了两个剽悍的下去夹攻,还是一手一个。连着又换了两轮,竟成了十对一的架势。
看那边,游饲云却仍是气定神闲,出招看似寻常但气势逼人,辗转游斗间竟不见半分狼狈,悠游之极。反倒是那十人,仓促组队,配合不是甚佳,人多了反倒相互有些制肘。
弘华看得两眼发直,也跟着连声叫好。
“想不到,游校尉看起来清净儒雅,功夫却是惊人啊。”
“那是自然,咱们校尉少年英雄,人称‘玄玉枪’,不过这白手功夫嘛也不是吹的。”说话的是吴猛,也就是当初好心拿大刀放在她脖子上供她参观的那一位,现在已经被她发展成了“好同志”。
说话间,那十人已被轻松打发,又有一伙人自告奋勇跳上场去。这次只有七人,但就算不听那场边的喝彩声,就算弘华十分之外行,也看得出来,这七人和之前人等可不是一个档次。
场上游斗也就真正好看起来,拳影往来,看得人眼花缭乱。
游饲云面上闲散之气稍敛,悠然之色却是不变。只见他双肩微振,忽的一套拳脚施展开来,有如银龙出海,上下翻飞,游跃自如。
弘华虽然看不明白,也知道精妙,两耳边起伏的的喝彩声有如惊雷一般。
打了一盏茶功夫,猛一声彩,那七人中年长一人清喝一声,七人立成列退到侧场,拱手罢斗。游饲云也敛翅拱手,两厢行礼。围观的连声价地叫着好,游饲云侧手为礼,施施然退到场边不再动手了。
好一场过招下来,对阵的都是敞胸露怀,面赤蒸腾,但游饲云仍是一派闲适模样,额有薄润,衣襟发鬓却不见一点凌乱,只有仓促中随意扎的袖巾不小心被扯掉了半截,垂在袖边。
游饲云抬袖看看,笑道:“樊龙功夫见长啊,还是被你得了手。”
那樊龙哈哈笑道:“不过碰掉你半边袖巾,也算得手么?呆会儿叫胡嫂给你缝上便是。”
吴猛也在一个劲儿地打着哈哈,听到这话,看了看弘华手上的锦针盘:“何必呆会儿,洪小姐不是在这儿,还带了针线来的,就央小姐动动手吧。”
“啊?”弘华呆了呆,把针盘放到吴猛手上,挑了青线穿在针上,一面笑道,“只要别嫌我针脚太糙就好了。”
游饲云微笑着抬起手来:“那就有劳了。”
弘华一手拿针,一手捉住游饲云的袖子,下了两针,忽然有种奇怪的感觉。
这么近,这种动作,这种画面,好象很亲近啊。唔,很有偶像片气氛啊。
想到这儿,抬头看了一眼,正对上游饲云温润的笑容,登时心里怦怦跳了几下,脸也不由自主地红了红。
游饲云一浅浅笑,继而道:“我还是把衣裳脱下来,小姐好称手些。”
说着解开外罩的练服,掀开衣襟时不知何故顿了一顿。旁边的樊龙已经七手八脚帮他把练服扒了下来,露出里面玉色的华服。锦缎光润,针工细腻,一溜儿珍珠扣,更衬得他清雅高贵。
弘华忘记脸红,赞了一声:“好漂亮的衣裳!只听说高手就要锦衣夜行,原来高手过招也要内着华服啊。”
“见笑了。这衣裳是古大将军所赐,得将军令,呆会儿还得穿去赴席。到这儿时被拖下场过招,也只好套着练服耍上一回。”
“这样美的衣裳总还要校尉这般的人才能衬得上。”
吴猛大手托着针盘笑道:“女孩儿家总是喜欢漂亮的衣裳手绢儿什么的。”
弘华笑一笑,飞快地几针缝完,一面结着线结,一面继续上下端详:“这珍珠扣用得真好。咦?原来都是上好东珠,难怪这么漂亮,圆润晶莹,更显得一身清贵出尘。”
游饲云微微一笑:“确是些好东西,总得谢谢大将军了。”
弘华把手上的练服递出去,恋恋不舍地又看了几眼:“难得的是,这十几颗珠子似乎一道所产,色泽形貌竟似毫无二致。”说话间扫到最末一颗珠扣,已经靠近袖臂了,虽然一眼看去不太清楚,但色泽似乎稍有异样。
“呃,这最末一颗……可惜这最末一颗,色泽有别,看来不象一道的,有点美中不足。”
游饲云一时没有答话,过了一会儿,慢慢地道:“小姐好眼尖。”
“不过再看,又似无甚差别。”弘华笑着抬起头,正对上游饲云的眼睛,不由一愣。不过再看时,又一如平常的温润清亮了。
弘华琢磨着心里奇怪的感觉,和旁人又闲扯了几句。游饲云正慢腾腾叠起他的练服,弘华不禁又瞄了瞄他身上的珍珠扣。陡然一惊!
东珠!
从那蒙面人身上抓下来的岂不正是这样一颗东珠?!
弘华猛的抬头看去,游饲云也看过来,眼中闪出一丝疑惑,眼神依旧温和,弘华却立刻感到毛骨悚然。
“你们继续练,我,我也该走了。”弘华倒退一步,努力微笑着,从吴猛手上“抢”过针盘,转身疾走。
“洪小姐。”吴猛在后面喊了一声,弘华装作没有听到,继续往前冲。哐当一声,撞倒了场边的木牌,针盘也打翻了,乱七八糟滚落一地。
吴猛跑过来扶木牌:“洪小姐你突然急着走什么?”
“忽然想起,公子还在等着我去看他的画儿呐。”弘华很用力地笑着,连忙蹲下来捡一地的东西。
四周人声鼎沸,可听在弘华兔子一样竖着的耳朵里,却是一片可怕的宁静。
然后,一个脚步声很慢很慢地过来了。
弘华的心一点点提起来。不敢抬头,只好继续努力地笑着:“瞧我这莽撞的。”
脚步停在了身后,她的心也到了嗓子眼儿。
接着,弘华看到前方地上的她的香囊。
接着,弘华看到了刚缝过的香囊松开的袋口。
接着,弘华看到了从香囊里滚落出来那颗莹白的东珠。
于是弘华的世界在一瞬间完全安静下来了。
当她重新听到声音可能是在三年之后,不过实际上可能不到三秒钟的时间。然后弘华的血液重新恢复了流动。
怎么办?怎么办?
装没看到?可是它那么大,还在闪啊闪啊的。
装那不是她的?可是香囊是她的啊。
装糊涂装意外?可是她已经发呆了三秒钟了啊,掩饰得过去吗?
“咦?”弘华用很清楚的疑问语气发出这个音,然后跳过去,捡起那颗冬珠,飞快地转回身,讶然直视身后的游饲云。
游饲云眼中闪过一丝疑惑,微微一笑,不再有更多表情。
好怕。好想调开视线。
弘华用力地继续直视他,一面调动所有面部肌肉和神经,拔高音调:“难怪了!我一看到校尉的珠扣就觉得有点眼熟。就是这个!咦?仿佛一模一样?”一面说一面把手上的东珠凑近游饲云的衣裳上下比划。
果然一模一样。
弘华心头如坠冰窖,脸上却是春暖花开。
“奇怪,这珠子怎跟校尉的珠扣一般无二?”弘华的双眼努力放射着天真好奇的光芒,“莫非,校尉那末一粒珠扣不是原物么?”
游饲云默了一会儿,慢慢地微笑道:“是啊,原物日前失落了,只得随意寻了颗补上,小姐这颗如此相仿,倒是巧了。”
“不是相仿,不是相仿,只怕就是校尉那一颗。不知是哪里失落的?”弘华一问出口,立刻有些后悔。
游饲云又是微微一笑:“何时何地却不甚清楚。”
弘华立刻接上话头:“校尉就是记得我倒也说不清哪里拾的,还是营前那只灰犬叼着玩耍时看见的。正疑惑它不知从哪里叼来这等好东西呢,也没大在意,随意放着也就忘了,不料今日正当,居然还能遇上旧主。”
说着又把那珠子比了比:“真无二致,确是校尉之物无疑。”
游饲云笑而不语。
弘华眨眨眼,再巧笑道:“嗯,就说刚才看着有些出入呢,虽说形态色相都甚相仿,也算适当了,但物有变移总是不美,经不得小心推敲的。还是原物配在原处方为妥帖圆满,不令美服稍损。这便物归原主吧,能令这上好的衣裳还得原貌,才是上佳的美事。”
罗嗦这么多,也不知听者懂了没有。却不能再往明了说了,再挑亮半分,只怕倒给自个儿下个大大的枷子。
弘华笑眯眯把珠子递了过去。
游饲云看着她,笑意稍深,伸出手来,手覆到她指尖上时略停了停。
弘华感到暖意源源从他掌心传过来,心里却降到零度以下。
“小姐说得是,我呆会儿便把它缀回去。”游饲云笑得更暖,说话慢慢的,“只望,这珠子以后都乖乖待在我衣襟上,不到处乱跑,我自会小心,护它不失。多谢小姐,费心了。”
弘华感到指尖一凉,他的手回去了,珠子也没了。她努力用天真中稍带纳闷的眼神望着他。
旁边王猛乐呵呵地:“嗬,被狗儿叼去还能寻回,真是巧了。这样的好东西,校尉可得小心些,别再丢了。”
游饲云没再答话,微微一笑,拱手走开了。
弘华端起旁人给她捡拾好了的针盘,头也不回地往外走。直到出了演武场才长长吐出口气。
不管谁懂谁没懂,那,可以当作是许诺吧?
宗唐军自从迁营到此之后,几战皆捷。弘华一知半解,在旁边看着大军气势如虹也是心头喜悦。
这些日子来她也大概知道了些时务。宗唐军虽还没有据地称王,但在古八荒多年经营下也势力不俗,在二州二县里俨然一方霸主,只是为地利时势所限,一直没有更大发展。这次,古八荒乘机出战,游战数月以来已是颇有所得,只要再顺利取下这一片混乱之地,假以时日只怕真能有争天下的本钱。
弘华心知他们翻天覆地的日子已经不远,感觉就象看着自己支持的球队正在赛场上无往不利似的。只是那魂牵梦萦的三人组始终参不透,不免有些焦急。
这一两日里,城中军防大动,弘华知道又是大战在即,乐得看个热闹。一大早便往混天堡上去,打算在高出看看调军的盛况,到了堡下却被一个军卫拦住了。正觉奇怪,抬头看见堡顶上一个高大的背影,正是古八荒。他不知怎么回身一望,看见她远远挥了挥手,让军卫放她过去。
弘华顿了顿,上到堡顶,走到他身旁。
古八荒对她笑笑,却不说话,转过头继续眺望。弘华想打个招呼,看了看他的侧脸,闭上嘴,站在他身后一点,也静静地看着下面。这里视野开阔,城内外军阵大半可见,大江环城,山岭也远近纵横。此刻天未大亮,军队往来间尚有火把灯盏零星闪耀,一眼望去只觉胸中开阔,豪气顿生。
“洪小姐雅兴,一早上来观景么?”古八荒说话时仍不斜视。
“一时兴起,想登高一览胜景,不料将军也在这里,只怕是打扰将军了。”
“不妨,江山如画,人人都可一观。”
弘华听了这话,心里自动添上另半句。江山自是人人看得的,却不是人人坐得的。
古八荒又看了一会儿,转过头来笑问道:“小姐一路坎坷,也遭遇了几路威武之军,我主大军比起来却是如何?”
弘华揣摩着他问话的意思。名曰“我主”但言行间早以主上自居,这在军中也早已是公认的事实。此刻想必是指点着江山,心里争天下的豪情正在涛涌呢。
弘华微微一笑:“一路遇到不少是散兵游勇,便是看到大军也不过是仓促间远观,却是无从比较。不过月来,见着将军神威凛然,麾下大军气贯长虹,自是一出便无空回。”
古八荒笑了笑:“小姐知我军动意?”
“虽是妄测,不过看大军近日操练甚紧,气势鼎盛,婷娥心里想着必然是日内便有大图了。”
“小姐眼光确是清明,那借小姐慧眼,一看来我军前径何如?”
弘华微笑不语。忽觉艳光耀眼,举目望去,天边已经露出一丝明红来。
两人都不再说话,专心看着日出。
不多会儿功夫,已是火轮行天,金光罩地。
弘华看着在一片金光中逐渐透出蔚蓝的天空,忽然抬起右臂:“将军看今日天气如何。”
“必是个好天。”
“是啊,日行当中,晴空朗朗,一目望之万里无云。正如大军去势,一路行去,无可折之兵,无可阻之险,决胜千里未为难事。”
古八荒有那么一会儿没有言语,忽然朗声大笑起来。耀目的金光笼在面上,仿佛神光。弘华旁边看着,已见他胸中丘壑,心下感叹,能亲眼见到这志在天下的雄主真不枉这一番折腾,若真正的红王就是他却也没什么遗憾了。
呃,不过打个岔。他这把年纪,打江山是合适,谈恋爱会不会晚了点。红妃咋办?难不成来个翻版李隆基杨玉环?
“别人如是说,我只当是阿谀之言,偏偏婷娥小姐说来令我如闻真意。多谢小姐吉言了。”
弘华淡淡一笑:“神兵削木焉需吉言。”
闲话间天已大亮,兵车往来清晰可见,远出山谷见蒸腾起薄薄晨雾,好一番胜景,两人都看得心情大好。
古八荒一挥臂,听得铿锵作响,却原来是甲胄配剑已然松脱了,正待端整,弘华道:“将军不劳,让小女动手便是。”说完仔细而麻利地帮他整好甲胄,束正配剑,再用丝帕轻轻擦亮剑柄。一气做完,弘华微笑地抬起头来,正对上古八荒温煦的目光。
咦?温煦?
虽然古八荒一直对她态度不错,可是她也不至于自作多情到以为他真有多喜欢她。不过,此刻他脸上的慈爱表情倒仿佛是真的。
“得小姐为女当是幸事一桩。”
弘华笑笑,没话答。
古八荒硬朗的脸上露出一个柔和的笑容:“说来,我也有一女,正与小姐年纪相仿。却有十年未见了,不知长成如何模样。”
弘华虽知他心思深沉,看他此刻神情也不免有些感动,温言道:“待战事定了,将军也可唤来令嫒承欢膝下啊。”
古八荒脸上的温情却已经消失了,淡笑地看着下面的混城。
弘华心里轻轻一叹。对于这种雄王霸主来说,真正爱的还是天下江山,儿女情长、诸般顾念不过是得闲时一闪而过的情愫而已。
正感叹着,背后传来李图的声音:“婷娥,你真在这里啊。”
两人转过身来,李图已走到了面前:“亚父也在这里。”
“阿……”“骥”字没喊完弘华连忙改口,“公子怎么也上来了?”
古八荒的脸上泛过一丝笑意。
“婷娥……小姐,我刚得了一本好棋谱,想给你看看,没找着你,听仆役说你许是来看日出了,果在这儿寻着你。”
古八荒笑着道:“公子的身体看来是好多了。”
李图拱拱手:“已大好了,多劳亚父记挂。”
“呆会儿西营骑射赛,公子身子既是好了,可要去看看热闹?”
李图连连摆手:“罢了,罢了。亚父知道我素怕那些刀枪箭镞的,且射场如此简陋,为了看个热闹为流矢误伤可是不美。”
古八荒笑道:“也好,公子是当小心些。”
再寒暄了几句,弘华和李图一块儿下堡来。
是啊,为了看热闹拿性命开玩笑可不聪明,也许该早离险地了。
变动来得很快,次日已兵将大移,看来时刻都会出发。韩西平将军已经领着一支队伍出去了,游饲云似乎是受命领调一堆兵在城内外转悠,大概是在戍防。其他人则忙来忙去地整军编队。
一早李图就拉着弘华上了翠眉亭,一呆大半天。李图一直在画他的风景画,弘华看了一会儿觉得闷了,坐到坡边呆看下头的风景,偶尔搭理李图几句。
这数星坡其实很矮,下面对着的几条路上的人都可以看清楚。那些晃来晃去戍防的兵队不一会儿就会在那些道路上出现一次。
弘华呆看了一个多小时后看出点门道来。那些往来的士兵似乎是按着某种阵法在穿梭。
仔细研究了一会儿,仍然一知半解,不过从人数变幻上来看有点环叠九宫的意思。弘华颇感兴趣,书上讲到古代战争常常一大堆八卦阵法什么的,越吹越玄,她知道大多是杜撰,可一直很疑惑真实情况到了哪个程度,现在亲眼看到原来确有实用的,虽然不明白功用,感觉还是很奇妙。
看了一会儿,没悟出更多,于是无聊中呆呆观察起士兵来。因为这一带风大,很多士兵一早上岗,都套着头罩面巾,看来看去也无法分辨。
多看了一会儿之后,弘华注意到一个士兵的衣袖下露出一个青苗环来。上次听云衣说过,这是蜀河一带风俗,若至亲之人病危,或是去做极危险的工作,则制青苗环戴上为其乞福,连戴七日,日夜不能离身。
本来这只是她看到的许多细节中的一个,略感叹了一下之后也没怎么在意。可是不到半盏茶功夫,在从另一个方向上来的一队士兵中某一个的手腕上,她又看见了一个青苗环。
这样的事连续发生了几次之后,她开始觉得奇怪。她仔细观察带着青苗环的士兵,最后确定,一直反复出现的的确是同一个人。
弘华心里闪出一个不确定的念头来。
集中注意力观察了好久之后,弘华在膝盖上轻轻一拍。
这阵法的复杂超过刚才的想象。圆满的阵形不过是表象,看来是四条线路各走各的,但实际上这些士兵不知在什么地方巧妙地错换了,以至于不断走到新的线路上。其安排的精密程度,只怕是正在走着的士兵自己若不被告知也是云里雾里。
又盯了好一会儿,无法看得真切,但基本原理大致不会错。弘华掰着指头算了半天,惊讶地发现,这看起来有四军之众的队伍,实际上只有三军不到的人正在走而已。
她开始小小激动起来。太精妙了!原来古代真有运用这种玄妙原理,而实现其强大功用的。
咦?功用?
抛开她还没有参透的部分不说的话,看来这阵法很重要的一个功用就是混淆视听。基本上若不是碰巧发现那个青苗环的话,此阵很难看出破绽,至少一两天之内不会。这倒是很能迷惑敌人啊。
不过……弘华又思索了一下。如果为了迷惑远处的敌人的话,应该还可以用更少的人,或者可以说造成更多人的假象。另外……慢点,这边有敌人吗?就算有……
弘华皱皱眉,捡起一根树枝,一面观望,一面在面前地上划着。
电光一闪!
弘华猛举起手,轻轻落在膝盖上。
按此阵摆向,根本不是给外面敌人看的,是给混城这边的人看的。
也就是说,这是做给自己人看的。
难怪,只抽走了近三成兵力,也许……
那么
谁?
弘华吸了一口凉气。
游饲云……
“婷娥,怎么半天不答我话?”李图忽然站起,走了过来。
弘华顺手把地上的图划花了:“没什么,发了会儿呆。”
她又转头看着下面正走来的一队士兵,唇边慢慢浮起一丝笑意:“要起大风了……也该做做准备。”
“什么?你说准备什么?”李图走拢来。
弘华转头对他笑:“我说刮风了,要下雨了,大家赶快收衣服啊。”
大军出征了。
古八荒率主军,三位将军各率一队分途出发,游饲云领军江下,祝天成驻守混城。
桌面上下一样热闹,但是这热闹好象真的不适合再看下去了。但是就在弘华还没有打算好如何撤退的时候,变故又生。
弘华第一次亲身体会这个成语:
兵临城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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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间隔好象久了点,难得前几天有空,却一直上不了网,所以现在一次填完一章。如果能顺利上网的话,下次更新应该比较快,大概三天内。欢迎指教。
:P
在好天气里开心的花子
2005年1月25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