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简单地说,古八荒中计了。中得不很严重,而且部分来说是运气问题,但总之混城被围了。

汉水军围城七天,攻势越来越猛,祝天成明显已经不太撑得住。第五日上,韩西平回救,被堵在了山口里。

这一两日,城门高挂免战牌,敌方一直挑衅不休,时时发生局部冲突。看情况,强行破城最多出不了三天去。

弘华哪经过这等阵仗,逐渐坐立难安。说的是胜败与她无关,可覆巢之下安有完卵,一旦破城她还不成了下酒的小菜?

这天晚上,城外仍战声不休。弘华心惊胆战,无法入睡,翻身起来,往李图营帐去。路上看到城中人心惶惶,军中编制已散,军心大乱。

弘华直闯进帐。李图和衣坐在榻上,面上竟是毫无表情,半晌才抬头看了她一眼。

“你怎么了?”弘华扑过去握着他的手。

他手指冰冷,好一会儿才转了转眼珠,仍旧一言不发。

“你没听到外头的声音吗?”弘华用力摇了摇他的手,“最迟后天,搞不好今晚他们就要攻城了!”

李图不说话。

“说话啊!祝将军撑不住了,你不怕吗?你不怕城破后被汉水军捉去吗?”

李图终于很慢很慢地道:“他们不会捉我去。”

“什么?”弘华心里升起一点希望,“莫非你与他们有渊源,他们不会抓你?”

李图抬起头来默默看她。

“他们不会捉我去……他们会,就地杀了我。”

弘华心里凉了半截,很想问为什么,但还是没有。从他的眼睛里,她就知道是真的。原来他是吓到麻木了。

“那怎么办?”弘华焦躁不安,来回走,一面絮絮叨叨。

李图终于给面子地回应了一句:“我也不知道。”

弘华忽地扑回来:“别怕,古将军定会回来援救。他英雄盖世,汉水军不过小菜一碟。”

李图没有说话,眼睛里闪烁着一种奇怪的光芒。

弘华被他看得心里发毛。

“他不会回来。”这次说得更慢了。

“不会?”弘华奇怪于他的说法,“你是说他回不来?没关系,古将军不是平凡人,会有办法的。”

李图直勾勾地看着她的眼睛:“此时,他若回来,这一仗便败了。”

弘华压抑着心中的不安:“但是,混城他总不可能不救,你还在这里啊,你是主上!”

李图的样子更奇怪了,脸上的表情甚至有一点象是微笑。

弘华被这样的李图骇得差点向后跌去。然后她猛地抓住他的手:“不会的。不会的!他……他不是你的亚父吗?”

李图很纯真地笑了,轻轻念道:“亚父。”却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弘华猛地冲了出来。

原来,原来他什么都知道。

是啊,他活着是一面旗。死了,又何尝不能当旗子用呢?“为主报仇”,不是很好听么?虽然还是活的比较好用,但是,至关重要的战果和一面旗,哪一个更紧要呢?

弘华冲回房间。二十分钟的发呆之后,把百宝袋扯了出来,开始准备。无论如何,不能等下去了。

这一晚总算过去。第二天,汉水军开始时断时续,小规模地攻城。弘华四处打探,当她隔江望着对面的军队时,她明白,大难就在明天。

夜色黑沉,汉水军的攻势刚刚停顿下来,忽如其来的安静反而十分可怕。

弘华换好衣服,轻身潜出。

跑到李图营帐附近时,她犹豫了一下,还是跑了过去。军中大乱,瞅着一个空挡,她飞快跑进帐去。李图见到她一惊,继而听话地闭上嘴。

看着她的衣着,李图露出奇怪的表情。

弘华靠近,抓着他的手悄声说:“你不想死吧?”

李图愣了好一会儿,到弘华不耐烦地捅他了,才呆呆点了一下头。

“我也不想死。也不喜欢看到你死,所以咱们逃吧。”

李图呆了呆,没有回答。

“不要考虑了,反正城会破,人家会杀你,你也明白没人救你。等就是死。”

李图望着她好一会儿,慢慢地点点头。

“好,走。”

李图左右看看,不知所措。

“什么都不用准备,只记住,我不叫你不许出声。”

李图脸色泛白,默默点头。

弘华想了想问:“你帐里有值钱的东西吗?”

李图一呆,似乎不知道如何界定。

弘华一皱眉,自己轻手轻脚地翻了一遍,但最后只选了几件东西揣在怀里。

回头看到李图惨白的脸,不禁心生怜惜,轻轻在他肩上拍了拍:“别担心,不管怎样,我会保护你。”

李图看着她,眼里闪了闪。

弘华掏出瑞士军刀,选了个帐角,割出勉强够一人钻的洞,拉着李图钻了出去,再从外面把洞封好。

等到终于逃到城边无人处,弘华已经一身冷汗。李图果然从头到尾一声不出。

弘华喘了口气,对他道:“刚才去找你我的准备还没做好。两人行动太危险,在这儿等我,我很快回来。”

李图默默地点了点头。

“就藏在这角落里,听到什么也别出来,我不回来千万别乱跑,记住了吗?”

李图又点点头。

弘华再叮嘱了几句,贴着墙边儿小心走了。

当弘华又贴着墙边儿小心跑回来时却远远看到李图在空地中间晃悠。

正要跑过去骂他,却见人影一动,旁边还有旁人。

弘华一惊,躲到土墙后,小心翼翼地靠过去,这才看清,那是三个宗唐士兵,正慢慢把李图逼在当中。

其中一个正对李图道:“公子你别怪我们,我们也是为了活命。”

另一个道:“这城即刻便破,若把你献给汉水军,兴许还有一条活路,否则我们这些贱卒的性命也只能拿去填在城墙上。我们实在无法可想,公子你不也是打算自个儿逃命去吗?这便怪不得我们贪生怕死了。”

李图眸光黯淡,默不作声。

第三个道:“还罗嗦什么?被人发现就糟了,还是快把他绑了藏到那边粮仓里去。”

那两人点点头,开始动起手来。李图知道无力逃脱,也就毫不反抗。

弘华在旁边看了半晌,心头焦急却无计可施。终于一咬牙,转身潜开。

走了几步,忍不住回头看去。

这一回头,虽然光线暗淡,但月光下她还是清清楚楚地看到李图望过来的眼睛。

弘华大大一惊!

他已经看到她了?!

但李图的眼中却仿佛什么也没有,很快又调开去了。象木头一样,任由那三人将他绑好拉了开去。

弘华仍旧怔在原地,直到他们消失了很久之后才狠一咬牙,转身跑开。

到了江岸近旁,她找出事先藏好的包袱和用具,往江边去。忽的住了脚,望着江水足足发了半小时的呆。

心中刀绞般难受,继而一片苍凉。

她终究还是要负了他么?

原来所谓道义,论的不是黑白,论的不过是价钱。

可是,他是个古人,生死早已写成历史,又凭什么要她一个自身难保的倒霉蛋儿来负担?不过是偶然相遇,相识甚浅的玩伴而已,又有什么交情,值得为他豁出命去?

天人交战。

弘华再狠狠一咬牙,觉得牙床生疼。站起来,开始做着准备。

几近完成了,李图那淡淡的一眼,却不受控制地一直在眼前晃。

他怎么会有那样的眼神?

那个胆小又懦弱的孩子,一定早看见她了,为什么还那样平静?

眼里没有一点乞求、悲伤,甚至连一点鄙夷都没有。什么都没有!

他根本,就没有指望过她会救他。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他到底经历过什么?

他到底看到过什么?

他早就明白,世上没有人会救他么?

为什么?竟会连一点点埋怨都没有?

弘华觉得心里痛得快要站不起来了。

她用力在地上打了一拳,拔身往回跑。

依稀记得附近有两个残旧的粮仓。找过去,在第一个外面就看见了那三个士兵中的两个,还有一个却不知哪里去了。

所谓粮仓早已四面吹风。弘华从旁边也能依稀看见,里头只有一人,正是李图。守着的两人都已经疲惫不堪,昏昏欲睡。

弘华观察了好一会儿,权衡再三,很慢很慢地从后面爬过去。

不管了,英雄主义这一次!要是失败也算对得起他,跑掉就绝不再回来,跑不掉就是老天不长眼睛。

弘华用自觉可以媲美特技的动作爬进仓里,居然没有发出一点声响,但手脚酸痛得象要废掉一样。

李图动了一下,她迅速地伸出手去抓住他的手。他僵了一下,然后不动了。在极微弱的光线下,似乎可以看见他发亮的眼睛。她避开他的眼睛,很轻地爬到他身边,在他耳边用自己都听不清的声音说:“跟着我,别乱动,别出声。”

弘华很怀疑他是否真的听到了,但他点了点头。

在爬出仓的时候,终于还是发出了声音,惊动了守门的两个士兵。

弘华用尽全身的力气,拖着李图滚出仓,落到后面隐蔽的沟壑里,同时用力把早握在手中的大石块往反方向丢出。然后翻身压住李图,屏住呼吸。

菩萨保佑,那石头发出很大的响声,直往坡下滚去。

天主保佑,那两个人猛然惊醒,左右乱跳几下之后,糊里糊涂追着那石头去了。

一听那脚步稍远,弘华就低声道:“跑!”

一个鲤跃拉起李图没命地狂奔。

居然逃掉了,又到了江边。但还来不及松口气,要命的事还在后头。

“怕水吗?怕也没用,只有这条路。天快亮了,只怕营里也已经发现你失踪,再慢就死定了。我们抱着这根木头漂下去,不能乱动。尤其是过汉水军营旁边的时候,要吸一口气潜到水里。木头上我已经挖出着手的地方,估计至少得憋一两分……反正就是得拼命憋。我叫开始就开始,我示意你行了,才能小心冒起来……”

说这些话的时候,弘华始终没有看李图一眼,他则一声不吭。

“到底听到没有?”弘华把用油布包好的背包背到背上。

李图哼了一声。

于是下水。

差不多入秋的天气,大半夜里,黑漆漆的江水冷得象刀片。

天微亮了,从两岸情况看,似乎脱离了险境,但是弘华发现在人泡糊涂了之后上岸并不象想的那么容易。还好李图虽然一脸虚弱还没有彻底昏过去。

当他们终于爬上岸时已经不晓得被冲到哪里了。

拼着最后一丝力气爬到一个石壁下,点燃一堆火之后,李图就倒了,紧接着弘华也睡……不,昏过去了。

李图坐在对面石头上。

自从那时到现在的快三天时间里,弘华就没有正眼看过他,现在也不想。

可是他却说话了。

“婷娥……”

弘华不甩。

他磨过来:“婷娥,我……”

弘华稍稍躲开。

他怯生生来拉她的手:“婷娥,其实……”

弘华忽地抬起头猛瞪他一眼,吓得他松开手,倒退一步。

弘华瞪着他很久,然后恶狠狠地说:“你就不怨我吗?”

李图摇头。

弘华的声音更凶了:“我自己跑了!”

李图讨好似地看着她:“不是回来了吗?”

弘华默了一会儿,艰难地说:“我没打算要回去的。”

“还是回来了啊。”

“回去之后,我也打算随时再跑的。而且……被那两个人发现的时候,我……后悔了。”

李图沉默了很久:“那么,你又为何回来?”

弘华沉默了很久:“我受不了内疚,受不了跟自己说,是我贪生怕死,背弃朋友。”

李图的眼睛似乎忽然亮了亮。

“所以……我不是为了你,我是不想背负罪名,一时冲动才回去的。”

李图淡淡地直视着她:“其实,你不回来,我也不会怪你。”

就是这种表情。

那晚在月光下看到的就是这种表情,平淡到不象活人的表情。这表情让她极其的难受,极其的羞愧,然后恼羞成怒。

弘华猛地站起来,毫不压抑她的愤怒:“为什么?为什么这样?!你要我内疚么?!!你是故意显衬我卑鄙么?!!!”

李图仍然坐着,抬头看她。

有那么一会儿,他虽然直视着她,眼睛却不知道在看什么地方。

“我不会怪你。本来,就不会有人回来,你也不用。”

他的声音象在做梦似的,脸上仍旧刻板而没有生气。

然后他忽然笑了一下,象火花一样明亮。他认真地说:“但是,你既回来了,那么下一次,你就不能再有此举。那时,我会怪你,不,会恨你。”

他很认真地说:“非常恨你。”

千辛万苦才入了蜀境,这倒好,稀里糊涂跑到阶州来了。两年前这里就成了后周的地盘,眼下嘛,看起来好象又不对劲了。真是来得巧,热闹全被她赶上。

弘华再次完善了一下自己一身的男装打扮,上下审视了李图一遍,拉着他往市镇上去。

原以为带着李图会是个大包袱的,从这几天看来,他虽然似乎有点不知所措,但却很听话,颠簸辛苦也没有哼过半声,总的说来就是很好养,满省心的。

找了间客栈打尖儿,又打听了一下时局。原来小军阀谢重城,仗着与吐蕃人勾结,进犯阶州,兴起兵乱,果然得了些甜头,据地已是逾月了。

李图皱着眉头:“真是不巧,刚离险境,又入乱局,我们还是……”

弘华冷哼一声:“一个小小谢重城,竟敢惹上大周,也不称称自个儿的斤两,自行送到人家案板上,真是跳梁小丑。”

李图眨眨眼:“那么,你的意思是,我们……”

“我们当然要小心避开些。”

李图听得茫然:“你不是说……”

“阿骥公子,虽说是小丑,咱们两个难民也惹不起啊。”

惹不起躲得起。只是山高水远,也不知那边战况如何,这时就怀念起电话的好处来。幸而荷包暂时还丰满,弘华一面小心避着锋锐,一面索性拖着李图在阶州城外四处游玩。

这一日游过零落寺,在坠云集上随意进了家小店吃饭。殊不可口,弘华吃得意兴阑珊。

身后,那聒噪的店老板已和人争执了大半天,不过丢失荷包无法付他几个茶钱,闹腾得象见了杀父仇人似的。小店里外满是看热闹的,偏偏最靠近震央的弘华一点八卦的兴趣都没有,头都懒得回一下。对面的李图也象入了化境,目不斜视,拈花似的数菜叶儿。也真难为他,养尊处优十几年,怕从未吃过这种苦。

“……你们这等泼皮,大爷我见多了!白吃到我处来,算你们瞎了狗眼!我薛十二可不是好糊弄的!对了!方才就觉得你二人眼熟,我认出来了,上月就是你俩吃了我一大桌,溜了去,当我认不得了么?竟然送上门来!好,这回若不新帐老帐一块儿结了,要你们看看我的手段!”

“你…你这浑人!怎能出口伤人?还扯这等疯话。我们今日才到此地,哪里去吃你一大桌来?”

“嗬,浑赖得过去么?铁头,火仨儿,快快出来,要这俩小子吃些苦头!”

再吵得一会儿,那老板愈加口舌毒辣。弘华听得不禁皱眉。她把嘴里嚼了大半天的橡皮,不,牛肉,吐出来,见它仍然保持着固有形态,无奈地放下筷子,心头叹息。要是真有人白吃他一大桌,只怕得生就一副铁齿钢胃才成。

“结帐。”

没人理她。

“结帐!”

旁边人抽空瞟她一眼,仿佛嫌她破坏气氛。

弘华不耐烦地站起,一回身,正看到被困住那两个客人。

虽说都是布衣朴素,但神态间看来却不是伙伴而是主仆。一个高大剽悍,此刻正气得满脸通红。另一人,三十余岁模样,方面大耳,气质温沉,喜怒不形于色。争执半晌,他方才发话,言语间颇见威严,老板一伙气焰稍有偃息,但兀自纠缠不休。

弘华见他样貌不凡,气度高华,觉得不是俗人。偏偏被这老板拖着胡搅蛮缠,却也脱身不得,眼中薄薄显出愠意来。

一瞟,看见灶台后头一捆柴。

“柴先生?!”弘华忽地惊喝一声,挤过去,“果真是柴先生!二位何时到的?怎的未知会一声,我家老爷还在巴巴盼着呢。”

那主仆二人脸上显出程度不同的惊疑之色,都未答话。

弘华转头对店老板厉色道:“瞎了你的狗眼!不要命了么,讹人讹到柴先生身上来?!”

那薛十二看她身着锦衣,气焰嚣张,虽不甘心服软,气势却又压了几分。

弘华心头暗笑,恶人怕恶棍,半疯的怕全疯的。于是一连串骂过去,不留给他回神的时间。

薛十二终究是蔫了,退后一步:“得得得,算我记错了还不成?但今日总是欠我银子不假,怎的倒象我的不是了?”

弘华冷哼一声:“你这无赖,方才口出恶言我可听得清楚,只消原话叫我家老爷听了,今日便拆了你这破屋!”说着侧身对那方面男子恭谨道:“柴先生,可要我这便回禀老爷么?”

薛十二面露惧色。那方面男子神色深邃,淡然道:“罢了,不过市井小民,何需计较。”

“得。”弘华趾高气扬地转回身,薛十二已然神态瑟缩。

“算你走运,柴先生不与你计较,再如此泼赖跋扈总有你好看!”说完掏出铜钱噼里啪啦掷了一地,对那男子敬道:“先生请随我来,我家老爷已然等候好些天了。”

那二人对视一眼,神态莫测。方面男子微微一笑,举步跟着她来,那大汉也亦步亦趋。

转回头,李图还呆坐在桌边看戏。弘华对他一挥手:“小北!怎这样不省事。这位便是柴先生,还不前头开道。”

李图识趣儿地站起来,从人堆里“开路”。

坠云集外,天得池畔。

弘华停步,转头。那大汉默不作声,有戒备之色。方面男子却闲散自若,淡然笑脸仿含深意:“小哥,你们老爷现在何处?”

弘华一皱眉。老爷?这人看来聪敏,难道竟然这样缺乏悟性么?

那人目光一闪,改口道:“这是要去何处呢?”

弘华微笑:“我们要去何处我自然知道,两位要去何处我却不知道。咱们这便各去当去之处吧。”语毕拱手为礼。

那人脸上闪过一丝诧异,那大汉奇道:“你们这就要自个儿走了?”

弘华摆了个“当然”的手势:“我们与二位素不相识,自当各奔前程。”

大汉还要说话,那方面男子微一示意,拱手笑道:“那就多谢两位了,来日有缘再谢今日襄助之情。”

来日果真有缘。

离了坠云集,来到荥穹镇上,竟又遇到那一双主仆。那方面男子已更衣衫,一身富贵打扮,大汉负刀随侍。遂于酒楼设宴相邀,二人欣然前往。

饭桌上,方面男子自报家门,名柴独,乃富足商贾,为着生意来到此处,大汉是他护卫靳长法。那日弘华碰巧喊对了他的名号,如此看来确是有缘了。

“在下……”弘华瞟了瞟旁边的李图,“在下洪亭。这位是我世兄,李骥。”

两厢见礼。

“那,洪公……”柴独欲言又顿,笑一笑道,“冒昧问一句,足下可是女子?”

弘华被人戳破也不现讶色,笑问:“怎么我扮得不象么?”

柴独见她不以为意,朗然笑道:“象却是极象的。在下也算阅人无数,那日初见也只道好一双俊秀少年。不过看李公子虽品貌俊雅却也眉目硬朗,洪公子你虽潇洒豪气却尽是精柔之相,因此一直心存疑惑,却是不敢认定。”

弘华大方道:“先生慧眼。在下洪婷娥,和李世兄与家人离散,不意陷在此处不得脱身,改扮男儿也无他意,图个行走方便而已。”

柴独点点头:“两位言行清雅,必然出身不俗,值此乱时乱境,变故频多,两位还能泰然处之,也是难得。”

弘华笑言:“什么出身不俗,诗书传家而已。我这位世兄倒清贵些,书香门第,家教严谨。我嘛,从小四处游荡惯了,所谓莽者少惧。此地虽险,但炎黄剑分,战乱经年,偌大一片山河哪里又有净土?只消小心自保,一点颠簸也算不得什么。”

柴独颔首,目光深远。

两边儿人所投客栈原来也是比邻,两边都是异乡滞客,几顿饭的交情下来,相互间大有好感。弘华对柴独十分欣赏,觉他气度出众,不同寻常。她觉察柴独主仆似乎也是另有计较,但不知因何受阻不能有所为。靳长法比较沉不住气,柴独却不急,象弘华一样闲闲观望着。四人于是干脆约了一块儿在左近村镇游玩,果是不错的游伴,两日里未有困陷之愁,倒是畅快乐意。

这时,远郊的闹春驿。

不是花期,不见人迹,虽无繁华蔽目,却也水秀山明,景物恬淡。

闲散于林间。

靳长法坐在泉边喝水,弘华仍着男装,正和柴独并肩站在大树下,听他讲商旅途中的见闻,李图在稍远处看对着一株桃树默立。

忽然弘华一声惊叫,叫声方出已拔了袖中小刀向柴独疾刺。

柴独未察端倪,话语骤停,不及躲避。

电光火石间,靳长法飞影般掠来,随身大刀直取弘华面门。

“住手!”

这是那边李图的叫声,从未听过的洪亮。

“住手!”

这是柴独的低喝,却不知喝的是谁。

一片死一般的宁静。

弘华的刀停在柴独…背后的树上的还在拼命扭动的蛇身上。

靳长法的刀停在弘华脸跟前。

柴独圆睁双目,张口欲呼。

李图扑到了弘华身后,伸手欲拉。

一瞬间,四个人仿佛都定住了。

弘华看着眼前薄得纸似的刀锋,隐约已经感觉到一丝疼痛,脚下一软,跌坐在地上。李图慌忙接住她,柴独也伸手来扶,靳长法急急收刀。

弘华僵硬了大半天才重重吐出一口气来。

靳长法手足无措,急道:“姑娘怎的急急出手,也不先示声警。”

弘华又酝酿了半天才缓过劲儿,没好气地:“你不见蛇身玄纹?已然弹身吐信,再缓得半刻我保你追悔莫及。”

靳长法单膝跪下,捉刀拱手:“是长法卤莽,请姑娘罪。”

弘华扶着李图的手起身,看他脸色惨白,安抚地拍拍,反笑道:“我罪你什么?是我引人误会。”

柴独恳切:“姑娘当日相助,今日救命,实无言以谢。”

靳长法也起身做礼:“姑娘救我主人,便是施我大恩,但有差遣不敢不从。”

弘华忽向柴独问道:“这位靳大哥怎样来的?柴先生是重金聘的,还是签下了生约。”

柴独一愣,没有回答,靳长法却道:“不需聘买,长法性命身家皆为主人所有。”

弘华灿笑:“不论多少金银聘买,先生这笔生意可是大大划算。方才见靳大哥身手惊人,这等忠心也是百中无一。”

柴独闻言微笑,看向靳长法的眼中隐现喜爱之意。

“也幸亏靳大哥忠心如斯,一闻先生阻喝便急急勒马,否则我这半边脑袋送得可是冤枉。”那可是只在惊悚片中才见过的画面,差点实践在她身上,想来还在后怕。

靳长法居然羞愧得黑脸微红。

第三日上,生变。

不知阶州城中生了什么变故,风声忽紧。乱军四出,到处围捕疑众,关卡盘查重重。弘华生怕成了无辜池鱼,计划着和李图寻途避祸。柴独主仆似乎自有计较,两边未及互通,仓促中各奔东西。

弘华买下一艘破烂的小舟,藏在水荡里。次日,与李图换了素衣,准备划船躲到比较安全的地方。

正在苇芦丛中解开绳索,忽闻岸边吵闹喧嚣。避于隐秘处,远远见两个人影掠过,有刀光一闪,接着是一群乱军往来呼喝,似乎正在寻捕二人。

“好象是柴先生和靳大哥。”弘华低声对李图道,“要帮他们吗?”

李图稍稍一默:“何必再问,你必已有所决定,全凭你一念便是。”

弘华兴致盎然地打量他,直看到他不自在起来了才粲然一笑:“那你帮我划船,一面小心盯着。”

两人避着耳目在曲水苇荡中小心移舟,好一番折腾,终于赶在前头到了苇荡尽处。

远远见柴独主仆身影,近旁暂无他人,弘华连忙扬声呼喊。唤到第二声上他们便听见了,寻声过来。

“你们怎在此处?”柴独略为惊讶。

“不需多说,快快上来!”

“不用!我们原本……”

柴独挥手阻止靳长法再说下去:“你以为,眼前情景丁老板就定有法子么?我们还是先作打算,免为他招惹事端。”

靳长法一愣,重重一点头。

二人不再多想,跃入船中。他们刚刚隐入苇荡,便有一队乱军骂骂咧咧地过去了。

待得回舟,方才来路上却有了三三两两的乱军。不能再走预定的路线,弘华略一沉吟,凭着先前看路时的依稀记忆另选了一个方向。幸亏靳长法气力惊人,划起船飞似的,几次有惊无险入了小河。

四人在河流变细处上岸,弘华打头,在这一带村庄间窜了半天,发现乱军也肆略到这边来了,见着外乡人或稍觉可疑的路人便大肆抓捕搜刮。几番躲避,眼看危急时,弘华领着他们翻墙逃到一大片的果山里。

“这果树低矮密实,外头看不见,寻常也没人从这底下过,可下有幽密小径可以通到外边去。”

“婷娥,”一直不做声的李图忍不住开口,“我们从没来过河岸这边,你怎么会一早知道这条小径?”

“我不知道。”弘华头也不回,“是刚刚在林主那儿讨水喝时,他女儿告诉我的。”

“什么?!”靳长法大惊,“你没有计较为什么带我们往这里来?刚刚若被堵住岂不糟糕?”

“不是我带你们往这里来,我是忙着逃跑慌不择路。”

柴独也讶然:“我看你镇定自若一路前行,还以为你胸有成竹。”

“我看你们没办法,只好乱逃,我不是引路,是跑得比较快而已。”已进果林深处,弘华走得不慌不忙,“没有办法的时候只有跑着瞧,总是多点机会嘛。”

柴独失笑:“婷娥,你真是个奇人。”

李图侧头看了一眼。

果树十分低矮,那三人都走得很辛苦。弘华得意洋洋回过头来:“诸君皆卑躬屈膝,唯我昂首而行,真是畅快淋漓……”

话音未落,乐极生悲。一截横生的低矮枝桠把她撞个正着,一叫倒地。那三人一面来扶,一面哈哈大笑。弘华捧着迅速肿起的脸,半天说不出话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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