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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微明,弘华旗语发令,两旁旗兵依样将宽大红旗舞成两轮红日,另有令兵以鼓号声辅。下面兵士令动,纵横变幻。

近来大有长进,迅捷准确多了。

“这操兵法倒稀罕,”养九灵慢腾腾后头过来,“要炼什么阵法么?连为师也看不大出来。”

弘华转身行礼:“炼阵还谈不上,徒弟只一直有这想法。虎贲虽勇,彪悍威武说不得盖世,加之草寇出身,要建铁军还需时日。欲克敌制胜当将众力展到极致。徒弟想建这样的军队:静若虚、脱若兔、疾如电、猛如虎,动似曲指,律似金铁,能合千般阵法,能御万般变化。”

养九灵睁开象没醒的眼睛看她:“有趣,好好谋划兴许能炼支……”

漫长“支”字没完,有兵来报。

“听说有上笺。”弘华推门而入。

花笃平把手上素笺递给弘华。

攻定难城?

匮力自保、进退维谷的当下,还要再攻他城,这战令实在出奇。

弘华讶色不着面,走到军图前,虑罢轻言:“虽奇,倒不失妙法。”

定难城城主曹衍群乃世传三代军阀,无逐鹿之能。其族据地三十年不灭,全仗定难绝佳地势。

定难居多政权交界处,弹丸地却乃虬睛所。是以左右霸主虽不太放它在心却也不能小觑,实是一处要害。

三方地利,出可攻入可守,又有肥硕土地存储颇丰,任一方势力想独吞它也不易。最要紧的是,环绕的各势力间本各怀心思,任一方贸动都会招来猜忌,给人可乘之机,后患难料。是以多年来,打主意的不断,下手的却不多。

眼下红军濒危,中州迟迟不闻佳音。莲花寨尚能勉力支撑,可情势严峻,空等下去,生机只会愈加渺茫。

他们也已担不起这样消耗。

红军兵力初盛遇挫,苦斗到今折损过半。只看莲花寨这边,虽暂稳,每计伤亡都叫弘华心疼得要命,外头颠簸拼命的兄弟更不用说。

城池丢得起,人命不行。这样下去就算撑到中州荫护,没了出生入死的兄弟拿什么东山再起?

若得定难,结合莲花寨必实力大增,红军会象一柄插在西南腹地的利剑,闪出左右避让的锋芒。有这绝佳筹码,玩弄起权谋李图也正如鱼得水。

纷繁复杂的局面,环环相扣,看似小变,影响竟如投石平湖,振荡不绝。想深了,弘华和花笃平对李图城府之深都叹服不已。

最近原本相对均衡的局势有所打破,定难的麻烦也多了些,这时反显出曹家原来还有些硬本事。几次受犯毫发无伤,愣是谁都拿它没有办法,最后迫于局势一一撤军。

不过现在红军要攻定难倒是事半功倍。

这一带原就是地理上对定难最有威胁的一边,局势也不那么微妙,之前小势力和贼匪纠缠,没谁招惹它。如今建起一水莲花寨,使这一片力量单纯集中,对准定难门户,又错开三方天险地利,正是大好机会。

黄昏,云娘与赵和阳先后回来,坐下一谋,都觉事不宜迟。商量整晚,理出大致计划,赵和阳主攻,花笃平主持大局,调配兵力,弘华继续操兵防备外犯。

聚合集体智慧完善补充,大家自认得了必胜策,岂料除初奇袭一胜攻下外郭,之后再没半点进展。

赵和阳屡挫后倒静下心来整顿精兵。他何等良将,旦去轻傲沉虑对战,威自惊人。

花笃平、弘华等人也上观助战。

定难守城大将白蜀东真猛将,在城前摆下阵法更精妙绝伦,挪移变幻叫人眼花缭乱。

“这就是白蜀东闻名的迭香阵?”弘华惊咋不已,“初闻还道半是讹传,想不到……”

压下惊讶,略沉思,和花笃平商量几句,急调雷小白率部暗袭阵眼,只盼乱了对方阵脚,助赵和阳一臂之力。

雷小白一队像枝利箭,直奔对方心窝。

这一击奇到妙处,迭香阵顿时被冲断,赵和阳大喜,驱兵猛击。

就这一瞬间,迭香阵变戏法般陡然激扩一倍,乱了的阵支瞬变,链环相扣,竟是严丝合缝。一切快得几乎没法儿看清。

弘华大惊。

刚才竟只是阵法的一部分而已,现在才是真正的,不!真正的迭香阵只怕还没施展开呢。

眼看两队兵卒就要卷入阵中,弘华夺下鼓锤急发号令。

下面奋战的兵卒面对突变,还无头绪,幸亏平日操练有效,雷小白一支闻令,毫不迟疑掉转突围,总算在对方阵口没能完全合拢前冲杀出来。阵口又断白蜀东始料不及,迭香阵没能即成,又短短乱了一下。

赵和阳迅速明白过来,即刻回撤,一番辛苦总算逃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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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到脸色发黑的赵和阳,弘华立刻去认罪,难得这次他放弃了打击报复的机会,一言不发顶着黑云走了,看来受刺激不小。

差一点,只差一点点,就是全军覆没。

弘华这才发现自己已一手冷汗,一松劲鼓锤滑跌在地。

养九灵听弘华一说,就腾腾醒了。

“这样厉害?画来看看。”

弘华铺纸涂了几笔,脑子乱成一团,一叹弃笔:“我看都没能看真切。”

养九灵一看却立刻来了兴趣,追问连连。弘华勉强就着图颠三倒四,断续描述一番。末了由衷一叹:“世间果藏龙卧虎,这迭香阵岂只厉害,真当得一句‘万人敌’。”

养九灵郑重起来:“这样阵法……能布的人不多,白蜀东有如此本事?”

说到这个……弘华仔细想了想:“那白蜀东是猛将,可就阵前看调遣应变似也并无惊人处,倒不象能布此奇阵的样子。”

养九灵默思不语,隐约闪出一丝奇怪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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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三日,外头红军先后退守到莲花寨附近,李图也到了三十里外山口。严泽风、赖坤岷等人跟着先后归营。

试攻三次,定难稳如泰山。

派出去的细作打探了消息回来。

道是几年前定难来了位奇人,授了简单的迭香阵和一些计谋,威力奇大,定难借此无敌四方,得保安稳。城主曹衍群奉之为上宾,却仍留不住。

近日奇人忽然再现,还主动出手重善阵法,再定奇谋。定难城上下将之奉若神明,跟着士气大振。

“这人是谁?”

“只知人唤闻人师,来历却无人得知。”

“闻人师?”弘华好奇得像只耗子,“姓闻人,那么是世家所出……又有这本事,怎么名头却不响?师父听说过吗?”

养九灵盯着盘子里的鸡呆了呆,然后开始啃,象没听到她的话一样。

自昨天看了赖坤岷画的较详细的迭香阵草图后他就这样了,真是古怪。

弘华花样百出不奏效,知道挖不开口子,自好另谋出路。

但关于这个闻人师,派出去的人再没能打听出更多消息。

再一天,游饲云回来了。

弘华看着不远处的定难城。

这时高大的城楼沐浴在金色阳光中,仿佛触手可及。

明天新一轮攻击战果又将如何?

弘华微皱眉,再抬头时发现定难城头上多出一个人。

一个穿着淡青衣裳的人。

即使身处兵卒林立,他独卓尔不群。

是谁?

弘华下意识前行,直到被营边士兵所拦。

她住步,满心疑惑看城上人。

空气清明,也只能依稀看到他在城头金光中挺拔修长的身影。

谁?

为什么这样夺人视线?

莫名升起强烈直觉。

仿佛……他就是那个漫不经心,用青青枝条拨弄着棋盘的人。

闻人师?

是他吗?

弘华一眨不眨,紧盯着逐渐泛红的夕光中,那如一株碧树的人。

* * * * * * * 普天同庆的国庆分割线 * * * * * * * *

高手更需要对手。

严泽风、赖坤岷自见过迭香阵,一半如临大敌的紧张,一半棋逢敌手的兴奋,几日夜不眠不休细究相谈。出帐时,两人都亢奋得有点神经质。

再与诸将领里外合计,光计划的细致程度都让弘华看得一阵阵犯晕。

游饲云调动士气掌控部队的本事更没说的,把周密精妙的战术部署发挥得淋漓尽致。

好一场精彩酣战!

跟着赖坤岷等人观摩研究这么些天,弘华对迭香阵的认识也深入了些,眼睛勉强跟得上速度,总算能看清大概。

之前一直忽悠着力道的迭香阵这会儿终于畅快运转起来,千变万化直如百虬穿云,烟霞蒸腾。而游饲云带领的勇士们,如奇侠入海,搏浪击银,挥金绳以缚苍龙。

两下里奇谋伯仲,往复相缠,真个精彩绝伦,直看得弘华目迷神驰,几忘呼吸,憋得满脸通红尚浑然不觉。

乾位三兵西行,那么……右五将,玄位两支……

看入去了,渐识奥妙,弘华目暇不及,盘算不停,嚼得滋味无穷。

终非天物,美器有缝。

再一重变幻阵西北角卖出个破绽来,一个十分微小可说几无滞碍的破绽。

弘华正算到关要,心念电闪。从这小小一点线索,忽然抓住了西三支变幻的方向,心头噼里啪啦速算,脑中头绪飞快扩展开去......

合了!这是赖先生算到了的!只要立刻……

弘华忙不迭转头,看到亢奋到极的赖坤岷已夺过令旗举起来,伸手扑空的严泽风在一边直拍袍子。

旗舞到高处又生生凝住。

急回望,却见游饲云已调兵往测算中阵眼急攻去,迅如流星。

这细微线索,上观尚恍惚即误,他身在阵中竟能即刻领悟,果断易令,快到妙极,叫人叹服!

弘华忍不住大叫一声好,骇怔左右。

一试奏效!果如所算!

有那么一小会儿,弘华以为这次赢了。

……

定难城头上闪出点淡青影子。

不过是攒动的人头后露出的小半身影,却立刻吸住弘华视线。

是他么?

那淡青身影略略停留一会儿,似乎对白蜀东做了一个手势便即隐没。

……

一瞬间,弘华知道了迭香阵这名字的意思。

……

来如潮涌复迭不绝,

去似云弥消散成丝。

暗香有闻,

欲辨无迹。

无法判断一切是何时发生的,虚实刹那混淆。

分明实在握到手中的线索忽而不见,之前殚精竭虑的计算、构建瞬间崩塌,在那无法想象的奇妙变幻前就象个笑话。

“不会的……”

除了这句,每个人都只能颤抖着嘴唇却说不出别的话来。

失败已是必然,但眼下这似乎尚不是最叫人沮丧。面对超出想象的骤变,不仅无半点招架之力,连试图死个明白也是不能,这种脑中刹那空白的感觉简直让人绝望。

赖坤岷、严泽风脸成死灰。

但弘华来不及呆怔或哀叹,屏住呼吸一眨不眨紧盯战场,生怕看漏一点点……

“为什么?”弘华高声问着,大步进帐。

养九灵表情平淡地抬头,仿佛早料到结果。

弘华扑到跟前:“我们不会算错!可为什么?到底哪里是真的阵眼?”

养九灵不答应。

“师父!……好!您不说!可是您至少告诉我,我们到底错在哪儿?”

养九灵还不说话,弘华固执地直盯他眼睛。

养九灵默然看了她好一会儿才淡道:“你们没算错,但对也无用……这种阵法不是依一幅图,绕一个阵眼列出来的,每一支都亦虚亦实。眼在心中,非火候极深者不能驾驭。只要列阵人在,他心至哪里阵眼就在哪里,除非知他心意,否则无从计测。”

弘华呆了呆:“难道您的意思是,这阵破不了?”

养九灵嘴唇抿成一线,再不发一言。

夜里坐空地上看星。

定难屡攻不下,红军跟着陷入更糟境地,还能不能撑到中州传来好消息真一点把握也没了。

明天,会有新的机会吗?

那辉煌的帝国还有多远?怎么好象越来越看不清了呢?

忍不住轻叹。

忽然有人在身边坐下。

是刚回营不久的李图。

“将军在烦恼?”

弘华侧头看他一眼:“主上不烦?”

李图微笑不语。

弘华想想也笑。

怎么会不烦?不过以他的身份,即使感到前途茫茫也是绝不可以说出来的。

“不管怎么样,睡醒了日子还要过,还是要千方百计脱困。”

想到眼下左右无措,反而忽的一点负担也没了,看夜空一片清明,不禁又笑。

李图看她一眼:“如何脱困,将军得妙计了?”

弘华坐直:“妙计没有,苦思许久也只得三要三不要。”

“喔?将军请讲。”

弘华笑眯眯掰指头:“不要地、不要王、不要强,要窝、要人、要粮。”

李图微笑:“愿闻其详。”

弘华兴趣来了:

“虎狼环伺,反正守不住,据地太广反损力气,贪不得。但我们至少得有个坚固老窝,高筑墙、深挖洞,坚壁自保。莲花寨不够,还得走一步看一步,小心谋划。

另说慢称王。

眼下天下大乱,虽比前头几十年定了些,也有周天子独主首座,但人主不定人心不死,凡兵马肥壮者皆窥九鼎。但称王者,立成众矢之的,几欲灭之方快。咱们眼下争不起这个。”

说到这里弘华看看李图。之前为整建新军他已低调称王,自削王号这建议提不提得她还要斟酌一下,所以想想把这句吞了,接着道:

“名,现在争不起。人,非要不可。得广安民心,自个儿屋里多蓄兵马,时候到了才出得起手。还有一个意思,咱们现在不能占据太多城池土地,但若能把那些个成不了气的小主子们钳制住了,挟了人也就挟了城挟了地,后有长效又不招眼。

再说不要强。

力弱就要示弱,最好谁都不招惹。化解不了的灭之务净,再不可轻树别敌。

可来日要强兵以逐天下,今日先得广积盈粮,多多益善,方养勇士。”

滔滔语毕,李图静静看她一会儿,微笑:“伏龙先生当真良师,红花你……长大了。”

皱眉。这“慈祥”语气怎么听怎么别扭。

李图再微笑:“将军语出珠玑,我记下了。”

弘华谦虚摆手:“只是参考古人良训而已。”

古人?说来,先后说那三句真言的刘半仙和□□,相对眼下还是未来人呢。

正乱想,李图站起准备离开。

出一步他又站住,背向道:“我军定能脱困而起,成就天下……”

陈述句?话尾听起来又似乎不自觉带点疑问语气的样子。

也不管他看不看得到,弘华对他后背用力点了一下头:“一定!”

李图稍顿,大步去。

“一定!”弘华再对自己说一遍。

她是知道故事结局的人。

.

“你请战?”养九灵少有的满面惊疑。

“对。”弘华答得轻描淡写。

“红王应了?”

“应了。”

养九灵一脸不可思议。

“你参破迭香阵了?”立刻摇头自否,“不,不可能。”

弘华附和地点头:“我也觉得不可能。”

“那你……”无话了。

他很清楚弘华绝不会拿手下性命开玩笑,但是这点理由不够说服他。

弘华笑嘻嘻看他原地打圈儿:“师父放心,参不破未必不能赢。我也刚想明白。”

养九灵盯她眼睛半晌,看着里头满当当的坦然,脸上焦躁渐去。默一会儿沉声:“他于奇门之精,籍山尚远不及,你更不是对手。”

弘华还是笑:“比百样兴许我便输他百样,可这第一百零一样徒弟我却从未输人。”

养九灵看她:“你要……耍诡计?”

忽而不自觉露出一丝微笑,思绪似乎飘远:“这个……他倒正是个中高手……”

弘华神色古怪地打量他,并不问。

等他想说时,不必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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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亮的阳光下,成千上万盔甲、枪尖闪着耀眼光芒。

先前做过战前动员,这会儿弘华在对虎贲军进行末一遍叮咛。

“……不可畏缩不前,不可贪功贸进,不可迟疑军令。咱们千命一身,生死互持,皆当自珍性命勿贻战机。记得我说的话么?杀敌、保命,哪边重?”

齐整整答应:“保命!”

弘华微微颔首,再想:“遇敌快骑,速不及者,如何?”

“能则斗,砍他马蹄,不能则躲,待援候命。”

“遇敌功夫强悍,不能敌者,又如何?”

大伙儿稍稍茫然了一会儿,顺着她的“教育方针”想了想答道:“群起夹攻,要不得手,近敌者列鹤翼形以拖延,快退待令。”

弘华看来很满意,朗声道:“好!这一战胜生败死,只把咱们本事使出来,一振我虎贲军威。是猫是虎,叫大伙儿看个清楚!”

众人挺刀立戈,好声如雷。

真不知这士气打哪儿来,反正旁人听了这一番问对是更加忧愁了。

弘华执令向雷小白礼:“兄弟们便托与将军。”

“将军放心,下将不胜不还。”雷小白声沉低稳,不激自威。

他接令弃袍,整军待发,手持虎行大刀肃立军前,真个威风凛凛。

“将军不入阵?”把余话硬吞了下去,花笃平眼里明明白白写满不放心。

弘华微笑:“今上观调令。”

赖坤岷也忧郁地靠近,拿布满红丝的眼睛看她:“将军策战图呢?可容一观?”

弘华摊摊手:“没有。”

“没有?”赖坤岷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难道将军没有破敌计较?”

弘华答得坦然:“察敌之阵,依变而动,便是计较。”

赖坤岷瞪视她的微笑数眼,无奈地视线后移。

谁来给他解释一下?

可是每个人的表情都和他差不多。

王八章率先提出共同的疑问:“你这空蹄空爪的,真是要开打么?”

弘华继续微笑。

大家疑惑的目光移到李图身上。

怎么会答应让她出战?其实不仅别人,连弘华自己也很好奇,所以跟着看向他。

李图难测的心思沉在眼底,稍顿,向她微微颔首。

弘华不禁轻笑,策马下岗。

经过游饲云身边时,他用温润的目光看着她,最后只说了:“小心。”

移步崖前,发令出兵。

宏大的战阵慢慢展开来。

弘华默默看着自己的虎贲军移向阵前,忽然对身边崔子道:“为什么这样没头没脑的,你们却都肯信我呢?”

崔子抬起他深黑的眼睛:“崔子是为了信将军才活下来的。”

多简单的目光,就象初见那时一样。

弘华微微笑了,举起令旗。

扑簌簌,是风声,是大虎展翅的声音。

轰隆隆,是鼓响,是迭香阵转动的雷响。

灿烂的阳光下,迭香阵象暗香翻卷起的浪涛。

虎贲军分兵十二支直射入阵,熟铜的虎铠金光盛放,象急撒的金砂入浪。

到底金砂染浪,还是碧浪埋砂?

结局好象在开局就已注定。

虎贲当真勇猛有余却毫无目的地在阵中左冲右突,迭香阵挟着暗隐却仿能吞噬一切的威势迭卷翻涌,十二支似全无招架之力,被拉扯着浪中飘摇。

旁观者心都楸紧了,弘华却象十分安心地舞着她的令旗,指挥闪躲挪移,东砍砍西挑挑。

调令倒确是十分迅捷得宜,但局势全为敌控,且虎贲入阵太深,连后路也不留,覆没不过早晚。忧虑与极度的疑惑折磨得众人不能自控,看那边令台上弘华却还泰然自若,直叫人看了恨得牙痒,真想一把扯了她面皮,扔地上踩踩踩!

接下来的事和上次一样让人无法理解。

丑支所对分明是阵中薄弱,却不深战,对方阵势稍变顿望风而逃,好不狼狈……

午支所对阵之谷腹,偏生不知死活,危机重重中贸然相攻,单单砍翻一个骑领又急急后撤,竟然误打误撞捡了便宜。看来恰砍对人,正是主士,对方似乎措手不及,立时散阵。午支却不乘机挺入,反而背身攻丁位。

机会转瞬即逝,眼看敌阵合拢如初,倒是辛位上的亥支忽然丢开手边敌,从东北边来了那么一下,竟又得了一小手,却又没头没脑回攻辛位去了……

那边寅支与申支稀里糊涂缠斗在一团,倒是恰阻挡了迭香阵一波奇变,却失了各自利地,眼看要被卷入杀阵,象忽然醒过来似的蒙蒙然突围,刚巧逃脱,跑出来却象是都晕了头,跑到对方阵地上乱打起来。寅支甚至打着打着又往西北边错位,把自家酉支都挤兑开去。酉支更干脆,也不纠正,索性去癸位上砍骑兵的马腿去了。砍了七八下,眼看支持不住,又晕忽忽往辛位上去挤热闹……

这算什么阵法?算什么战计?这根本东西不挨南北不沾,哪儿都不靠谱嘛!

可就这样没谱的打法,虎贲却偏生屡屡绝处逃生,搅和了这么久兀自蹦达着不见折颓。

迭香阵看来也还那么威风神秘,却没对虎贲造成任何实质伤害。再想想与其说迭香阵失了效,倒不如说是被十二支不合常理的胡搅闹糊涂了。

脸色灰白的赖坤岷与严泽风尚不知所以,别人就更摸不着头脑。

另有一种诡异莫名之感又隐约浮上众人心头。

有什么就这么不知不觉,仿佛是悄悄的又象是忽然间的,发生了……

淡青人影再现定难城头。

终于来了。

弘华唇边闪出一丝微笑,强迫自己眼睛不去追随,不急不徐继续舞旗。鼓号声跟着一下下稳定地响着,就象她此刻心跳。

这次那影子没在人丛后多作停留就出到城头,自行起令。

迟了。

弘华无声道,唇边笑意更深。

迭香阵的转动明显迟缓下来,无论多巧妙的变幻都是无益,仿佛被抽掉髓骨的残阵已无力负荷。

残阵?!

对!

到底什么时候,这高明奥妙的奇阵已经被横冲直撞的虎贲十二支死死攥在手心,无力动弹了?!

赖坤岷与严泽风忽然知道心头的诡异之感从何而来了。

一切清清楚楚发生在眼前,却没人能说个明白。

就象上次难以接受的失败一样,不,更匪夷所思的是这次的胜利!

胜利?

是的。虎贲居然胜了。

那淡青人影挥了最后一下令旗便即隐没,定难城头响起溃败收兵的号令。

借着最后一变的威势,迭香阵试图全身而退,却被十二支踩住尾巴。

十二支徒然一变,阵势严整起来,却不急围歼,象挑鲜菜似地俘虏了对方部分败将,任其余人逃回城中,再尾随其后,有条不紊地破了沿途岗哨,越过护城河,在紧闭大门的城下布起了坚固的铁甲阵。

弘华示意令兵发出了止进住战的号令。

城前待命的虎贲军闻令欢声雷动,继而齐齐振兵击甲,海喝三声:

“虎!虎!虎!”

雷霆之音几乎要震垮定难城墙。

略停了停,再嘈杂一会儿又齐喝三声:

“人将!虎将!神将!”

声威呼啸,震荡九谷。

弘华的虚荣心刹那间得到了极大满足,憋在脸皮下半天的大笑终于绷不住爆发出来。

她一面狂笑,一面圆臂划个大圈,放心收起令旗。

那边虎贲军心领神会立刻执行,在甲阵掩护下畅快放肆地叫骂起来。

这最后一件任务不需要她指导他们也能完成得很好,甚至更好。她这些出生贼匪的士兵们自然有这天分,可以把城里的人骂得血气翻涌、神智失常、一个时辰晕过去三次。

带着一脸来不及收好的笑转回来,她却没在自己人脸上找到一点欢欣鼓舞,只得茫怅骇然。

弘华走近了,对正忙着调整自己表情的李图恭谨道:“请主上令,速速围城。”

......

接下来两天,占据地利围困定难紧锣密鼓进行着,这些工作弘华都没有参加,她主要的精力都花在应付纠缠追问上了,尤其是赖坤岷与严泽风。

这二人一个谦和有礼一个意气飞扬,但俱是心高气傲之人,向自恃才高,就相互间也是惺惺相惜之余亦不甘下风,每暗自较劲。前日里冒出个闻人师,叫他们倾才联手仍输得一败涂地已是极大的打击,弘华这番赢得不明不白更叫他们心里猫抓般,不寻个究竟又如何睡得着?

这种心情弘华很能体会,但有所顾虑,也只有一笑二避三装傻了。

她向二人请教不少,算半个徒弟,素来礼敬有加,这会儿竟敢卖起关子,两人被折腾得昼夜难安,两眼不仅是冒火,简直快飞出刀子来了。

连养九灵的眼里也闪烁着类似光芒,但看到二人遭遇,顾及自己高尚身份,任别人怎么撺掇也不开口。

弘华无奈,每日一头扎到兵卒里不敢出来,借以避祸。

这一日忽来好信,定难城主曹衍群已上迎帖,愿罢战相从,只待具体接受事宜了。

看来武战得胜,这文战也是进行顺利。

弘华得信立时心花怒放,也不再躲,大白天就敢出来晃悠了。

晃了不到半盏茶功夫就被逮到军机营里。

进帐一看,嘿,该在的都在。李图也执了卷什么帖子,在上座里。

一对上赖坤岷与严泽风那四只红里透绿的眼睛,不等他们开口她先摊手道:“我确没有什么玄机,步步随敌而动。要问我干了什么我还真想不起来了。”

看她态度有变,两人换个眼色,立刻掏出一条皱巴巴纸卷摊开。

嗬,看上头五花八门的笔迹、划痕,当是合了众人之力和好一番琢磨得来的。倒是详细,一步一着比她还记得清楚。

严泽风目光灼灼:“我们细细研读过,你那些看来毫无章法的部署全无空着,一点点蚕食的正是阵核,每一步精准无误,末了捕获那些败兵也俱是引阵将,你分明早参破了迭香阵奥妙。我等不敢自认有传业之功,总还有些同帐之谊,素来能言则尽,难言务明。今已知先生易老,后生可畏,恬下脸皮诚心讨教,将军心若不愿,但请直斥,何苦敷衍推脱?”

听这语气分明已是大为着恼。

赖坤岷赶紧圆场:“严兄过虑了,红将军性子爽朗不会如此。”转而对弘华道,“将军惜言必是别有计较,不过若无碍也请言明才是,无谓许多托词,反添芥蒂,当非将军美意。”

弘华眼珠转了转,甜甜一笑,躬身向地:“看来当真得罪二位先生了,全是在下不是,但乞相恕。不过,蒙获此罪我也是天大冤屈呀!”

抬头察言观色,再讨好地笑着靠近:“在下确做了准备,也不过是提点麾下一些平日就在教练的速进挪移、应变自保之技。说到破阵,这迭香之妙先生尽晓,在下这点斤两欲窥之一斑尚属不及,就是我说悟得天机参破了奥妙,先生当真肯信么?”

严泽风表情矛盾,抖着手上纸卷:“可你此番作为,若无所得,难道……”碍于养九灵在侧下头的猜想吞了回去。

弘华甜笑着接口:“师父誓出如金,自是九鼎不移。”

再牵起那纸卷一角道:“破阵我何敢自诩,也是不得已为之。步步不得先机,俱乃随敌而动,这话可是千真万确。这首一着,我着子支牵头,转水火轮而入阵,不具攻念但求保全,一番折腾并无深意,不过是想引动迭香变幻,方可察之而后动。我想这迭香虽奇,但定难兵卒不过得闻人师旦夕传授,并非他亲炼精兵,行阵纵熟也不能灵如移指,其众者当不能深谙幻变之妙,必然是有部分能掌阵的主士、领将在其中施行上令,牵头调遣,只消将他们抓实了,这阵法的变向也就明了大半。”

闻者点头称是。

严泽风恼意稍平,奇道:“可你到底如何勘破个中阵眼、枢纽?这正是我等百思不解处。”

弘华秘然一笑:“我没有勘破。”

“没有堪破?”众人面现疑色。

“那闻人师好生厉害,咱们殚精竭虑、核算毕尽不也敌不过他心思一动?我又怎敢不自量力与他去拼?一切啊,都是他自己说与我的。”

众人更惊疑,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静才是万妙之法,千器不能破,动则必显端倪。”弘华伸指到卷上,指点解释,“大家瞧。

始时,敌两支西移对我丑支。左角西来,其中至少一人引阵,右角方才合二股而成,变幻繁复,其中至少二将,眼下并而攻恰成犄角,角尖者当为主士,我便着丑支齐迎而攻之。

失此士,敌阵不乱,移位东,则右一位三位必为将。再除之,敌阵乱,可知再无主士,令我丑支放手去攻,至甲位时止,恐其另有后着,先弃之,妥而转攻乙位。

再看这边,我寅支为三方,正对一面成长蛇而左右不随,必处变阵未成之虚,暂无将相引,可直攻之。这时右敌即援,当为实,中有一将,左敌迟疑,必为虚,图变东南。便令申支反相试探,并令寅支突袭右敌三卒,未得手,先避,而敌急随,则将在五位上,回灭之,再避。

而此时申支一试奏效,已灭一将而破围而入。两支徉作纠缠而试灭左三将,四方敌阵均失其向,可知不余正将,两支再分而易位相攻,不令其破阵相接。而寅支见好就收,再助酉支试西北敌……”

听她噼里啪啦一通分析解说,战局未解过半,众人都是既恍然又怔然。

赖坤岷愕想许久:“寻敌之迹而窥其谋,当真巧妙,可是……这些又如何能预先得知盘算操练?”

弘华笑道:“若能预知岂不成了神仙?”

“什么,你全是当下心中盘对?”

“正是。无有奇谋,不过亦步亦趋、见招拆招而已。”

众人俱是不可置信。

大家都是带兵打仗的人,深知这话说来轻松,行之极难。就是预先谋划这繁复的推算尚易失准,何况当场,还要速调行兵,简直难如痴想。

弘华知道大家在想什么,乐呵呵抄手道:“全赖兄弟们帮手啊。”

多应对两句,逐渐忘形。

“也是那日观阵时忽来的念头,不知可不可行,又许久没碰了不知道退步没有,后来次次借战对照,下去又演练好久,才敢真动心思。在下别的本事稀少,这个倒从不输人。唯这一样,我才敢跟他相比。

也是多亏他轻敌,始时不亲督阵让我得先机,引将失却大半,军心已乱,纵他后生妙策,又能有何奇效?

我趁他受弊,得这点便宜说来算不得真本事,再斗何有幸理?前日尚围城不下,我怎敢自曝其短?是以缄口不语,得罪诸位了。”

“说易行难,这哪儿是什么人都办得到的?将军速策之能当真非凡。”

弘华乐得开始不着边际:

“这个嘛,在下真不敢过谦。想当初,扫雷界里我也是数一数二响当当的人物。那风火火扫雷大赏时,坛子里四方豪杰聚首,我鏖战群雄,英雄榜上挂的是头名!自世出我辈,那位子便没换过主人。”

说得豪情澎湃,激越慷慨,一指擎天!手拔宝剑……呃,忘记配剑了。那就做个挺腰扶剑的姿势,巍然塔立,好不威风。

“真个横扫千军,势压天下,纵然新旧更迭好手辈出,众高手里莫敢不服!那时节,风光有几,豪情怎比?

且去上京问问,从小学到大学,不,从托儿所到老年进修校,每一台电脑里我闪电霹雳快剑侠留下的的纪录几曾得破?这赫赫威名谁与争锋?!

那真叫个……”

兴致冲顶,左踵为轴,右足为圆,摔袍扬巾,扶剑还身……对上一屋人呆滞的脸。

......

收指、收脚,垂手、松肩,谦逊状:“往日风光风去了,也是幸受诸位教,方窃得小捷,不敢自喜,惭愧了。”

声情并茂,就是落差太大。

一片寂静……

也正合巧,让大家听到了一阵细微的,仿佛忍而没忍住的笑声——如果也算笑声的话。

是一直默然一旁支着耳朵的养九灵。

他正完全沉浸在自己思绪里。

“想不到,竟让你这小家伙这样胜了他……他定然……”喃喃着又停了,脸上浮出想笑又象不想笑的古怪表情。

又来了,又来了,又失态了。

大伙儿噤口相顾。

养九灵倒是在忽然的寂静中醒过神,连忙正色掩饰。

同步的,众人都很识趣地开始没话找话闲扯淡。

“红将军,你方才说的扫……扫什么,却是什么物事?”

“扫雷……就是我家乡盛行的一种数戏,九宫为底,合天干地支,算进了伏羲六十四卦。”弘华随口答应。

九宫,合天干地支,算进伏羲六十四卦?有这种东西?怎么找不着概念?

“那……嗬嗬,必是极玄妙的秘戏了。等有机会,将军演来开开眼,咱们也学着切磋切磋。”

没有WindonsXP叫她拿什么来演?

乱打几下哈哈:“嗬嗬嗬嗬,有机会,有机会……等有机会罢。”

正扯着,有卒来报,定难遣使到。

“定难迎门使不是明早来吗?”李图微挑眉,“这又来的是谁?”

“来人候在营前,自报名:闻人师。”

此名一出,众人惧怔。

李图即刻移步出来:“快请!”

已先一步射到门口的弘华硬生生刹住脚,退回,很恭谦地摆了个“主上先行”的姿态。

李图微一失笑,大步出去。

弘华象烙铁上坐的猴子似的按捺不住,脑子已经热得短路,顺手拉了近旁养九灵:“师父,咱们快去看热闹!看看这闻人师到底是个什么人物。”

偏生这会儿养九灵沉得跟个猪崽似的。弘华哪里顾得,一狠劲,就把他啪嗒啪嗒拖了出去。

一众人急急行出不远,就望见前营场子里一个淡青身影长身玉立。

只见他碧色斗篷长袍及地,修长挺拔,整个人便如一株碧树。

静伫而漫风采,不照自散光华。

听得脚步,他施然回身,来风拂巾,丰姿已自迷人。

褪去碧斗,露出脸来。

面若妙品丹青,眉如奇山,目蕴河海。

竟……

竟然是个女人!?

她置众愕若不见,直对李图满臂舒礼,举止间却似男儿的豪迈隽爽:

“闻人师,拜见红王。”

李图即刻埋了眼中惊色,还礼道:“慕先生名,称幸得见。”

两人一来一往寒暄毕,眼底对量也就完成了。

闻人师却随即向弘华的方向望过来。

来了!来了!

不管多意外,她很肯定这就是那淡青身影!

莫非,在她神倾目随的同时,城头上的她也注意过这双追随她的眼睛么?

弘华心里一阵激动,正要挺身出列,却见闻人师向这边恭恭敬敬一鞠礼:“师父您老人家别来可安?”

弘华僵在一半。

师父?

身后慢慢传来一声略显迟滞的,仿如叹息的轻唤:“果然是你……香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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