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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间春祭毕,夜宴至中宵。弘华陪玩儿到筋疲力尽,末了得赐一架碧玉琴,告退出宫。

自家兄弟都不凑巧,弘华于是一人回兴王别馆。当然,后头跟着崔子。

进了馆门,没碰到什么人,四下颇为安静。弘华遣崔子自去休息,自己抱琴回房。

经过廊角时随便往庭院望了一眼,忽然住步。

院中隐约有人,再看又没甚动静。

弘华走到廊边,定睛看去。

院子花草并不如何繁盛,只当中一株春桃尤其肥硕,近两日爆蕊初吐,这一日不见却已是怒放。满树芬芳,在月光下一派繁华璀璨。

此时树下一人,锦服琼冠、长身玉立,默默看那一树桃花,入定般毫无动弹。明月光华倾泻在肩,一身白衣耀目生光,仿佛一团发亮的白烟将人笼罩。

夜风轻起,纷扬飘落的花瓣也象在发亮。

那是谁?

弘华茫茫然迈前两步,差点绊下廊去。

她仍呆呆盯着那白烟中的人。

犹记那时初见,白烟中面容雪白的孩子……

阿骥?……

弘华不自觉绕下走廊,穿过一片丁香向那人走去。

出了丁香丛,明亮的月光忽然照到眼中。她一下住步,仿佛清醒过来。

对了,那不是阿骥,那是……李图。

弘华默立原地,看他半晌。

可,那白衣、那眉眼、那莹白的侧脸,分明就是阿骥啊。

罢了,罢了,暂且看作是又有什么不好?

弘华轻轻走过去。

“来了?”他并不低头,淡淡道。

“嗯。”弘华停在他身旁三步远。

“怎么?”好一会儿,他才回过头,看到弘华笑眯眯地看着他。

笑眯眯地看着他?

“你在等什么吗?”

“唔……”弘华思索了一会儿,笑道,“今日我有功劳,你不夸奖我吗?”

月光下,李图的脸线条格外柔和,就象阿骥,让她没有一点戒心,十分轻松。

李图微微失笑,过了一会儿道:“对……琴艺大有长进,不枉为师教导。”

“啊?”弘华也失笑,然后恭敬地应道,“多谢师傅夸奖。”

李图含笑看那树桃花,伸掌托住一片落英:“你又何必谢我?反正,来日你还有的是对我心生怨怼的时候。”

弘华微微一笑:“我有个优点,爱憎分明。眼前当谢便谢,来日你我趣志相左,我自生怨,也不怕你知道。更来日,你若有德于天下,我再谢你。”

李图也笑了,转头道:“那眼下,你于我……是爱是憎?”

什么?

弘华还没弄明白问话,他已侧开脸去,又接着道:“谢只一字,说说便了吗?”

“啊?那还要怎样?”

李图视线下落到她怀中碧玉琴上:“今日你弹那曲子很好听,要谢就再唱给我听听吧。”

弘华展颜应承,即刻盘腿坐到草地上,把碧玉琴放在膝上,拨动琴弦。

“ …… 半醉半醒之间再认笑眼千千 …… ”

李图看花静听。

夜风起,扯动他的白衣裳。

落花曼妙,舞在空中,滑过眉心,抚过脸颊,纠缠弦间。

“……

像柳丝像春风伴着你过春天

就让你埋首烟波里

放出心中一切狂热抱一身春雨绵绵

留人间多少爱迎浮生千重变

跟有情人做快乐事 别问是劫是缘

……”

花夜静谧。

春祭后不出三日便要起行。

刘鋹仍不愿相助,却终允了借道。也不知明姬吹了什么样枕头风,让他的态度如此忽变,倒教人喜出望外。

“……幸获天宠,有福得遇娘娘。惜缘聚缘散,今分别在即,红花万分不舍,在次拜谢娘娘垂爱了。”弘华沿用着她盛意拳拳的可爱笑容。

明姬懒懒应了一声,向她看过来。

弘华一愣。

这次话没说漂亮吗?怎么她没象往常那样欣喜展颜,反而美目中仿佛浅藏几分……薄怒与幽怨?是错觉?

明姬幽幽看着她眼睛,轻声自语:“我是傻了。你这样心志的人,又怎会真……”

看着弘华一脸的纳闷,她忽又收住了话头。信步走到桃树边,折下一支艳硕桃花,转螓首浅笑,轻轻将它放在弘华手中。

“这是我南汉的桃花。”

弘华呆呆接过。

明姬再盈盈一笑,一如平日娇媚:“你我得共赏这一分春光,总算有些缘分、情分。明日我便不相送了,这处祝将军前路坦顺,大志得展。”

弘华眨巴着眼:“谢……娘娘。”

明姬轻笑,转看花树:“就随你心上的人去天边吧。也许终有日,你能明白……”

弘华慢慢回行,手执那一枝春桃,心中总有蒙然不明之感。

“她要我明白什么呢?”弘华问崔子。

崔子默不作声,知道她并不真要他回答。

回到别馆,左右不见李图。

“公子何在?我正有事相询。”

馆中小厮回答:“适才无事,公子到南海集上踩圈子去了。”

踩圈子?

弘华想想,也到南海集上去。

踩了好一会儿,弘华忽然在人丛中看到了李图。

走近两步,才发现那人头攒动原来是有人在告地状。

听到那凄厉哀楚的哭喊声,弘华皱皱眉,再走近一点。

那是一个布衣中年妇人,一张朴素的脸上深深刻着柔善、艰辛与隐忍。

仔细分辨她混乱的哭诉,加上旁人言语勉强理出头绪。她一家本是渔民,丈夫长子早几年被逼为入深海采珠的珠役,葬身海底,次子服役时被鞭笞而亡,儿媳离散。不得已,与小儿子逃离故乡,刚刚安顿,幼子又不巧得罪权贵,冤枉入罪。正倾尽家财,四方求救,忽闻幼子被押至兴王府。追来再闻噩耗,子已入抵龙台充作斗士,性命只在旦夕间了。

至此境地,她已是末路穷途,绝望之下只得告起地状来。

四方围观者都是唏嘘不已、黯然泣下,连近旁巡视的兵丁也心中不忍,假作无视,并不上前驱赶。

龙宫月

抵龙台

天龙不仁,黎民不活。

弘华心中疼痛,不能语。

虽众人纷纷安抚,但那妇人却愈加悲惨。哭得几近昏厥,神志不明,走投无路中全无头绪地见人便苦苦哀求。

李图看来是方巧经过,因他衣华人贵,便被这妇人哀乱中抓住了衣角,又一次哭诉苦求。四周人看他神态清贵,疑是高位之人,也俱是切切看他。

李图半晌不发一言,只默看那妇人面目。眼底隐现的悲悯,让弘华想起当日离水畔的同伤。

李图慢慢蹲下,握住那妇人颤抖的一对枯手,摘下腰间荷包,仿佛很艰难地塞到她手中。

“不,公子!”那妇人哭着推拒,“贱妇不要钱财,只求公子救我孩儿。若失此子,贱妇也万万不活!求公子救救我儿,救救我母子吧!……”

李图默然半晌,将荷包再塞到她手中,低而缓地道:“我现在救不你……再等我五,不,等我三年。”

近旁有听到他话的,都眼现异色,还有人出言讽道:“三年?时索枯鱼之肆吧。”

李图全然无视左右,只看那妇人,动唇再言,声音更低,几如自语。

弘华默默,从他唇上读着他的话。

等我三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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哈哈哈哈,我也以为我五一假能写很多的,嘿嘿,看来我的懒惰真是毋庸置疑。不过不幸的花子还是满可怜,没有七天长假可过,眼看别人玩耍正苦海挣扎呢。怎一个惨字了得~~~

:P

花子

2005年5月7日周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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令传八方,驻扎四处的军队依命而动,部分将领先后悄悄地各就其位去了,余下一帮人大摇大摆出兴王府西行。

过容州,时逢地方上闹盗匪,沿途常常遇到遭劫的人。李图一行百余亲兵、多名大将,倒不担心,只图一路清净。

这一日,行在山路。正要入都棱山,忽然十余人连滚带爬奔过来,一看便知是刚刚遭劫。

拦住一问,果是一伙行商。为求平安,特邀约了七八十人组成商团。不料遇上悍匪,那买下随行的三流刀手全不顶用,先头的被切西瓜似的一刀一个,余的就四散哄逃了,手软脚软的商人们只得任人宰割。

他们走后边的一二十人,抛下财物,抱头鼠窜,好不容易逃出来,其他人还生死难料呢。

听起来这伙盗匪似乎人多凶悍。要不要绕开去,少惹麻烦呢?

计议未定,弘华看到一个行商罩在头上一件皱巴巴绸缎衣裳,觉得眼熟,随口问了两句。那行商惊魂未定,只道随手扯了蒙头乱跑的,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弘华莫名生疑,要了来,里外一翻,更觉疑惑。却哪里看过?怎这样眼熟?

对了!这不是养九灵在明姬封妃宴上穿的袍子么?因为华贵耀眼又难看得出奇,所以印象颇深。

“这衣裳可是一个……言行奇怪、喜夸多舌的中年人所有?”弘华急急问道。

那行商全摸不着头脑,正支吾,旁边一人却答道:“这是那九盆的。他出了钱参在商队同行,说是要去境边,确是个多嘴多舌、喜夸爱吹的。”

“他现在何处?可逃出来了?”

“没有。适才还在与那强人胡扯,我们才乘机跑了的,只怕现在已被打杀了。”

弘华眉头一紧:“你们何处遇劫?”

“就在坡那边林子里。”

弘华立刻勒转马头,到前头向李图等人说了此事。

“伏龙先生会功夫吗?”弘华对他的“深藏不露”很抱希望。

“不会。”赖坤岷白着一张脸。

马上翻过坡去,到那边林里果见一片狼藉,残破的车驾、杂物到处都是,一眼望去约二十余人倒在草里地上,盗匪全无影踪。

逐一翻查一遍,倒有不少还能救转,却没有看见养九灵。又遣兵士到四周找了一遍,还是无果。赖坤岷翻捡出一个布包,认出正是养九灵的,不由更是担心。

“难道先生已遭不测?或被强人掳去了?”弘华忧心忡忡,站在林子中间。

一个似乎憋不住了的发颤的声音从她头顶上浓密的枝叶间传来:“籍山~~~”

籍山?啊,是赖坤岷的字号。

呃?这声音?

几个人一齐抬头看去,叶间有人!

忙取长物将那枝叶拨开,只见一个胖胖中年男人反手绑着,吊在树上。身上只有破破烂烂贴身单衣,又短又小,样子十分滑稽。

众人视线一致向上,正热闹着的林子忽然一静。

难怪他一直忍着不吭气。

首先是弘华扑哧笑出声来,连忙垂下视线不再看。

接着是李图的声音:“快小心放先生下来。”

养九灵倒是一点别扭没有就随在李图一行里安顿下来了,态度自然得象参加旅行团,对眼跟前战局视若无睹。装疯卖傻是不玩了,无事就找人下棋聊天,平淡消磨。军中人慕他名,待他极恭,杀风景的话一句不提。

他对李图倒是大为欣赏,毫不掩惜赞之心,据赖坤岷说这于他实是绝无仅有的。除了赖坤岷和弘华,他见得最多的就是李图,两人相处极好,常常对坐品茗,海谈对弈。纵如此,他还是没有流露半点要留下投效的意思,李图也只字不提。倒是弘华先忍不住了。

“王主为何还不开口?你总不是真打算送到境边就放他去吧?他可是人中龙凤,终生难遇、并世难求啊。”

李图微笑:“既是龙凤,世人又怎能强求?”

“强求自然要不得,可王主必定有法子的。”

李图再一笑,默了默道:“我不留他。”

“什么?!”弘华疑心是自己的耳朵长歪了。

“他早就不是这世上的人了。”李图淡淡地道。

弘华侧头想了想:“不,这次你看错了。他身似三界外,心却扎扎实实绑在红尘中。”

李图只一笑,不再多说。

最先是与游饲云驻在祁水的队伍会合了,预想中的全面攻击却没展开,而是分驻各处的红军此起彼伏次第开花,响动不大。除抢下几个军事重地,并没取得太大战果,也没有进一步举动。两边似乎各有心思,持续对峙,不断有小规模冲突。

李图却在这时候转头搞起心理战来,不断鼓吹自己才是宗唐正统。宣传中的一个重要旗帜就是弘华。于是弘华在各小型战役中不断露脸,而且一点点脱离摆设的地位。

这些日子的刻苦学习终究还是有效果,她逐渐有了些底气,总算能独立带兵完成一些简单任务了。加上李图背后安排,神将形象塑造得不错,薄有点半真半假的威名传播出去。当初弘华“受天谕”的事原本就看在许多宗唐军将士眼里,这一来,李图得神将,是为天命的说法便愈演愈烈了。

弘华在短暂迷糊之后逐渐明白了李图心意,这日对着棋盘发呆时更是顿悟。原以为借道南汉是要发动奇袭,一举灭掉宗唐主力。眼下看,其实只是要借个佳局。回想近来战事战果,这才忽然发现,一个若隐若现的阵局已经接近收口了。

想到这里,弘华移动黑白子一阵比划,细看半晌,心中惊叹。看似漫不经心,但却是何等精妙一个局啊。各关键据点、易变重镇、粮道、退路、潜军栈道,或占或困或扣在掌心,竟似没一个脱出统筹,可能的变数似乎也都算计在心了。

不过看这滴水不漏的阵势,反而更笃定李图不会轻易下重手。否则有这样强算计又何必辛苦借道南汉。

再想更通。军事常识:破城以得不若完城以得。宗唐本是根基,李图原是少主,大有低损耗转手的机会。若是砸得稀烂再抢过来还有多大意思?虽可以迅速除掉眼中钉,但对红军未来发展却大大不利。没有一个坚实的大本营,军队再强,和眼下游布华夏的投机骁勇们又有什么区别?夺回古八荒多年来的苦心经营,以此为据,才有扎实发展壮大的基础。

李图要夺的不是一两场大胜,百十座城池,而是一个清楚可行的未来。

这样的远见,这样庞大谨致的计划,却又痕迹尽藏,李图果然厉害。

不过她想得明白说明她也很聪明啊。有点沾沾自喜。

正在弘华一会儿惊叹一会儿傻笑的时候,对面传来敲棋盘的声音。

对了,这里怎么会有棋呢?好像她正在跟某人对弈呐。

抬头,看到对面养九灵的脸。再低头看看早被她刨乱的棋盘。

“嘿嘿嘿嘿。”只能傻笑。

养九灵淡扫盘上子。

他应该一眼就知道她正拨拉什么了吧。想必他早看出了李图的才能,而且必定比她更深。

“红花你今日怎如此神魂不守?”

弘华一笑:“明日要出战,正自心神不宁呢。”

养九灵慢慢把黑白子各归其盒:“你又不是初上战场。”

弘华淡淡一笑:“不瞒先生说,我本不是将人,也曾阵前失措,招致惨败。虽痛定思痛,诸般求教,近来小战也还稳妥,但每逢阵前仍不免心生怯意,生怕行差踏错,再害将士。”

养九灵头也不抬,轻落子,另起一局:“犹疑不决,复计小节,怎为人将?”

弘华跟一子:“心知此理,却仍不克阵前踌躇,心头总放不开。”

养九灵急下数子。弘华也来不及多想,紧紧跟随。

养九灵笑道:“你棋路骁勇犀利,原不是优柔寡断之人啊。”

弘华默看棋盘。

养九灵布袖从密布的棋盘上轻抚而过:“决胜败者,非黑白子,而执子手。若不能静观全局,安然若定,骄、躁、虑、乱,计较一子得失,反失满盘子。”

弘华立马岗上,静看黑衣红巾的士兵象棋子渐满棋盘。崔子持刀身旁。

一个统帅者,若不能静心安神,掌控战局,说什么心忧将士,都是伪善而已。

弘华乒乒乓乓跑进营门,顾不上卸甲直冲军帐。半路瞧见李图和养九灵正在大石台上悠闲地下棋,就凑过去瞧了一眼。一眼就走不动路了。

妙局啊!

可正卡当口上了,那两人都不慌不慢,半天才落一子。

弘华开始抓耳挠腮,猛转圈。一身盔甲被拖着东撞西碰,叮叮当当响成一片。

养九灵抬头,了然一笑。

弘华忽然呆在原地。

手痒?

好,准你放肆。说话,帮哪边?……

老公认输吧……

想不到吾儿棋艺居然大有长进……

那已如梦境的……甜蜜的记忆……

反常的安静让她从遐想里醒过来,立刻对上面前两束眼含惊吓的目光。

呃……是不是她不知不觉流露的温柔表情把他们吓倒了?

“看,看什么看?下棋!”

李图居然显得很可爱地问:“你真的那么想下吗?”

“什么啊?!”弘华偏起头。

养九灵也很可爱地看着她:“那你下就是嘛。”

也没什么不好啊。

弘华冲过一步,抓起李图白子,狠狠砸在棋面一缺。

两个人抵头看了很久,养九灵才抬头笑道:“你这……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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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大家对明姬的想法……汗……反正弘华总有一天要明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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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外大尾巴猫,我的油箱是honghuaivy@

你有什么好事要告诉我?又有可爱少女要排队向我示爱了吗?

花子

2005年5月14日星期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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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华蹲在田砍儿上,看着自己用石子摆的图形,再放下一粒。

下一步是釜城了吧?

釜城几乎是不战而胜。守将齐酚只做了做样子就率一城守军投降了“本主”。

似乎可以收网了。一切发展良好。

突然有好几场小仗要打,兵力需求不大,架势却得摆够,因此许多将士都出去了。弘华天明才率部归营的,没有受令,得享清闲。

崔子还要守帐,被弘华强行赶走。每每阵前挑枪,还不都是支使他这“执戟郎”出头。这两天连打七八场,还要奔波鞍前,他应该比她这将军辛苦得多。

一下出去那么多人营中倒十分清静,很适合做白日梦。安排好善后事宜,只留侍卫蒙更守帐,弘华进帐卸甲,和衣倒在榻上,立刻睡熟。

一双弯刀未及解下,刀柄硌在腰上。不知睡了多久,难忍的疼痛才让她略略恢复一点意识,否则就是雷公耳边唱歌她也听不到。

正在半昏迷状态中,迷迷糊糊地考虑着,是微移一下呢,还是随它痛去。忽然听到蒙更一喝:“何人?!”

声音中的紧张让她微微把眼睛支开了一条缝。从这条缝里,她看到一个灰影飞掠过来。

来得太快了,透着莫名的危险,引发她的条件反射,给她极大加速度。

幸亏她凡事喜欢对着干的习惯,她完全下意识地反向那灰影方向滚过去,直接滚落榻下。几乎同时,她听到一把锋利大刀砍入木榻的声音。直到这时她的眼睛才完全睁开,还略略有点发愣。

幸亏几案离床榻很近,大刀不及回砍。弘华情急中一矮身,竟从几案下低矮的空间滑了过去。

蒙更已经追进帐,一面大叫:“将军小心!”一面扑上去与那灰衣人纠缠。

弘华被追着砍也不是第一次了,但眼下格外危急。看那灰衣人凌厉杀气,分明只求在旁人赶到之前迅速解决她。蒙更功夫不差,但显然不是来人对手。弘华正欲从侧面逃出帐,那人一手甩开蒙更纠缠回刀砍来。

李图先前对她进行的训练从脑里传到手脚,弘华敏捷地一矮身,尽量贴地往前急掠,飞快拔出腰上弯刀在那人脚上砍中一刀。

那人显然大为意外,吃痛退了半步,立刻猛力挥刀砍下。弘华惊忙间,一面急退一面举刀相抵。险险没被砍中,但双刀却被砍落在地,断成两截。

蒙更又扑过来,那灰衣人受伤后更添狂猛,对过两招,一刀砍在蒙更肩上。蒙更仍不退避,一面忍痛缠斗,一面大叫:“将军快走!”

弘华勉强一退,已被逼到帐角,猛觉架上“夭”剑恰在手边。

那边灰衣人已打倒蒙更,举刀急下杀手,直往蒙更背心砍下。弘华不及多想,拔出夭剑,顺势扭身,以一个奇怪的角度挺剑急刺。

夭,果然是一把好剑,几乎没有一点声响地穿透胸膛。

就象一片树叶飞入凉夜的空气……

帐里热闹起来。

蒙更已经被送去救治。灰衣人还在地上,圆睁着眼,一脸惊疑。

他还不能相信自己的死亡。

“将军,你没事吗?”不知是第个几人这么问了。

“没事。”弘华淡淡地把这个答案再重复一遍。

崔子来了,许多人来了,李图也来了。

“这不是卓名吗?”王八章蹲在尸体前看了看,一脸不可思议地走到弘华身边,“他可是徐鳞手下有数的高手,想不到你竟杀得了他!”

卓名?

弘华看着尸体,慢慢地道:“正因为他也想不到,所以我才杀得了他。”

王八章哈哈笑着,在她肩上一拍:“红花,厉害!”

弘华手中的夭剑跌落,一声脆响。

“呃?”王八章疑惑地看着自己手掌,“这次我是轻轻拍的,真是轻轻的。”

“没事。”弘华慢慢说,慢慢弯腰拾剑。

夭上的血早就一抖而落了,洁净如故,却又仿佛泛着一层淡淡红光。上面满布的泪痕,因而也就更象纷飞的桃花了。

血红的桃花。

弘华扯下架子上一块软帛,走出帐去。

她面色平静,动作平稳,只是慢慢的。

到营前小河。

有人在身后远远看她。但她什么也看不见,只蹲下来静静洗剑。

真是一把好剑啊,刺穿整个身体时血居然都没有即刻涌出。直到拔剑,他睁大眼睛倒下去,鲜红的血才从他胸口喷洒出来,象是他的胸前忽然开出一朵艳丽的牡丹。

还好,一滴都没有粘到她身上。

所以,只需要洗净这把剑。

她洗了很久。手在水中,已经凉透,触觉渐渐迟钝,可惜知觉却愈加清晰起来。

害怕。好害怕。

她的手不能控制地越来越剧烈地颤抖,抖到几乎拿不稳剑,还割破了自己的手。但她一点感觉也没有。

从她的指尖扯出一条细细血线,散在水流中,又缠在剑上。

她皱了皱眉,更用力地洗。

越来越红。

“够了!”李图抓起她的手,用一小方撕裂的白巾缠住。

弘华呆呆看那薄薄的白绢被浸润,鲜红的血攀着织物文理慢慢晕开,象悄悄开放的花朵。

李图感觉到她冰凉的手在急速颤抖,于是用双手牢牢握住。他的手很稳,但她还是不能抑制地抖着,于是他握得更紧。

他似乎是想说什么,却没有。然后他说:“你这样怎么做神将,怎么助我夺天下?”

弘华慢慢地张嘴,觉得发音有些吃力:“一人的性命就真不抵一人的天下吗?”

“天下从不是一人的。”默了默,他又说,“天下人争夺厮杀,总有一些要死,一些要活。”

“可是,什么人有权力选择谁死谁活?”

“自然是越强的人越有权选。”

弘华呆了呆:“人本不该有这种权力……人,怎能选择他人生死?”

“红花,”李图慢慢地道,“你不是早就选了吗?”

弘华抬头看他眼睛。

“你要一些人活,就要一些人死……从你接这把剑,从你要我授你功夫的时候,你就应该明白,迟早会有这一天。”

弘华心中骤然一凉,接着是隐约的恼怒。

她侧头看着夭剑,好一会儿,仿佛自语:“他叫……卓名……”

“不要记死人的名字……尤其是,死在自己手上的人。”

弘华再望他眼睛,语带尖刻:“你还记得你杀的第一个人叫什么名字吗?”

李图没说话。

“太多了,不记得?还是你真的从来没有记过?”

李图静静看着她:“你也会忘记的。慢慢习惯了就会好。”

“好?”弘华声音拔尖,“忘记就好了?习惯杀人,变成你这种人就叫好吗?”

李图手上猛的一紧,握到了她的伤口。

弘华这才感觉到了疼痛。她忍住,看着他的眼睛继续说:“对你来说,人命算得了什么?但是我跟你不一样!在我长大的地方,每一条命都非常宝贵。没有人会杀人,也不会随便伤害别人。我连做梦都不敢想有人的性命会结束在我的手上!象你这样,踩着别人的尸体过来的人怎么能明白我的感觉!”

李图没有说话,紧紧盯着她。过了好一会儿,松开她的手,站起转身,却没有离开。

弘华看着他的背影,忽然感到难以形容的悲伤。刚微微有点后悔,听到他的声音:“红花,我不信你。”

他转过头来,淡淡地道:“你说你的家乡,没有人杀人。红花,我不信……只要有人的地方,就有杀戮。人总是要杀人的,有时候……用刀剑……”

弘华很想反驳,但是很多东西忽然从她脑中闪过。

她猛然发现,原来她说的竟然……真的是假话。

走进医帐的时候,蒙更已经醒了,见到弘华忙要行礼。

“好了,好了。”弘华连忙制止,“你伤这么重,可得小心养惜。”

“多谢将军。”蒙更慢慢靠回去,“今日多亏将军救小人一命。”

弘华略一恍惚:“哪里?是我要谢你救命之恩才对。若不是你舍命相护,只怕我早丢了性命。”

“身为帐前侍卫,护卫将军本是我份内之事,哪敢邀功?”

弘华在病榻旁坐下,慰问了几句,后来随便地扯起家常话来。

“听说兄弟们说,原本你在离都也住了五六年,一家酒栈说是经营的颇为兴隆。我看你性情淳厚,不象志在沙场之人,难得置下产业,为何不娶妻生子过些安定日子,却投军受这颠簸辛苦?”

蒙更微微一笑:“将军不知,蒙更原籍井川。少年时冲动卤莽,不意得罪权贵,被安上要命的罪名,不得已抛下寡母远逃他乡。母亲年少守寡,含辛茹苦将我养大,对我十分疼爱。不料还未报答半分养育亲恩,这便又舍下母亲孤苦一人。蹉跎至今十一年,难知母亲下落,我母也不得我半点音讯,真不知是怎样的伤心凄凉。每每念及骨肉分离、欲孝无门之苦,痛如刀绞、日夜难安。”

蒙更语气极之酸楚,弘华也不由心下黯然。

“虽辗转至离都后稍得苟安,但思及母亲境况,只怕病痛之时,连个床前端盆送药的人也无,我这不孝子有哪有心思安然度日?但多方筹谋,无路归乡。一来过不得境,二来纵是贸然闯了回去,只怕不及寻亲便要送命。左思右想,唯有从军一途或可遂愿。于是四处打听各路军队,听闻哪支有意攻打井川便去投奔。糊里糊涂投到赵牟旗下,不料此人残忍无道,正自后悔,幸他作孽自毁,这才机缘巧合投到了红王旗下。”

原来他这般辛苦,甘心到刀枪箭雨的战场上出生入死,只是为了回到妈妈身旁。

弘华心中一热,感同身受,眼眶不由湿润起来,半晌才道:“真是苦了你……一片赤心。”

蒙更见她动情也十分感动,恳切道:“红王英雄绝世,将军慷慨仁义,蒙更能投帐下已然三生有幸。如今别无他想,只愿大军千里无碍,早成大业,我也能早日归乡,侍奉母亲终老。今日若非将军相救,我母子就真再见无期了。”

弘华听他此言,心头五味杂呈,只能忍泪一笑,却说不出半个字。

出了医帐天色已墨,再消磨到夜深,仍睡意全无。帐内血污早已清理干净,但一个人呆在里头仍觉遍体生凉。来回折腾许久,焦躁不安,忍不住出了帐来。

崔子一声不出,默默跟在两丈外。白天的刺杀事件后他就怎么也不肯自去休息了。

弘华到哨岗近旁,在石条上坐下,看着营火发呆。

“睡不着?”

沉润的声音,是游饲云。

弘华抬起头,看见他的面庞在火光映照下,散着温暖的红光。明亮的眼睛,让人心在他的目光中不由沉静下来。

游饲云在她旁边坐下,递给她一样东西:“夜里守着火堆,烤点东西吃是最好了。”

一个白薯,好象很好吃的样子。

弘华微笑接过,放在火边,拿一根木棍,有一下没一下地拨拉着。

“可要让兵士为你重扎营帐?”白天游饲云还在出战,但显然他已经听说了。

“不必了。”与营帐无关。

“我实在很没用吧?”

游饲云微微一笑:“我第一次……杀人的时候,足有两个月不敢一个人睡,每晚都要钻进二叔房里。”

“不一样,你那时才七岁。”

“杀人这件事……没有什么不同。”

弘华默不作声,盯着跳跃的火焰。

“你还十分痛悔不安吗?”

“不……”弘华慢慢把头放在膝盖上,“虽然不安,却不能后悔。就算再来一次,我还是要……杀他。”

红花,你不是早就选了吗?

是的,比起她死,蒙更死,她早就选定要他死。无论再选多少次,还是一样。

想来,会对他生气,不是因为他说错了,恰恰是因为他说对了她不想承认的。

“你明白了……就好。”

弘华微笑着坐直:“我总会慢慢学做个真将军。”

游饲云静静看她,眼睛在火光下明灭不定。

弘华忽然想起静水畔那双清冷的眼睛。

什么时候变得这样温煦了呢?又或者是火光造成的?

似乎有点迟疑:“其实……我宁可你的手永远都不要染血……但又怕,这样要你在这乱世安全地活下去会更不容易。”

弘华心头暖和,欲言又止,只对他淡淡笑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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