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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儿?

弘华迟缓地循声源,找到养九灵。

和平常不一样的养九灵……

正揣摩,那边闻人师说话了:“不知您老人家尊驾在此,孽徒献丑。”

养九灵眼神慢沉:“你的迭香阵……很好。”

闻人师浅笑,如拂林清风:“奈何孽徒穷尽心思,终入不得您老法眼,徒添笑柄。”

养九灵沉沉看她:“破阵的,不是我。”

闻人师现疑色,眼在尚自惊愕的众人脸上过了一遍,浅颦不语。

大家感到她淡淡凌人之意俱心生不悦,却倾于她光华不能相驳。

弘华蒙然插嘴:“师父,这……”

一声低唤把闻人师目光引到她身上。

短短一愣,微笑。

“这位便是威名赫赫神将将军?”

弘华忙拱手:“不敢。”

闻人师上下一看笑道:“原来是小师弟,难怪这般本事,必是得了师父真传,英雄少年。”

象另有深意呐。弘华只好傻笑。

养九灵慢吞吞道:“不是你师弟。”

闻人师略顿,笑道:“是了,师门弃徒还自认先学,确是唐突了。”

弃徒?

弘华还在吃惊,发现养九灵象要说话,忙眼巴巴看他。

只见养九灵欲言又止,眼中闪出复杂神色,似言辞难至。

然后他说:

“是师妹。”

弘华差点从石阶上跌下去。

闻人师呆了呆,再扫弘华一遍,无奈笑笑:“这样啊。”

养九灵一脸吃错东西的表情,闷了一会儿,突兀地问:“所来何求?”

闻人师眸光一闪,换个谦和微笑四面展览一圈:

“孽徒自赧出山门,不自量,学师父履丈天下以求明主,辗转不得,年华蹉跎。早闻红王贤明,帐下英雄。这番奇巧相逢,又得悉师父尊迹,想来能让师父舍下当年誓诺相从辅佐,必是世间难觅的真豪杰了。”

说话间从养九灵转向李图,目中有光。

听着别扭,恭谨中夹枪带棒的。

弘华小心观色,笑道:“师父誓诺如金,是在下有幸求得师父同行教导而已。呃……今日得见师姐风采,方知自家愚驽……呵呵……呃,呵呵……”

“师……妹不必过谦。日前对阵相瞰已自心折,今日得见,众位果人中龙凤。今以无功寡名之身相投,日前得罪,还望见恕。”

此话一出,众人不由微哗。

她即时对李图正礼朗然道:“闻人师愿倾薄才,拜红王座,不知可获此幸?”

行止间谦逊而不短高华。

这女子,光华夺目得叫人发怵。

李图捱得住,半晌不搭腔,转换犀利眼神刷刷刷猛看。

这原是天上掉很多很多馅儿饼的事,可眼下情况莫明,却不好轻率处理。

闻人师也捱得,长时间用力对看后仍目清神定,一派坦然。

李图眼光一收,微笑:“能得先生青眼实为大幸,只是我军眼下前路不善,只怕有负垂爱,屈了先生大才。”

“龙困于泽非长时。”略顿,“不过,在下素身来投,欲与诸位英雄结同帐之谊,实是冒昧……在下愿取浯泽八乡,以为结缘薄礼。”

众皆怔。

李图笑深一点:“先生欲谋浯泽?真偌大厚礼。可惜我军眼下疲战势薄,顾患不暇,而浯泽兵坚,只怕无福消受。”

闻人师淡对:“福随人临,只消天欲予之。”

李图再笑深一点:“不知先生需多少兵马?”

“一马足矣。”

惊。

李图却立时动容:“先生此话当真?!”

闻人师神色不游:“匹马相赴,不取不还。”

李图大喜,当即行起正礼:“我替全军弟兄拜谢先生!”

闻人师即时虚扶还礼:“归来再求赐我主。”

弘华发呆好一阵,无奈地合上嘴,摸摸头。

唉,理解力好象变差了。

即于营设简宴,上礼相待。

黄昏了。

由于刚在席上塞饱,所以今天养九灵没象往常一样蹲在营边拦截伙头兵,默坐在石墩子上消化,样子很深沉。

弘华跑去蹲在身旁,好会儿没得他瞄一眼。

“师父啊……”弘华出声,扬着甜蜜笑脸。

养九灵仿佛吃了一惊,转向她,眼神渐平。

“……那个……月亮好圆喔。”

养九灵抬头,看看挂在天际那弯初二的新月……

|||||

“不,我是说……月亮好黄喔。”

“唔。”

“星星好……多。”

“唔。”

“还有点清风,今儿晚天真好。”

“唔。”

“天好心情就好,吃饭也香……啊,阿大也出来逮耗子了。”

养九灵转头,看着那尾被弘华称之为“军犬”的黄狗阿大慢腾腾走过。

|||||

“还有那个……今天夜伙弟兄们吃的……”

“好啦,再绕兜不回来了。”养九灵拿三分之一眼珠儿看她,“要说说吧。”

“嘿嘿嘿嘿……”弘华傻笑十秒,“我就想问吧……那个,师……闻人姑……闻人先生真是我师姐?”

“……是。”

“……您不是说这些年一个人云游四方?我问过赖先生,怎么好象谁也没听说过,都以为您就我一个徒弟呢?”

养九灵淡淡道:“她早已不在我身边,我也六七年未曾见过她了。”

“哦?那师姐几时入的门啊?”

养九灵仿佛追忆,然后慢道:“十六七年了。”

“是从小投师啰。”

“是啊……”

养九灵住嘴,弘华不敢催,只得蹲近眼巴巴等着。

他低头看看她,终于再开口:

“你知道,她出生世家。父族是族中最荣盛的一支,其父德高望重,才名广播。

我虽不识闻人先生,却素慕其名。二十四岁正烈祖麾下,一次行军中偶闻恶讯,便赶去以图援手。可到时已是灭门惨境,只机缘巧合从乱军中抢下了闻人家十岁的遗孤。”

“就是师姐?”

他轻轻点头:

“那时见粉雕玉琢,水珠般一个孩儿,方经大难却一滴泪不肯掉。我瞧她不凡,又有责在身一时不能妥帖安排,便将她带在身边。时日一多,更觉聪颖非常。”

弘华点点头:“原来师姐自小不是凡人。”

“多方打听,她至亲再无幸者,近族闭门拒险不肯收留。本欲送回老家托母嫂安排,尚未及行我家中亲眷便被朱金友挟去。

烈祖仁德,放我投贼。我叛主离亲孤马去赴,漫漫黄沙中,只觉内外空荡,半生经营俱成乌有。”

弘华点点头。这一折她是知道的,养九灵一生转折就在此处。如今听他亲口说来,淡若前尘,不由心中唏嘘。

“却忽见香儿小人大马默默来随。我费尽心思赶她不回,她只一言不发,小小人儿竟相从千里。”

“最后您就带她去投朱金友了?”

养九灵微微颔首。

弘华想想:“师父事敌时日必是愁苦,有师姐随侍却为幸事,总可稍解忧烦。”

养九灵仿佛想起什么,微微一笑:“有主不能忠,有亲不能敬,事贼半载,只有她执墨案前。我便与她行了奉茶之礼,授她经济之道。见她聪明精进,总算可以抒愁。”

顿了一会儿,接着道:

“待朱贼骨化,烈祖仙游。我灵前立誓,挂带归野。

香儿拭经洗马,随我游历天涯。观山河好恶,看人间百态,穿乱世品枭雄,身亲繁华秽落而片叶不沾,爽身悠行淡然著说。虽有废学之痛,日子竟也乐逸,并非全是辛苦。”

“师父那震惊世人,兵家奉为至宝的《九说》就是这段日子编撰出来的吧?世无绝地,总有益处。”

养九灵略想想,微微笑道:

“违心身入江湖,满手尘土,恍惚悟道。原来年少轻狂、汲汲苦求,太多谬误。那《九说》其实著过九本,一成一弃,一弃一蜕,弃到第九本方初识兵家正道。从此心胸慢阔,桎梏渐解。”

弘华笑眯眯插口:“此所谓入世学佛也。”

养九灵微笑地低头看她,轻拍她头顶,似乎很欣赏她这句话。

“闭门究典,以为学成掌济天下,流落混尘,亲人进市,方知天下自济。

而这一时,香儿眼界渐开,见地深阔,识突飞进,恍惚渐有鲲鹏气象。

我一面倾囊教导,一面带她四方游历,同学俗世,苦厄渐度。”

说到这儿语驻目悠,仿佛对那段生活仍十分回味留恋。

“师父虬龙之质,徒儿九天之物,难得才智堪匹,志气契怡,又甘苦同尝,想必师徒情重。”

养九灵淡露微笑,很慢地道:“那时,我们确是情同父女。”

弘华小心翼翼问:“既如此,又何以后来会弄到……有叛门弃徒之说呢?”

养九灵沉默了好一会儿,喜忧难辨。

“……只可惜,再小的孩儿,也终究会长大……”

表情好深沉啊。有文章。

不过看样子他是不肯再说什么了。

弘华转换话题调节气氛:“对了,师父,为什么你叫师姐香儿呢?”

“闻人师是化名,她真名余香。”

“闻人余香?......好个馥郁的名字......香儿......”说着作势噘起嘴,“师父你都没这么亲热地叫过我。”

养九灵低头看她做作地撒娇,酝酿了半天:

“......花儿。”

|||

......

弘华无比悔恨地笑:“这个......当我没说。”

次日,天际初白,闻人余香当真匹马起行。

弘华跟着李图等人营前相送,看她策马欲行忍不住追上去。

“师姐......战乱纷繁,处处险恶,你真一个随护也不带吗?”

闻人余香静静看着她,目光象泉水一样清亮冰凉,然后她微笑:“多谢小师妹挂心。”

策马绝尘。

碧斗在风中舞出很好看的曲面。

......

定难敞门相迎,李图却态度恭谦,仍奉曹衍群为城主不动,自称“投奔”,感激其“收容”之义,一入城即自削王号。

当然,把定难所以掌兵管财司粮的全部暗中架空抓实,这又是后话。

一面高调地示弱,一面低调地囤力造势,总算争到喘息空间。

初八,宗唐攻势易形。

初九,得讯,浯泽兵乱。

弘华顿悟,所谓取八乡为礼并不是真要使之归降,反正是作为取意中州的工具,迟早用来饲兽,不如现在就借力把它推到大兽嘴里,借助形势的巧妙变化达到目的,这才是真正高明手段。

不过纵如此,单人匹马推动这么大局势仍是件难以想象的工作。弘华满肚子好奇,终日躁动。

十三,意外军报,浯泽八乡形势急变,很匪夷所思地落到宗唐手里。

难道失手?

不对,不对。

弘华苦思汗下,终于清楚自己的火候还差得太远太远.......

十四,中州有讯。

李图那不可能的求生计划终于开始慢慢铺开了。

......

躲过重重包抄到了这儿,看来问题不大了,估计也就一两天路程。这时分兵的各部应该也都在半路上了,看来这次“投奔”行动会很顺利。可是弘华心里还是不大塌实。

“我们真就这么去中州?万一......”

李图眼都没抬一下:“该怎么防这个万一?”

弘华愣了半晌,苦笑一下:“不必防。”

因为防不了。

“唐世兄仗义援手,帮扶我这流落的李家正裔,又怎么会有万一呢?”

一身布衣的李图笑得一脸单纯。

反正扮猪吃老虎是你的强项。

弘华很不能忍受地转头看茶栈外的官道。

还没来得及开始很严肃地沉思,旁边桌行商已经凑近了,眼睛里有着很强烈的“我们来闲扯淡”的邀请。

通常弘华对这种眼神都没有太强免疫力。

于是开始侃......

“......几位看来要往中州去吧?”

“对啊,去投靠我叔舅,谋点活命的营生。”弘华很自然地换了副市井嘴脸。

旁边游饲云看到她这副模样似乎想到什么,微微失笑。

“中州那也是个好地方啊......”那行商刚要开吹,就被他某个很有表现欲的同伴打断了。

那人唱起一支歌谣来。

唱得不怎样,但曲调却也十分婉转别致,歌词咿呀,显然是异邦人作的。

弘华饶有兴趣地听了半天,歌词大意其实翻来覆去就一句:

中州的大池里住着天下最美的鱼。

那行商笑道:“这是色目人的歌子,古里古怪,也怪好听的,在中州一下传开。这小子刚学了,一逮着机会就拿出来献宝。”

“是怪好听,这‘天下最美的鱼’倒是什么鱼啊?”

那行商笑道:“这鱼嘛……官人到了中州,若有缘一见自会明白,若无福得见,却是天花乱坠也说不出一星半点儿的好处的。”

弘华看他神秘地眨着水泡眼,不由好笑。

那边同伴还在唱:

中州的大池啊,住着天下最美的鱼......

鱼?

......

* * * * * * * * * 悲惨的砖埋分割线 * * * * * * * *

再二日,及中州。

早早自暴身份,至城门众吏候迎,十分殷勤,热热闹闹接进城去。

经长街时,忽在黑压压人丛中见玉树一株,布衣淡素难掩风华。

弘华一愣张口欲呼,却见她微笑摇头,侧目昂首。

顺着她视线望去,见前头高高一座牌楼,上书“看水”二字,笔法风流。

再看她时,她在胸前展开偌大一把折扇,绘着红日初蒸。

转眼队伍前行,那素色身影湮没人海。

至宫门,闻兵马声,放眼一眺,是一小队刚回师的人马。

当先一人,白马健美,甲胄辉煌,略沾风尘更显英姿雄浑。

到得近前,飞身离鞍,一面虎行大步,一面解下头盔丢给身后小厮。面貌英俊,勇武飞扬。

众吏敬唤“大公子”,看来便是唐檀书了。

他直到李图面前,一来一回两句客套,并入宫门。

略正衣冠,便去拜见唐拥。

唐拥相貌不俗,更有端严气概,英雄气尤在,只是神色衰疲,看来当真病势不轻。

李图一串完美台词,一副苦孤儿得到社会援助政府关爱的动人神态,不愠不火,恰到好处。看得弘华欣赏不已、寒毛倒树。

各怀心思的公关工作持续进行,前景可观。

席上宾主尽欢,李图一个劲儿“感激世伯世兄仗义援济”,唐檀书一个劲儿“世交情重匡扶正义义不容辞”。

看累了,弘华抽个空到院廊前透气。

正揣摩日间闻人余香的暗示,联想到《西游记》《聊斋》,一塌糊涂,忽有人声贴着后背响起,吓得她差点摔下台阶,却被李图一把捞了回来。

李图看看她,再重复一遍:“顺道将此物捎呈先生。”

弘华象看鬼一样看他,呆呆接过,小小一柄玉尺,端头雕着虎形。

想想,问:“主上不亲自去见?”

李图微笑:“等先生要见我时自然得见。”转身回大堂。

次日天初明弘华便跑去那“看水”牌楼下等着,至火云喷薄没有动静。

嘀咕了一会儿,跟小贩闲打听几句,恍然,急急跑掉。

“看水楼”,好座美楼。架水凌波,气象宏伟,檐阁精巧,复叠如云。

眼下茶客稀少,跟堂倌儿打听了一句,边跑边望直窜到顶层。

空荡荡,一人畔窗闲坐,布衣映幼日,熠熠生光。

弘华急到跟前,施礼未及开言,她抬目微笑:“红日滚烟波,这里看最得好处,可惜师妹错过这有名的中州胜景。”

看窗外,日色犹赤,但已离水行天,渐生锋芒,在宽阔水面上映出长长金红波光,象浸在水中的大红绸带,翻腾闪耀,浓艳灼目。

弘华惭笑:“我愚钝了。”

闻人余香轻轻揭开桌上茶壶盖,顿有茶香四溢,浓郁不俗,又有清芳余香来。

“刚好,没错过这第三道的‘赤明前’。”

提壶满杯,青碧茶汤,入杯翻腾又隐隐泛红。

弘华对面坐下,品一口,回香满颊,赞声好。

忽念及,忙掏出玉尺:“来时家主特嘱我呈此物与师姐。”

闻人余香接过看了,浅笑道:“有劳师妹传话,请公子放心,凡上所嘱我定一一办妥。”

弘华点头,又道:“师姐还有别务?”

余香看她一眼,微笑道:“尚有些琐事,办妥便即归帐。”

“那师姐若有用得着的还请差遣。”

“师妹有心了。”

弘华想想,忍不住问:“师姐独险之行浯泽当真奇功,不知师姐匹马取八乡到底是何奇谋?”

余香执杯浅笑。

弘华忙道:“我见师姐妙术高明,佩服得紧,这才贸然请教,若是不妥,那是我多言了。”

余香置杯笑道:“哪里话。其实也没什么奇谋,不过是旧相识,办事也就顺当些。”

“师姐与八乡三主是旧识?”

余香轻颔首:“过去三四年他们关防有异,可一看当初暗留的缺口倒没什么变化,所以轻轻松松便入了关,人在堂前一站,他们自然也就明白了。”

弘华消化了一下:“三主当初设关曾得师姐助?”

“是有这段渊源,所以省了不少口舌。”

弘华愣了一会儿:“师姐好胆识,这还真是险着。”

“当初选他们,正因为他们是聪明人。那就应该很容易想清楚,我能助他们一夜得到的,也能一夜毁掉。”

闻人余香的微笑在渐强的阳光照耀下闪着让人不敢逼视的光。

弘华呆呆眨巴眼。轻描淡写两句话,个中玄机可不简单。

隐约记得严泽风等人提过,前些年浯泽兵祸,好一场翻腾,有高人幕后换定时局,引得纷纷猜测,却不了了之。现在瞧她这惊人影响力,当初干下这大事的只怕就是她了。再想到另一些传闻,比较她行事作风,隐约有些联系。心念电闪,许多东西冒出来,越琢磨越心中讶然。

“看来,师姐这些年四处闯荡大有经历。”

“八方山水总过了一些。”

套套看。

“汀州、虔州、朗州、洪桥驿……师姐走过的地方可多得是精彩故事,世人瞩目啊。”

闻人余香抬眼相对,目光轻闪,微微的棱角隐去,弥开浅浅笑意。

蒙对了。

弘华心头一乐:“师姐出手不凡,却能在万人目下隐市独行,果然真人不露相。”

闻人余香笑开来:“小师妹过誉,当日我在师父面前放下狂言,可这些年四处折腾,功不成名不就,念及无颜,是以化名而已。”

闲扯着,茶已过六道,妙味略损。两人下楼来,沿湖闲步。

方至芦草深处,忽有金石破空,弘华不及看清,大叫“师姐当心!”,拔出随身短刀循声相迎。

当当,两下交刃,弘华已知不敌,再三招渐有性命之危。

心中暗暗叫苦,余光瞟到一边闻人余香却一点不见惊惶,闲闲旁边看戏。

弘华一个闪腰,险险躲开来人直劈,下一式变招斜削却再避不过。

正准备惨叫一声,眼前银光一闪,刀过去了。弘华摔在地上,摸了摸,半边脸还在。调整好焦距,却见闻人余香衣影飞旋,翩如水上鹭鸟。

没来得及惊讶完,偷袭者已不见,一连串鲜艳血点延伸出去。

闻人余香没想追的意思,唇边带笑,明裳静伫,全不似方经打斗,让弘华一个劲儿疑心是自己眼花。

也直到这时弘华才看清她手中凭空出现的兵器,是一根两尺余长光亮银签,很有韧性,有点象西洋软剑,精美雕头可做把手。她拭净,环起两圈,恰好嵌进腰带,只留一线银边,雕头正是半边带扣。腰带上还有一环金边,想必又是另一根金签。

闻人余香收好兵器,转头对还在地上的弘华笑道:“师妹无碍吧?”

弘华爬起来,愣愣看她半晌,忽然叫:“师父骗我!”

“什么?”

“他会武功,竟瞒得这么好。”

闻人余香愣了一下,笑:“师父倒颇识门道,可却一天也没真学过武。”

弘华一呆:“师父不会,那师姐你……是自学成才?”

“当初随师父游历,屡入险地,是以学武防身,多年下来略有所得而已。”

“师姐你好帅!”弘华非常崇拜地仰望她,想想又道,“这么说来,师姐当初学武原是为了保护师父?”

余香略愣,浅浅一笑。

弘华一面察言观色,一面小心道:“看得出来,师父师姐也是师徒情深,不管有什么恩怨,说开了,好好沟通,天大误会也能化解。”

“师父对我恩重如山,哪敢怀怨?只不过两头牛在一块儿,难免有顶角的时候。”闻人余香笑得很有诚意的样子,话说得慢慢的,“当日师父与我确情同父女……不过孩子大了心也变大,就会想得到天下最好的。可师父觉得我不配,在他眼里我永远是个小丫头。我不服气,就说要亲手做给他看看。”

“这样啊。”弘华笑着附和。

可怎么“情同父女”这种温馨字眼听起来却有点阴森森的。

“对啊,我要让他看看,他能只手翻云覆雨,我就能口舌倾城覆国。”

弘华沐浴着她春风般的笑打了个寒战。

这莫不就是传说中的……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过了两天,有些弘华不清楚的事在陆续完成中,而弘华看得到的也逐渐步入正轨。

唐檀书正义地呼叫着“乱臣欺主”,对徐鳞、史进达掌握的宗唐军发出了讨伐令。

李图和红军一开始作为幌子,逐渐升级到狗腿子。

弘华就很勤力地做着狗腿子的狗腿子。

李图咸鱼翻身、借刀杀人的计划也中规中矩推行起来。可是弘华逐渐觉得不对味儿。

一来,李图完全随唐檀书摆布,连游饲云等心爱的将领也送给人随便操,未免过于听话一点。二来,他私下耍的手段不能说不妙,但又总觉得水准似乎有所下降,很多时候做事都不象以前那么滴水不漏,常让弘华提心吊胆。唐檀书不简单,只怕很易看破。

敲了边鼓敲中鼓,情况没变化,弘华越发狐疑起来。

另一方面,闻人余香的某个计划似乎是告一段落了,不再神出鬼没,虽没搬来同住,但算是正式拜到了李图帐下,在附近一个小馆住定,按时联络,很主动地参与工作。

有这样强人掺和进来似乎就轮不到她瞎操心了,弘华于是稀里糊涂跟着转悠。

相处时日一多,闻人余香态度日见亲热起来。

比起养九灵的高深莫测,她更多的是摄魂夺目的光芒。因为猜不透的神秘而让人发憷,想要退避三舍,又让人不由自主受到吸引,只盼不断靠近。

闻人余香不出现的时候弘华是主要接头人。

这一日还是约在“看水楼”顶层。正事谈完,“赤明前”也泡得了,一面品茗,一面凭窗看水。

这大湖名字就叫“大池”,不比太湖之广却也烟波浩淼,轻灵秀美。西边大湾里满布清荷,现在虽未开花,已是碧叶连天,颇具江南风情。

这一处视野开阔,却是看湖妙地。弘华闻茶看景,心下陶陶,不由眉飞色舞。

闻人余香含笑侧目:“师妹心情上佳啊。”

弘华呵呵笑:“我未来时听到一首歌谣,说中州的大池里住着世上最美的鱼。我打听了,大池里特产一种‘金冠’鱼。昨儿见得了,顶有金鳞,确实美丽,唱的可就是它?”

余香慢吞吞笑道:“‘金冠’嘛,确是极美的。”

“可我见了还是略略失望,‘金冠’虽美,却也没歌里唱的那样出奇。”

“若得缘,你自会明白其中妙处。”

弘华心痒痒:“我问着谁,不是说不知道的,就是师姐这样卖关子的。到底什么鱼,叫你们个个如此故弄玄虚?”

余香还笑:“舌璨莲花也说不出的好处,见了才知道。若真有奇缘……倒需小心。”

“小心?难不成会咬人?”

“……所谓‘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

“诶,元稹鬼话哪里信得?”

余香却不接口了,自顾看水。

弘华无奈,跟着往外看。

这一日日媚,百物浴日舒长,微风抚水,照得金波粼粼。

“真象满池‘金冠’浮鳞,直教人想伸手捞上一把……”弘华笑着转头,却见余香沐光痴望,眼里倒象是绵绵眷恋。

“师姐格外爱这大池风物?”

“是啊……”

“天下妙山妙水师姐必见得多了,何以独另眼于此?”

闻人余香的目光仍只痴痴落在窗外:

“……我第一次见到它,就觉得象极我幼时园子中的池塘。”

“哦?满妙的。”

余香轻倚雕窗,抬手指点:

“我那池的西首也种满莲花。东边也恰好三块太湖石,连山势都几乎一模一样,最左一块上也有这样红顶的小亭子,另两块间也有白色吊桥相连,不过我的桥是三索的……”

弘华听她略带兴奋的柔柔声调,看着她淡金色的侧脸,不由也微微发痴。再回神,附和道:“一定很好看。”

“不只池子,人人都说我的香园是全州最漂亮的。”闻人余香这才回转一眼,脸上略显得意的笑和平时微笑大不相同。

“师姐肯定花了不少心思。”

“对啊,精心打理好多年。其实我没出生时已建起来了,我从小爱在里头玩儿,后来就成了我的园子。

那时我大哥常出游,每次回来不管多麻烦,都会带很多稀奇古怪的东西给我。什么太湖石啊、西湖小柳啊、泉州玉泥像、裴庄彩马,一大堆,还有各种花草,我把它们全放进园子里。

我三哥呢最喜兰竹,善赏园林,还有许多能工巧匠的朋友,他们就帮我建池葺园。

深琴哥哥还在池子边儿给我建了座高高的曲流泉,泉水可以喷到樱桃树那么高,开起琉璃灯的时候能七彩流光。水到了曲道里,流过大哥带回来的玲珑石的时候还会叮咚作响,象月琴一样……”不觉滔滔不绝起来。

弘华听得入神,抚掌叹道:“光听都妙惨了!”

“我的香园那时是公认第一美园,不过我轻易可不让人看,就是家里人碰坏一点我也不依不饶。”

“我要有这么好园子也会宝贝得要命。”弘华一脸神往,“真想亲眼看看。”

“……可惜不行。”

“啊?”

“十几年前就跟我们家的宅子一块儿烧光了。”

弘华笑容僵在脸上,一时不会接话。小心瞟瞟,却没在她淡然的脸上找到一点沉痛。

闻人余香再把视线投到窗外,眉眼又在金灿灿的光芒里逐渐柔和。

她轻柔声音里有奇特的淡淡暖意:

“……我真的很喜欢我的园子。所以,谁哪怕折了我园里一朵花,我也不会放过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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