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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华溜溜达达一天半之后被追上。

雷小白带来大大小小头目寨丁七八十人,其余的包括军师暂且留守山寨。

勒马江畔。

弘华转头看看雷小白,对笑半天之后提声道:“过去不远应是我家大营了,这趟回来有众兄弟相从,我本是乐得开不了口啦,可想了三转有些话还是讲在前头的好。”

高勤冷哼:“还要先正军威么?”

唉,这个人可以整体忽略。

雷小白“嗡”地一振虎行刀,哈哈笑道:“把两只耳都给我树好了!大将军有话只管直说!”

“不敢。”弘华笑而拱手,“兄弟们英雄好汉,这番愿从我军必是怀着仁义心肠要为四海父老倾尽心力来了,本来义气血性正两下相投,不过这从军嘛与江湖行侠毕竟还是不大一样。”

项磐笑道:“明白,将军是怕咱们粗野放肆,提不得正经,上不得台面。”

“哪里话?虎牢寨寨规严谨,大伙儿严守上下前后本分,与那一般群贼聚匪自大大不同,这点我还省的。不过这军令如山,军法无情却是半撇没假。我军大不同四方豪强,向来军纪严明。

军中固然也凭着义气血性过活,但一披戎服,法字为先。肆掠行劫、逞强斗狠固再不可,一言一行也都要入规入矩,细至眉眼。大伙儿过惯率性日子,难免觉得束手束脚、烦闷憋屈。

另者,兵家胜败常系于令行禁止。军令一出,木鱼也得下水,地龙也得飞天。令之所行,命之所使,不容毫厘之失,不容些微之疑。令前一步,退不得半步,也多进不得半步。纵显得僵泥无情,也绝不可违令自决。

如此这般,不可尽数,总之与大伙儿往日过活真真大相径庭。这些,每个人在入营前需得好生想清楚,切勿一时贸为,来日伤义。”

众人都凝神听了,雷小白垂目一笑朗声而呼:“我等兄弟当日曾发下誓愿,把臂同活。今日弃寨投军虽是大伙儿计较,却也未必合各人心愿。将军所言周到,兄弟们需得好生想清楚了,这一去余生当定,绝没有三心二意的道理。若有志气相左的不算违誓,只管说出来,我雷小白自当尽心为他另寻出路。今日断了兄弟之份,不断兄弟之情,就算各奔前程,他日有缘再见还是亲兄弟。”

语必,沉目慢扫,众人都是毫不迟疑,齐声唱应。只有高勤懒洋洋的,不很乐意的样子。

“老六,你要是不情愿,我绝不会勉强你。”

高勤对着弘华的方向斜翻一串白眼:“管他做猪做狗,我这一辈子跟定大哥了。”

雷小白好笑地拍他肩膀:“要跟着我就随我跟定将军。”

说罢,转身对弘华豪气拱手:“将军,是你说烂泥扶得上墙,咱们就信你了。这一缸子泥就交给你,任你搓圆拍扁,总得砌上一堵好墙!”

弘华立刻感动得一塌糊涂:“好!大家英雄好汉,我也不用多说。进了一个大营,我们就要一齐在刀口枪尖上过活,一条命就是一千条命,一万条命也是一条命!来日只怕我们免不了有互生怨恨的时候,但只要记牢了,这一刻咱们的真心想投、血气相通!”

说着把马鞭甩得响亮:“愿意与把命拧作一条使的兄弟,请随我渡江!”

众声齐喝宛如一人,浩荡荡涉水而去。

过江不出十里就望见红军新扎的大营,远见兵动,看来正赶上大军归营。

这一场也算死里逃生,再见自家大旗真真心花怒放。

乐颠颠过去,刚近营口,忽见归营未罢的大军忽然从中间分出一条路,一骑风驰而来。飞马将戎装未解,金甲银盔,真一个雄姿英发,令人望而心折。

转眼到跟前,细一看却不是李图是谁。

他迎风立马,翻身跃下,眼睛在弘华身上稍一点水,大步到雷小白面前,来了个久仰大名、一见如故。

慷慨豪迈、噼里啪啦一通说话,直教雷小白和左右兄弟满面春光,点头象啄米。中间风轻云淡提起诸人威风事迹,其中几桩弘华也略略听闻过一点,晓得向来鲜为人知,却是他们心中颇为得意的经历。真不知道李图怎会如此详熟于胸,让人不服不行。

气氛热烈,持续升温。弘华旁观,满心不是滋味。

自己费时费力拼命吐血才在这群山贼身上达到的效果,凭什么他几句花言巧语就搞定了?一脚把她从中心人物发配边疆,简直天理不公!

瞧!瞧!瞧!那白大虫平素一味耍酷,这会儿功夫就被哄得两眼放光,一脸“跟对老大了”的狗腿神态。

哎呀,真是看不下去了,看不下去了!

.

“师父!徒弟回来了!”弘华满怀激情奔过去。

“喔。”养九灵漫不经心应一声,眼睛都没移开棋盘。

弘华短路地僵了半天,猛一跺脚,哀怨地拔高音:“师父~~~~~~你徒弟九死一生回来,你也不看一眼人有没有缺胳膊少腿!”

养九灵很快地瞄她一眼:“这也对付不了,又怎么配作我伏龙的徒弟?”

弘华条件反射地张嘴,勉强忍住了:“是,师父说得是。”

养九灵落下最后一子,把赖坤岷上局堵死,笑眯眯抬头道:“好,你可以出师啦。”

“呃?什么?”

“别装傻,你刚才不就想说这个吗?”养九灵跷起腿,抚了抚并不存在的长胡子,“为师我遇到山贼,被绑而吊之,徒弟你遇贼,反把一窝贼全拐了回来,果然是青出于蓝。”

赖坤岷忍不住笑出声。

弘华虚伪地笑着:“师父怎么能这样冤枉人呢?徒儿哪儿敢?”

“红花!”刚听到唤,人已经风一般来到身旁。

“游,将军。”弘华来不及转换笑容。

游饲云很快地握握她的手轻轻放开,慢慢收下一脸欢喜恢复到一贯的儒雅沉稳,语气中还是满漾笑意:“军情紧急不能及时相援,幸红将军机明,平安归来,实在……太好。”

归营到现在,还没人正式对她表示过慰问呐。弘华顿时十分安慰,脸笑开成一朵花。

正叙着,侍卫蒙更来报:“红王请将军速移主帐,共商虎牢寨英雄收编事宜。”

“嗯?王上刚刚不是当场封将了吗,还商量什么?”

“几位当家封名是暂定了,但好汉们不肯归编军中,要将军相谈。”

“哦?”

连忙来到主帐,行礼打招呼,到雷小白面前拱手道:“雷……将军,听说兄弟们不愿受编,可有什么不妥么?”

“确实不妥。”雷小白淡然笑道,“我们一众兄弟投的是将军,不是旁人,自然不能编在别人麾下。”旁边三位当家也点头附和。

弘华一愣,细问一下,立刻觉得刚受到打击的虚荣心得到了极大满足,但还是不得不羞愧地道:“不怕将军笑话,在下虽愧蒙上宠,受封大将,但才陋威薄,枉担虚名,平日上阵所调皆是诸位将军麾下所练兵卒,掌下并无实军,实在无能收编众位兄弟。不过兄弟们既投我军,便是一家,无分你我,编在哪位将军帐下都是一样的。”

“那可不成,我们拜投的是你,自然只能认定将军。莫非将军仅是一番巧言,说过便算,只把咱们假借于人就了了?”

呃?这说的,倒象是她买空卖空了。

弘华绞尽脑汁说服,扯了一通毫无结果。

李图无视她猛使眼色,要笑不笑看了半天戏才开口道:“红将军确麾下无兵,不过……趁此机会将好汉们收归帐下,另组新军却也未尝不可。”

呃?弘华脑子一时转不过来。

“王上,这,恐怕不妥?”

“将军贵为大将却手无实兵,这才真是不妥。我原已在思谋此事,看看也是时候了,若两下情愿这也不失为大好良机。”

弘华还在迟疑,雷小白却立刻就答应了。

弘华咬咬嘴唇:“雷大哥爽快,在下就直说了。大哥也知道我军英杰辈出,首位将们个个都是驰名的英雄,从军之人莫不企投在他们麾下而不可得。如今王上重遇各位兄弟,能遂心愿,若放过这大好机会,却来随我这虚名之将,真不会可惜么?”

雷小白失笑:“小白混迹多年,这一双眼向不失准,只除了初见将军时差点漏错英雄。咱们这般人,从来认定一道就执信不疑,便来日发现走错了也绝不追悔。”

呃?这个……算优点么?真让人夸都不好夸。

“呵呵……大哥真是……顽……坚韧……直……直爽!那个,大哥这样看得起,在下自然感激,不过话还是先说定了好些。在下可不是出至名门,全无祖积家声。”

雷小白几人大笑出声:“我们山贼出身,还讲什么门楣?”

“我武功不济。”

雷小白露出“早知道了”的表情。

“我未担大任,经验浅薄,未立威四方,无大略于胸,机谋寡漏,随师研习也还未有所成……”

雷小白打断她:“将军再如此自贬,就是意指我们有眼无珠了。这样说了罢,既然决心追随,你便是个妖怪也是无妨!”

弘华豪气地一摔脑袋:“好!我再忸怩反倒不敬了。在下便愧领各位错爱!”

说完对李图上位一昂首,刚要开口又转回来:“对了,还有一件事,也不晓得各位兄弟知不知道,那个,我是女子。”

四个人一齐恍惚,好象不能领会她的语意。

弘华小心翼翼再阐述一遍:“我不是男人。我军上下都知道的,这个,也无妨吗?”

四个人脸上象台风过境灾区,所有表情都被刮没了。

很久之后,在李图咳了咳打算打圆场之前,雷小白开口了:“呃……罢了,既说你就是个妖怪也认定你,女……女子又有何妨。”

既然如此,自然是皆大欢喜了。

遂决定虎牢寨全数编在弘华旗下,另建新军。平日归在大部队里一同编制操练,由弘华指挥调派。弘华也加入到操兵带兵工作中去,边学边干主管她的新军,等时机成熟再考虑独立出来。

终于有了兵的大将弘华站在简易的台子上,做着一指擎天的手势,豪气地:“兄弟们,我们来同心协力建起这支——虎贲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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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把山贼改造成精兵难度非比寻常,不过“擒贼先擒王”这话是有道理的,只要吃定雷小白这贼头,无论“从良”之路多么艰苦,小鬼们也不敢乱吱声。加上红军本从杂牌军起家,有游饲云、花笃平这些经验丰富的实习指导师,工作还是很顺利的。

外界局势却越来越乱了。无论李图心机多么周密,现实变化也不是他能一一料定。

红军虽然发展神速,但相对而言还是实力较弱的。多线作战乃兵家大忌,非常让人崇拜的波拿巴先生和非常让人不崇拜的阿道夫先生都死在这个上头。最明智的办法就是尽量低调,少树敌,专心对付主要敌人。

弘华陷在贼窝的同时李图已经开始着手这工作了。权衡下他选择向那个自封的“南蜀王”符孑摇尾……不,示好。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向来是他的强项,效果很好,两厢一见钟情的架势,热络得不得了。

一边依附强势,收敛锋芒,一边也要尽快增强实力,达到目标。这当口,那“一水莲花寨”的计划就来得非常适时了。

赵和阳的设计一甩出来,弘华眼睛耳朵都直了。差距啊,虽然是和她相同的创意,水准可就没得比了,缜密周详、长远可行,许多细节是她想不到的。所以她一连串赞叹都出自真心,赵和阳不理不睬,不过显然很暗爽。

好计划实施的第一步就是收集原材料。

在这个问题上,弘华不得不再火拼赵和阳。好不容易压下他暴力攻打的主张,弘华硬着头皮顶下了主要责任。幸好有莲花第一寨大虎为起步,原本交好的朱顶山、埋剑峰也都很快被说降。接下来最紧要的击雷寨就不得不暴力了。还算顺利,只两天,雷小白亲手砍了那寨主脑袋,寨丁打死打跑六成,余下受降。

糖果夹大棒的政策顺利推广开去。

招安回来的山贼土匪为数不少,高贵的赵和阳是不屑接纳的,捡破烂的工作就顺延到弘华身上。

一个月前的光杆司令在开饭的时候手搭凉棚数人头。

挠着头出来,就转到师父饭桌前。

“怎么?大将军还在美吗?”养九灵拿着筷子笑眯眯看她。

“总觉得怪怪的。”弘华掰了一会儿手指,“快一千五啦……都是我的?”

弘华忽地抬起头来:“不是山贼就是土匪……那我不……成了土匪头子?”

养九灵愣了一秒,开始,笑。

要当好这么多土匪的头子绝不可能轻松。

为什么小说、戏剧都没有告诉过她,当个威风凛凛的大将军还要兼职做班主任、保姆、狱卒、刽子手、心理辅导等各行业工作呢?

听养九灵单人讲座的时候弘华忍不住地鸡啄米。

养九灵狠敲她脑袋之后一阳指冲着她,却没有骂出来。

对啊,这是古代,学生还没有爬到老师头顶上的年代。

他可能是没想过弟子敢在他课堂上打瞌睡吧?这状况该怎么处理呢?锥刺股?不行,会痛……弘华迷迷糊糊瞎想着,正准备继续蒙更跑进来了。

“报将军,营里出事了!”

“不是说别打扰我读书吗?行凶逃跑找崔副将,兵变找雷将军,夜不归寝、避操、顶撞……”

“将……将军。”蒙更不得已小心翼翼插嘴,“是这样。新营几个兄弟早前出营,过杨家坳时走了岔,结果醉酒闹事,打伤了人,有个兄弟还……还把一家闺女给……欺负了……现在……”

睡意呼地飞了。

傻三秒,呆三秒。弘华噌地立起,眼中杀机一闪,惊得蒙更不敢说下去。

“师父,恕徒弟贸退。”平平声调,零下七度。

一把抓起“夭”,剑鸣鞘中,披斗大步出帐。

再出现在养九灵面前已是次日晌午。

微笑地看她把夭放在案边,养九灵问:“杀了人?”

弘华坐了一会儿才淡淡道:“没有。”

不过看她脸色,只怕也差不多了。

又坐了一会儿,她恨恨地:“大将军为什么还要管这些破事儿!”

“你以为呢?大将军只耍威风?”养九灵微微一笑,“你武功出不得场面,文治要是就弄点机谋,你这大将军和谋士又有何不同?”

是啊是啊,这个世界上从来没有只需要酷和帅的行当。

不行不行,领导者不能没事就鞠躬尽瘁,要善用资源、合理调控。得给自家贼窝配备个指导员什么的……江上築……江上築在哪儿?

看弘华没头没脑地起来就走,养九灵只是微笑。

.

攻打千机寨比较困难。一来凭借天险,二来他们受回戈王庇护,攻打难免多方制肘,可调的兵力又不太多。她那一千多匪军能丢到这里的也不过三百,至于赵和阳那边……算了,算了,放一放再想。

这时候李图的外交工作就起作用了,有了南蜀王符孑那边一点恰当的小小帮助,千机寨立刻成了孤儿,那点天险已经靠不住了。

一半暴力一半心理战,弘华第一次带自己的兵独立出战,在千机峰上打了个漂亮胜仗。

留雷小白完成后继工作,当即下山回赶。半道上经过符孑占据的一个郡县,听说李图也在,两人不晓得凑一块儿在鼓捣什么。

弘华拐进去,就见到了这位李图新傍的大款。

一见之下就莫名地里外不自在。

咦?这人长得并不坏啊?中年微福,高大魁梧,模样体面,还满有大人物气派的。那怎么会……?想来想去,问题出在他的态度上。

对她也未免太……亲切了。

假如不是她花痴加幻觉,分明从她一进门,这符孑就开始满脸春暖花开,然后就一面“久仰久仰”,一面围着她绕圈儿“瞻仰”。

“早听说红将军是了不得的少年英雄,这一见才知道当真是神仙般的人物!这千机一役也是风姿大显,又当传奇江湖了。难怪四方绿林争相拜服将军,这样的杰人俊秀,怎不教人望风心折哇……”

咳咳咳……她承认她花痴了。她承认她爱听赞美,而且对肉麻的接受度比较高。可这个……已经稍微超出她的能力范围了。

吓!发展到握着手嘘寒问暖的阶段了。

“将军哪里人氏啊?……将军青年才俊,家可有妻房了啊?……那可曾媒定啊?…….”

这个……可以理解为慈爱吗?弘华用内力强行压制从手背企图往全身发展的鸡皮疙瘩。

好不容易摆脱了庆功宴、夜游和“多玩耍几日”的邀请,争取到与李图珍贵的独处。

接受完上级指示之后,弘华忍不住道:“南蜀王待人向如此……好么?”

李图看着她,仿有所思,却并没有回答。

弘华嘿嘿地笑着:“这般问长问短、事弗巨细,难不成他有女儿、侄女儿什么的想要许配与我?”

李图还是看着她,还是没说话。

“不是?那……只是因为我风采卓著,特别讨人喜欢?”

李图好象有话了,结果淡淡一笑:“你还是快些带兵离去吧……战事吃紧啊。”

弘华这次很听话,在符孑依依不舍的送别中飞快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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收服工作最后一步还是暴力,以赵和阳一举踏平最后的一寨一镇收尾。

他的黑甲精兵在迤鸾山这一役,从各角度分析都说得上精彩绝伦,也被养九灵信手拈来给弘华做了现实教材。

弘华看着眼前简直堪为军事范例的行战图,不由心下赞叹,果真不愧为世家名将,这样的火候哪是她一天两天赶得上?这行战图看在军家眼里应该相当于一幅构图美妙的好画吧?只是那渲染着血红的夺目背景正是她心中隐痛所在,让她无法心情愉悦地欣赏。

“何以怅然失神?莫不是红大将军也知道惭愧了?”

弘华抬头,兀自恍惚了一会儿才道:“师父啊,我真能成个真将军么?”

养九灵略略失笑:“你向来心比天高,怎这会儿忽自疑起来?”

弘华摇头浅笑:“才智纵寡,一点点从头学来我总不怕的,可是……心魔不去,如何为将啊?”

养九灵洞然微笑:“大将军到如今仍在为此忧烦难遣么?”

弘华信手从案侧棋盒里拈起黑白二子,轻轻摩挲。

“徒儿狭隘短浅,明知战局如棋局,明知小仁而坏大义,却总不能将知痛知悲能哭能笑的肉身以石琢棋子视之。盘上每失一子,不过计较,战中每折一人却如心受一刀。”微叹着摇摇头,“为将若此,真真无用。”

养九灵笑得温和:“生就一颗玲珑肉心,又怎是错处?”

弘华笑道:“这颗心窍眼太多,自个儿也摸它不透,一意颠倒反复。时而忽记圣人语:兵者,凶器也。勿美之,美之则乐杀人也。如今跟拜先生,为将求学,岂不正是美兵者?研习战局、锤炼机谋,说的是救世正途,换眼观之,何尝不是残忍好杀所为?机关、阵法、战略,到底不过是求取杀人之法。

如何又快又多地取人性命,难道就是红花辛苦所求?”

“何只你一人,自古兵家多虑于此。所谓上兵伐谋,思其本言,无非兵之大者在得而不在杀。”

“可惜上兵之想近乎痴梦,实百难求一。”

“心上插刃谓乎忍,忍苦、忍痛、忍人心。欲建非常之功,必舍常人之情。”

“易想难为啊,师父。”弘华笑叹,又起意,“像太宗李世民,先为凶暴再为明君,是非对错人不敢评。”

“此论不得好坏,只得非凡二字。”

弘华眨眨眼:“师父曾道红王为非凡之主,您正是如此看他的么?”

养九灵笑而不答应:“如何看他,你自有一番主张。”

弘华思绪翩然,忽忆起从温润人口中听来的惨烈故事。

就是那仿佛已过去很久的逃亡夜,从那时起她拿起的刀剑就再没能放下。

养九灵神色中略带一点慈爱:“多思无益。舍一命而救千命,可也。”

弘华脸上浮过一丝哀色:“舍百命呢?”

“可。”

弘华目光灼灼:“以千命而易千命呢?”

养九灵看着她的眼睛:“可。”

“舍万命而活千命呢?”

养九灵眼中有光,却没有答话。

沉默了很久,当弘华想要开口,养九灵却先一步起身牵她的手道:“红花,我们出去走走吧。”

两人不声不响慢慢走。

到天色发红,他们穿过了三个村庄,走到刚被夺下的栖鸾镇上。

散心吗?可是心却越来越沉了。

养九灵忽然开口了:“红花,你看到什么?”

弘华沉目四顾:“民生凋敝,兵连祸结。”

“战乱频繁,死伤无数,觉得可怜么?”

“可怜。”

“当救么?”

“当救。”

“那么活着的呢?”

弘华眼光微动:“苟活的,朝不保夕、冷暖无常,或痛失家园,血肉不聚,河海流离。”

养九灵不置可否,又问:“只此?还看到什么?”

弘华不明所以,一时无应。

默默走到镇子中心。刚攻占不久,还每能腾出手来安抚治理,触目所及尽是混乱纷扰。不时见团团扭打嘶骂的,一家较大的店面被乱民乘机哄抢,更闹作一堆。

弘华慢慢停下脚步。

这些不是强兵悍匪,只是本地的寻常百姓啊。

人们脸上鲜明可见的贪婪、相斗时眼中的凶狠狰狞,越看越是心惊。

养九灵的声音淡淡在耳边响起:“何谓苟活,你行历千山,可看过了么?”

心中哀起。

这动荡的时代,社会破落,道德沦丧。国家观念淡薄的人们也跟着淡薄了健康的人生观、价值观,善恶是非混沌不堪。

养九灵轻声慢语:“为保一息,多少人挣扎于泥泞,生恶念而孳凶习,以他命为萆草,动辄易妻贸子、手足相残,至弑父杀君之行亦由于此。世道凶险,人道恶毒。如此种种触目惊心,还有许多是你见闻所不到、臆想所不及的。”

弘华呆立当地,怔不能言。

白夜交替在一瞬间加剧了。

鲜红的夕阳仿佛夹轰隆之声飞快地落到地线之下,漫眼红光刹那敛没。忽临的昏暗中,乱民们的双眼像狰狞的兽目疯狂晃动闪烁在四周。

“纵能苟活,就不可怜,不需救了?”养九灵的话像一声轻叹。

弘华抬起头,眼睛里染上了深深悲悯。

养九灵看着她的眼睛,温和地道:“红花,你明白了么?”

弘华张张嘴,却没能出声。

最后一线光隐去了。

养九灵沉而清晰地:“万人活如猪狗,不若千人安生乐死。”

……

次日养九灵□□练声吵醒,从临时搭就的营帐钻出来,远望到弘华早在山脚空地上操起兵来。

这两日又编进三四百人后她的虎贲军人数已破两千,眼下都调到了这儿,甩手给她一个人管束着。

这会子一眼望去,这群匪军竟也似模似样了,确不简单。

弘华着甲,正在一侧高岩上扶枪而立,肃然督看。迎风望去,居然也大有处静而威的气概。云头初泄的晨光将她周身浸在光晕之中,淡淡长影一直逶迤到地,宛如金甲神人。

养九灵慢吞吞爬高,在越来越明亮的光彩中走到她身旁。

弘华连忙回身,见礼问安。

“大将军这会儿神清气朗,可是心魔去了?”

弘华一笑,璨比明霞:“师父苦心教诲,徒弟懂了。”

“哦?”

目随手中枪,看锃亮枪头被万丈霞光镀上嫣红:

“欲救天下,先杀天下。”

少顷,养九灵哈哈而笑,眼底有复杂得无法猜度的心绪飞过:“好一个……杀~天下。”

“不过……”弘华目光下投到她虎虎生威的军队上,眼神一刹那迷离,隐隐精光绽放,“我想要的路,我要自己去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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赤马激尘来。

正团团转的雷小白抬头一望,面上渐泛欣喜:“将军回来了?”

弘华勒马翻下,一身乒乒乓乓直往前走。一言未发,但恼意显而易见。

养九灵正拖着碗,蹲在营帐门口等饭吃,看见她冲过来,仰头笑道:“还是不成?”

弘华在他目前停下,低头皱眉,叉着腰默立。

“别挡在跟前儿,看不到伙头兵的车啦,不先截住我怎么抢得过你那些狼兄虎弟?”

弘华轻哼,甩过身站了站,最后和她师父并肩蹲着。

还是忍不住发起牢骚。

师父恪守信诺,对军中实战向来不肯多说半句,更不能出谋划策的。不过弘华诸般想法说与他,他也尽数听去,适当给几句不破例的点拨辅导。

李图与符孑的半正式合作还没详细发表,弘华也能蒙中大概。激情澎湃预备大展拳脚的她却被一盆凉水浇灌了个透。

静下心一面紧急整顿编制、操练干戈,一面琢磨战略,先后三次请战,一次比一次有信心,一次比一次受打击。本着机会要死皮赖脸去争取的原则,她这次索性直冲高层首脑面前,想用强烈的冲击性表现收到奇效,结果却被无情发配边疆。

“……眼下用我虎贲军从哪头说都是入情入理。我军虽杂,在这一带地方却正如鱼得水,而且恰当锤炼可以提升军力,对治军也大有好处。实在说不通!即便里头有什么厉害计较,又何至于硬赶我出去吹风?我军还没到兵多难用的地步吧?就算疑我不当大用,就算为了不叫赵…为了平定军心,又哪用得着浪费我这样大好人才、军中柱石?”

养九灵本来有一下没一下敲着碗听她诉苦,这会儿忍不住笑出来。

弘华继续:“我分明感到王主的话尽是托词,似乎就想把我支开去。”

养九灵漫不经心地道:“若你所想非虚,那应不是无理了。你不妨耐下性子,看看不急。”

“怎么必不无理?李图心意向来崎岖。”弘华兀自愤愤,“连符孑都疑他何以这样轻我。”

养九灵抬抬半边眼皮:“符孑?他看重你么?”

“南蜀王对我不知多推崇。”

“哦?”养九灵抬抬另半边眼皮,“他待你不错?”

“唔……”弘华考虑了一下,“这人虽说古怪了点,待我倒满热络的。”

这中间短暂地碰过几次面,他比起初见时威整许多,虽然还是不时热情得奇怪,但多少自顾身份收敛些许后,也显出卓越的霸王气韵来,一见而知绝非庸才。眼神犀利得让她偶尔隐约生畏,其中复杂又引人琢磨。

养九灵慢慢敲了三下碗边:“符孑这样狠辣人物,红王与他周旋倒是得当。你嘛,眼下火候,不教你夹缠进去,避开些也未必不是好事。”

狠辣?

弘华略略一愣,还想问句什么,忽然车轱声传来,养九灵便精神抖擞跳起来。

看着师父灵活的身手,不由气结。

……

世事难料,结论不能下太早的。

虽然之前的努力争取全白费,虎贲军大部和她这个匪首都被丢往了边远战线,但变幻莫测的战局却重新给了他们机会。

赵和阳管下部队在匣山口战役中一次不可能的失利,成了他心上奇耻大辱,却给了在附近生霉的弘华替补的空子。

漂亮一战,一天就挽回损失。弘华抓住机会,以水蛭精神死缠不放、得寸进尺,一步一步,发展到后来,终于在这合作计划里强占到一席之地。

约略感觉到李图对她的起用有一点不得已在里头,这发现更让她有抬杠得胜的成就感。

其实她并没有争大功的企图,只想得到一些将她虎贲军和她自己淬铁成钢的机会。事实证明,效果是显著的。她的匪军在一次次战斗中逐渐严整威猛,越来越配得起“虎贲”这名号了。

战局发展良好。

不能不承认李图的明智。南蜀王国短期内都不会对红军有直接的威胁,这次合作是双赢的,也将为以后的道路扫去不少障碍。从长远来看,红军将从中获取的才是真正最有价值的东西。并不需要建立多么密切的伙伴关系,以李图的能耐他必能把握好火候。只要他计划成功,他们就能以最小的代价而实现惊人发展。

……

计划中最关键的一场仗在这明媚的初夏里展开。

……

一场血腥的大仗,也是一场重要的胜利。

……

一切结束在这清凉的傍晚,只是血腥味给可爱的清风混进了满满的令人窒息的污浊。

虽然早见过好些惨烈,但这还是弘华亲身参与最大规模的一场杀戮。

这个傍晚,败者胜者都累极了。

弘华慢慢走在来不及清理的战场上。

生在21世纪,生在一个和平国度,在过去近20年的时光里一直认为“尸横遍野”、“血流成河”这些词语永远都只会是书中一个形容词。

这里,在她眼前。成千上万因为身上不同颜色的戎服刚刚还在相互厮杀的士兵们,现在静静躺在一起。他们胸膛流出的热血,现在全都变凉了,交融着,凝结成暗红的血块,凝结成暗红的大地。

弘华细细端详着脚边的破碎的肢体。

一个人的血就曾经让她不能睡也不敢醒,让她几乎丧失呼吸的力气,让她感觉不到生死的区别。

但是现在,铺天盖地的鲜血与残肢面前她还可以稳稳的站立。这是怎么了?

她终于真的开始变强了?

她应该哭吗?

或者笑?

因为这里再没有活的残酷,只剩安宁。

死的安宁。

.

无边无际的宁静。

天地间好象只剩下她一个活物。

她深吸一口气。

强烈的血腥恶臭呛痛她的喉咙,顺着喉管蔓延到胸膛,再到四肢百骸。

她忍痛抬头远望,看到前面和她一样在查看战场的李图。

弘华想了想,慢慢地走过去,停在他身后。

他没有回头。

沉默地站了很久,弘华说:“一将功成万骨枯。可是……为了你……值得吗?”

他仿佛没听到。

顺着他的目光看下去,一只蝴蝶不知怎么陷在那一洼血泊里,污血死死粘住它的翅膀,它的挣扎已经渐渐无力。

李图拔剑,用剑尖轻轻把它挑起来。

它安静地爬在剑尖上,翅膀偶尔微微振动。

这是一只很大的白蝴蝶,翅膀奇异的莹白仿佛在放射光芒。血,在它的翅膀上蜿蜒出暗红的花纹,闪出一种妖异的美。

很久以后,风吹干了它翅膀上的血。

李图轻一振剑,它借势而起,飞了一圈儿,便翩翩然飞过这血污的山谷,向那某个清洁美好的所在去了。

……

回营便遇上符孑。

这次他却没任何奇怪的亲切举动,只肃穆威严地默默看着一身残破血污的弘华。

但当弘华对上他的眼睛时,分明看到藏在这目光中,仿佛在隐忍着的深深的……疼痛?

为什么?

心里隐隐闪出一丝不安。

这个沉默的,让人看不透的符孑更让人心生畏惧。

……

或许......他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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