迟迟没跟大部队过来的养九灵这天忽然出现在院子里。
“师父!?”弘华飞过去,“您什么时候到的?”
看他衣装整肃,不象才到,桌上包袱整齐,倒象马上要走。
养九灵上下看她:“我有些事要查清楚,走前来看看你。”
他果然早到了,却不露面,这表情也挺正经,什么事?
瞧他没解释的打算,弘华识趣地放弃问,乖乖转圈方便他看。
养九灵唇边松出一丝笑。
“师父用得上徒弟一言差遣。”
养九灵看着她的笑脸,“你自顾就是。”
顿了顿又道:“香儿……你常常见么?”
“是。”弘华小心观察,“下午便有约,师父可要见见?”
养九灵看看她,却问:“你喜欢她?”
“是。”
养九灵微声仿佛自语:“我就知道,你一定会喜欢她。”
弘华从他脸上揣摩不出什么,直接问:“师父不高兴我亲近师姐?”
养九灵神态奇怪,浅蹙眉又莫名地微微摇头,最后只道:“罢了,你只记得,凡事不可太为她左右。她本事固青出于蓝,一身邪气更远胜我当年。生人活草全不顾念,只凭一心好恶便能闯出滔天祸事。”说着欲言又止。
心有所思,低声慢慢:“……便非如此……总需小心才好……”
弘华一脑袋糨糊还是乖乖应声。
养九灵拔身离开,临别忍不住回头补道:“诸事谨慎,不可轻信,有事当听求骐公子。”
这样慈祥地循循嘱托真不寻常啊。送走他心里不由不安起来。
下午与闻人余香约在后山,一面思考一面东游西荡,浑浑然赴约却早了许久,信步去看背坡竹林。
夏渐,这一坡玉竹华荫正盛,而翠色未老,真个劲拔清隽,碧透通明。
人入,则尘世远……
正自忘人身,陶然做林中草,忽闻金石隐约。
寻声近,势破凌空,却不似打斗。
再近,碧杆间悄看。
竹影直斜,分裂清澈的宁空,割碎漏落的阳光。
飞旋于光影纵横中的青影浑然得仿佛原就从这翠荫浓影中生出。
金、银,纤细光弧缠绕在她身侧。
弘华看得变成根竹子,杵在原地不动。
好快的身手!好快的剑!
不,不是剑。
却有剑气,有杀意。
杀意?
隐藏如吹过竹隙的风,被挤压出转瞬即逝的锋芒,凌厉却不突兀。你感到它的凉时,却还意识不到它已到来。
轻轻地叹,象竹叶滴下露水。
这真是个天地浑生的妙人。
所以,她才会一面觉得危险一面不住靠近。
剑意再转,象旋舞翩落的竹叶,轻轻、薄薄,却快得难以想象……直奔面门而来!
弘华顾不得想,飞身前迎,错过,侧闪,后避……
动作轻快得象逗弄,象玩耍。杀意!却突在尖端暴涨!
弘华毫不怀疑它会瞬间刺穿她的胸膛,哪怕它只象一片轻轻竹叶。
花样耍尽,再无可避。
弘华心中刹那冰寒,那凉凉的滑过脸颊时她几乎以为自己死了。
……
闻人余香悠然把长签收回腰带,轻轻侧过脸来。
她的微笑向无暖意,清亮象山间泉。
“小红花,不知道偷看人练功很危险吗?”
弘华试了几次,才扶着身旁快断的瘦竹,把软的双腿抖直,而后,控制住声带。
“师姐,不作兴这样吓唬我的好不好?我胆子可小。”
一面左右摸脸。
还好,没多出条沧桑性感的疤。
“你身为神将,怎敢自认胆小。”
“仁者大无畏,所以我胆小就敢认。”
矛盾啊。
余香笑出来:“你这身手确胆大不到哪去,得闲需好生□□一下。”
弘华狗腿地贴上去:“能得师姐指点那自是大运了,只是怕我资质愚顿,脱不出庸手。”
余香看看她:“我瞧你却作得成高手。”
“哦?怎么说?可是我骨骼精奇,原是百年难遇的练武奇才?”
余香不晓得她在胡扯什么,笑道:“你根基虽弱,却好在吃得苦,迅捷机巧,遇急时反应尤异常人。最难得的,是你的招式中……竟毫无杀气。”
弘华眨眼。
没杀气?
是不是没杀伤力的意思?
“没杀气,才能成为杀的高手。”
杀,是为了不杀。
没杀气,才能更强地杀。
……
弘华眨巴着眼睛。
两人闲话下山,闻人余香沿路采些药草。
“咦?师姐,黄花蔓都取叶,你却只要花苞做什么?”
“花苞入不得药,制沈醉丸却是上好。”
“沈醉丸?是解酒药?”
“你没听过?”余香看看她,“沈醉不知余生几。乃是上佳迷药。”
“迷药?”
“投之烛火即化,无色无臭,闻者甜醉难醒。日熏之,则渐逝于梦,悄然无异。”
弘华听得呆呆:“真有这种东西啊?”
“你随师父习治药已有时日了,毒物篇都还没入学吗?”
“哦,师父说制毒是旁门左道的伎俩,不够光明正大,所以跳了不授。”
闻人余香仿佛听到什么希奇至极的事,开心大笑:
“师父当年特立独行,一手修罗技纵行无匹,如今竟想教出个光明正大的徒弟来了。”
稍歇,对弘华道:“日日只走正路还有什么滋味?我却偏爱走走邪道,制毒下药、机关诡术哪样不是好用又有趣得紧?……”
弘华心下赞同,多听得两句不由满脸向往。
闻人余香修长的眼瞧过来:
“师父不授,我教你如何?”
弘华傻兮兮看着她狡黠的笑:“师姐,怎么感觉我象在跟你学坏似的。”
笑眼丝一般:“跟我当然是学坏。可……你想不想学呢?”
弘华恍惚觉得看到一条好看的蛇,在笑眯眯地……
蛇?还笑眯眯?
对,那种碧绿的美丽小蛇,笑眯眯吐着她嫩红的信子。
对了,叫竹叶青。
……
......可是......
想不想呢?
……
当然
……
……想啊。
.
李图奇怪的策略渐显效果。
这天看到唐檀书与李图说话时淡淡流露的颐指气使时,弘华忽有觉悟,近来唐檀书不露声色的防备隐约有松懈迹象,渐渐带出稍许不屑。
是了,高明手段也要看人下药。
握在如此精明的人手里,要花招耍得不露破绽太难,暴露得恰到好处才叫火候。
耍心计她火候果然差点,退回去好好学习。
正在闻人余香指点下苦练的当,也不断有跑腿活儿派下来。
让她一个神将去替他中州打土匪,这任务未免过分一点。可李图也默许了。
想她山贼头子起的家,倒也算专业对口。
二话没说,狗腿地拍完马屁,乐颠颠去了。
监控不严,弘华私下违背“剿灭”指令,暗中把部分有前途的土匪收下,丢给留守虎牢的江上築□□。算算原留在匪巢的和之前小批量转移的兵力,再次划拨一小支虎贲军,托付项磐领回山。
红军正编制都摆在人眼皮下,就她这窝匪兵最容易暗箱。
既然没法眼,早做打算多留后路总是好的,重要储备还是藏远远的比较安全。
这趟夹私公差出了五六天,本想再耗耗,听闻局势有新变化,立马乖乖回军。
一入中州,见沿街饰彩,一派喜庆。
“才离了几日,又出什么热闹了?”
“中州要嫁公主了?”
“哦?这时出嫁?有意思。嫁哪儿?”
“充州。”
充州?弘华闻言呆了呆。
这亲也结?
再想微微蹙眉。
“充州王儿子不死光了吗?”
“嫁充州王。”
弘华再呆。
“……亲妹妹也舍得……唐檀书当真狠辣……”忽然抬头,“唐家不是只唐檀书一出?哪里来的公主?”
“何只一出?”严泽风微笑回答,“唐拥当年风流成性,子女难数,不过除了原配夫人所出的唐檀书他疼爱有加,别的一个不认。”
“亲生骨肉能不念一点情分?”
“莫说情分,就是庶出的名头也没有的,全任由自生自灭。个中有能用的倒可留在宫廷里外,担些官吏仆役之职,却也与寻常下人殊无二致。”
弘华听得瞠目,张嘴叹了叹。
这一对父子……
“这位也是殿前仕女,因绝色姿容才被唐檀书临时授了公主名,拿来凑数。”
“可怜,父女、兄妹无一分薄情,只拿她作盘上卒。”弘华摇头,“叫她如何甘心。”
“自是不甘,听说逃过数次,最远出两州之地了,仍逃不过。”
世上又有多少人逃得过命运恶意的耍弄呢?
先回小馆,见过诸人,综合各路信息讨论琢磨,然后随要入宫的李图等人去向唐檀书复命。
侍官引一干人去骑射场相见。
路上远远瞧见偏殿原本闲置的高高楼阁,如今锦绣华美、红翠雕琢,想必是新公主住处了。
弘华极目远看,隐约楼角玲廊间露出淡色衣裙,明纱如雾,笼着依稀娉婷身影。
会是那幽怨的美丽公主吗?
不由心中生怜。
到骑射场,弘华已准备好一肚子马屁经,正待通报,却听见唐檀书咆哮之声。
侍官一望十分意外,一时无措起来。
见唐檀书正大声叱骂面前跪着的素衣男子。
唐檀书生性高傲,却自顾体面,还算喜嗔不过、行止有度,这样勃然大怒却第一次见。
他英俊的脸已微微发红:
“……你不长眼的东西!那是什么人,轮得到你侍奉?行孝?你也配!给你半分颜色,就忘了自己下贱身份了吗?!”
素衣人没半点动静,这没有平息他怒气,反而更怒不可遏,手中马鞭高扬,几乎便要抽下去。
旁边一个儒官模样人急急迈出:“大公子!你又何必如此折辱人?”
唐檀书怒目而视:“狗奴才!也敢无礼!你这下贱主人给的胆子?!”
“小人不敢!”那儒官直挺挺跪下,挡在素衣人身前,“将不可辱。小公子为唐家出生入死,这番好不容易活命回来,大公子再不顾念,也不该借小事便如此恶待侮辱。”
“好奴才!也来忠心护主?”唐檀书咬牙切齿,气得声音里带丝微颤,“什么小公子?他是哪家公子?!!!”
“大公子!你就真一点不念兄弟之情吗?”
“贱奴!”话音未落,手中马鞭便重重抽下。
那一直泥塑样的素衣人却忽推开那儒官,接了这一鞭。
单薄的布衣立时裂开,从肩上拉下一条长长血痕。
“小公子!”
他并不理睬,声调平如秋湖:“谨伯是我辖下吏,得罪公子,是我管束无方。”
好动听的声音。
弘华心头一动,细看去。
那人着的是去甲戎服,仍显出身形优美。虽跪,却不露颓媚之态,自有华美风姿。
就凭这好看侧影,弘华的见义勇为好情操就再次爆发了。
貌似,她这个习惯曾在过去历史中给她带来过许多麻烦,不过她向来是看得到伤疤记不住疼的主。
和李图换过眼色,她一面弄出响动一面捅捅茫然的侍官。
唐檀书这才瞧见他们,怒意稍顿。
李图文雅地先施一礼,弘华则连蹦带跳过去驱散僵持气氛。
夸张地一行礼,故意拔高轻快声调:“在下复命来啦!”
唐檀书怒色收了一点:“神将将军回来了。”
弘华挺直腰,摆出没心没肺公关笑脸:“这是怎么了,惹大公子这样生气?”
“这帮不长眼奴才干的好事!”
“诶,大公子消消火,何苦置那闲气?我正一肚子事,想说来讨赏呢。我家公子也有佳报,包公子听了心怀大开。”
唐檀书厌恶地向下一瞟,恨恨发令:“遣出去!别在客人面前丢脸!”
弘华下意识低头看去。
还跪在地上的素衣人微微侧抬起头来,略见凌乱的长长黑发滑开,露出大半个脸。
四下里再没声响。
玉瓷样皮肤衬着刺目血色,散发出强烈的妖异的美丽。
分明直看过来,又象游移不定的目光……
错觉吗?
那花瓣般的嘴唇,唇边那一抹若隐若现的笑……
……
只这似有还无的一笑,已当得千万次的万劫不复了……
……
这次入宫,王八章首次不需监管,保持全程沉默。
出来很一段路之后,他忽然闷雷一样冒声:
“娘的!那到底是男人还是女人啊?”
弘华这才发现,失魂的远不只她一个。
连向来对美人反应功能缺失的李图眼中也闪出短暂迷茫。
男人?女人?
不,那怎么可能是人呢?
那或许是妖?
不
那是只有天上仙的冰魂雪魄,错投了魔胎才能生成的容颜啊……
……
* * * * * * 没赶上甜蜜的情人节次日分割线 * * * * * * * *
努力打听,意外的,这小公子倒并不算庶子。
据说其母出身十分高贵,与唐拥数不清的莺莺燕燕不同,是唯一一个正式收作了侧妃的。所以小公子诞生时是拥有唐家正统身份的。
后来其母忽然获罪,离奇身故,死后更削去封号。小公子本不得宠,虽年幼未担母罪却也不得眷顾,跟着被废,沦落到仆役地位。
年岁渐长才智出众,任了职务,绩效奇佳屡得升迁,很快担起重责。
唐拥用他,却不近他,仍无青眼。任他琐务却不予高位,派他大任但不放兵权。
他虽不能获得相称身份,却还是因处事精明公允、为人内敛恭谦而广受爱戴,地位无形中高起来,少有人敢慢待了。没名分,不能尊称,里外喊一声“小公子”,唐拥没说话,就默认下来。
可这一来唐檀书更当他是眼中钉。
如今唐家幕后杂务几乎大都是他在打理,可谓尽心尽力、完职善责,唐檀书却仍百般羞辱刁难。他从来忍让,唐拥那边也不闻不问。这次唐拥重病,唐檀书独掌大权,变本加厉,派他出阵赴险,不料他竟连连得胜,尚不足月便凯旋归来了。
“难怪来这么些日子竟不知这号人物……说了半天,他叫什么名字?”
“表字一个渊,名有鱼。”
“年年有余?”
“水里游。”
“唐……有鱼……”
轻轻咬了咬这名字,仿佛不可见底的深潭里划开的涟漪,泛出难以形容的意象来。
但凡极美的东西总是难得一见,这一番奇遇却是来的一点不费心思。
再次看到他时,淡衣如玉,长长黑发覆以青冠束以金环,与那非人的美丽不太相称的明朗稳重,整个看起来就一大好青年的标本。那迷样的妖气痕迹全无。
不,或许应该说是掩藏得很好。
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
最近是谁说这话来着?
这样美丽的容颜还真让人不能不心生妖异。
想不到的是,他还拥有与这不可思议的美丽相当的才能,踏实谦恭的行事风格。
什么东西看久了都会习惯是吗?怎么天天见面她还是没能习惯呢?每每不经意的一瞥都能让她心脏痉挛、行动迟缓、大脑功能局部丧失。
是还不够久吗?那要习惯可能是她死后五十年的事了。
忽然想到,之前那几场险恶的仗他都奇迹般获胜,是不是也有他上阵时没带面具的原因呢?
“……将军,将军?”
这如梦似幻的呼唤是谁?
“什么?”弘华如梦似幻地回答。
呃?!
猛然惊醒!
“将军你怎么了?”失笑。
又昏迷在他的笑里……
又来了,又来了!那眉眼在说话,那笑唇边含情。一定的!
虽然他对谁都笑,可是对她的微笑分明别有韵味嘛。
虽然他对谁都好,可是对她明明就与众不同嘛。
唉!自我唾弃一下。分明是花痴典型症状。
看来随着革命深入,思想教育已经跟不上了,需要进行严肃的□□运动。
回去先找面镜子,端严地坐下,进行深刻的自我批评。
“跟你说多少次了,身为一个高级将领,身为三千人马首是瞻的土匪……头,过度花痴是要不得的!”……
连水利建设也支使她去监工,这就太过了。怎么说她也是客人,是手下有三千土匪的神将啊。
不过被当作走狗好象还是比被视作虎狼防范要有利。
这天工作结束时间尚早,与一个役吏乘小舟返岸,到一半船漏了。
堵啊、舀啊,手忙脚乱不顶用,水漫到小腿,照这样撑到岸边没戏。
那役吏无奈:“将军水性可好?”
水性?学校游泳池两个来回勉强可以。
抬头看着朦胧得只见灰影婆娑的岸边杨柳,冷汗……
把小船撑到附近荷湾旁小岛,基本也沉得差不多了。那役吏先去,弘华在岛上等着。
没有流落荒岛的落魄,倒有偷得浮生半日闲的愉快。
当真小岛,直径不到二十米,涨潮时兴许就没了。
一面对大池,另外四分之三被西湾中华盛的清荷环绕。
最妙的花期还没到,但大部分花苞都已晶透粉嫩,大约四分之一的已经含羞带怯展露娇颜了。
漂亮啊,漂亮。
身为摄影俱乐部成员的下意识举动就是伸手去抓背上的□□短炮。
摸了个空,遗憾地咋咋嘴,睁大眼睛当镜头。
云霞泛金,裤腿吹干了,正奇怪救援人员怎么没到,远远听到渔民吆喝:
“……东帝巡湖罗……”
东帝巡湖?
茫茫然望出,斜阳映湖面轻波,泛起成片金粼,随风游移,果然象东帝金灿灿火轮车驶过湖面。
呃?不对。波光怎会移动得这么快?还左奔右突,方向全不统一。
其中一股移过近旁,弘华努力细看,赫然发现竟是密密麻麻成群结队的金冠鱼浮近水面在集体游行,映着夕阳更光华灿烂。
再近,那眩目金光叫人睁不开眼,又舍不得闭眼。
顷刻远了。
弘华呆看着湖面上金光纵横流溢的奇景,忘记惊叹。
那歌子忽然响在耳边,对了这就是那最美的鱼妙处所在吧?果然名不虚传。
身后荷中有声。
回头只见一些小鱼游耍扑腾,里头也有几条金冠。
声音近了,响了。
大鱼?
弘华努力从密集的荷中张望。
金光闪动。
那么大的金冠?
荷丛两分,那鱼先露出它灿烂的金冠,然后在遮天避日的荷花荷叶中仰起它美丽的脸来。
被金环束好的头发似乎是被荷花拨乱了一点,轻轻飘在风里,泛着金的光泽。还有他细腻的脸,玉色的衣裳,全被染成了金色。
金灿灿的他,扶着长蒿,笑吟吟看她。
弘华专心致志发呆。
“……将军,将军?不走吗?”
“……哦。”弘华迟钝地回答。
又呆了一下:“……小公子……真巧,你怎么也在这儿呢?”
唐有鱼一愣,笑起来,再次重复:“将军随行小吏刚游到岸边就遇上我了,还没上岸,便就着小舟回转来接将军。”
“哦。”弘华尴尬地摸摸头。
突兀地问:“公子听过那首歌吗?”哼哼唧唧了一句。
“这个啊……”唐有鱼脸上绽开灿烂笑容。
弘华忘记追问了。似乎也不用追问了……
小舟分开荷丛慢行,花影朵朵滑过脸颊落在身后。
小舟很小,距离很近,不住心猿意马。
唐有鱼不停找话题,弘华糊糊涂涂应着。
“……在下不才,公子过誉了。”
“哪里?将军大处豪迈,小处精明,连水务也别有见地,大才非凡。”
看吧,不怪她花痴,随便一件小事都赞赏,实在太满足虚荣心了。眼神还那么真挚。
眼神?有点熟悉。叫她想起谁了呢?
对了,悄息,她的兰孩儿。
她也有一双充满爱慕的眼睛,无事不仰慕,无时不依恋,让人不由自主沉进去。
只是那次她独自离开,虽派人暗中保护,还是因遇上兵祸半路失踪,之后寻找不断却没任何消息。
突然问:“小公子,我以前……见过你吗?”
唐有鱼微笑:“昨日在给司衙门,前日在缉盗厅,更前日也在给司衙门。”
弘华也笑了,自语:“是啊,你这样的人我要是见过,绝不会忘记的。”
“是吗?”唇边浅浅笑意比身畔荷花更惑乱人心。
到岸,唐有鱼先上,转身向她伸出手来。
弘华犹豫一下,伸手,在握住的瞬间禁不住全身神经紧绷。
笨拙地一跃,绊到船边,挂倒长蒿,撞在唐有鱼肩上,同时有什么扑通掉进水里。
还没反应过来,唐有鱼已捞起衣角,涉水下去了。
“不,不必……”
话音未落,他已经摸到,笑着举起。
斜立水中,微微沾湿的衣裳,滑落的几丝长发,侧仰的笑脸。
这画面真让人血气翻涌啊。
“这条鱼是你的吗?”
嗯?
弘华视线移动。
小小白石鱼佩,晶莹的珠眼。
这是与养九灵初遇那一日,在南汉兴王府集市上买来的玩物。
兴王府......
那里有人邀她别春去看桃花。
“多谢。”弘华伸手。
唐有鱼却没立刻给她,似乎很喜爱地端详了一下,笑问:“将军喜欢鱼?”
不知为什么,弘华忽然觉得很难承认。
* * * * * * * * * 战斗的分割线 * * * * * * * * *
工程进行顺利。
这日池东操兵池西监工,戎装未解便去造场。
民夫管笑道:“将军生来俊俏,这戎袍加身却也英姿潇洒,威风得紧呐。”
那役长也附和:“真个是玉面寒枪美将军。这般看来,与咱们小公子却有几分相象。”
“哦?真的?”
对面人忽对她身后行礼。
转回头,却不知何时,唐有鱼已笑吟吟立在眼前。
见他眉目胜画一般,弘华觉得说象他实在是种夸奖,笑道:“我哪敢比小公子这样好容貌。”
民夫管道:“役长却非妄言,二位皆是戎装俊美的少年将军,神韵相仿,眉目间确也有三分相似。”
“果真?”
弘华顺手捞过一块锃亮铜板做镜子,比较唐有鱼的五官。
“这么拆开来看……还真有一点象。可怎么相似的东西放我脸上就不成事了呢?”
正琢磨念叨,唐有鱼笑眯眯靠近,似乎很感兴趣,也挤到铜板里来。
看着“镜子”里挨着的两张脸,对比了一两秒,突然心头发毛。脸一热,随手丢开,“啪”向后转,对着正竖柱子的民夫们瞎咋呼:“小心!这位置差着一分可都不成。”
动作很不自然地直奔过去。
“将军小心!”
小心什么?
没来得及问,半个人已经插沟里去。
一身磕碰,左脚崴到,唐有鱼提前送她回岸上药。
小船轻快滑过水面,唐有鱼坐在对面微笑。弘华不停东张西望。
快到时,有乐声。池畔高台上,有伎乐正在排习。
对了,公主要嫁了,必有盛大庆典。
正排的是中州一带有名的鱼龙舞,台上舞娘将长长的绸带舞得翻飞不绝,真如活的一般。
弘华看得入迷:“鱼龙飞舞,这次找来的怕是最好的舞娘了吧?”
唐有鱼也在看,淡淡应:“不,她们还不是最好的。”
“哦?那谁的鱼龙舞跳得最好?”
唐有鱼默了一会儿:
“我娘。”
“是吗?”那位离奇早逝的侧妃?
唐有鱼遥遥望着台上绸影如云,慢慢道:“当年接春集上,四里八乡汇聚,她只身一舞,没有一个人挪得动半步。”
“她定是位绝色美人。”
“对啊。”唐有鱼目光还是遥遥的,“春集里,她马过闹市,行道皆堵,喧声入云。收妃后,她花嫁出游,长街人头千万,竟无人声。只消她在,没有一双眼睛不追随她。……不会有人,能象她一样美了。”
弘华听得神往,一转念:“可听说你母亲出身高贵非常,怎会在集市上献舞?”
唐有鱼淡淡看了她一眼,再转回浩淼的湖上:“是啊,她原是木劳的公主。”
想不到竟是这样高贵。
“木劳?”约略记得是个小小封土国,似乎很早就被灭了。
对了!
“木劳不就是灭在……”急急收住。
“正是灭在唐家手中。”唐有鱼淡淡地接上,“其时木劳已亡,我娘幼时灭国,早沦落多年。”
“而你父亲正是当时的中州王?”
“不,那时他还是太子……执掌三军。”
也就是说,正是唐拥亲手灭了木劳?
唐有鱼又轻轻地:“正那日集上一舞,他见到我娘,很快将她收作侧妃。”
啊,善战的英俊王子、亡国的绝色公主,好春相遇,一舞定情。
奇缘乎?孽缘乎?
一边是灭国之恨,一边是铭心挚爱,恨爱交缠、烈爱焚心。
那该是何等的惊天动地、悱恻缠绵、千回百转、天雷勾地火?
后来的生离死别也是因为这跨不过的鸿沟而遗恨终生吗?
公主还是没能放下故国?
那唐拥呢?他到底是知道真相后由爱生恨,割心舍情?还是无力回天,痛失所爱?
……
顷刻间,弘华就浮想联翩、魂飞九天去了。
口中呆呆道:“中州王……和你,一定都很爱她。”
唐有鱼转眼看她。
池风吹在他的脸上,吹开浅浅微笑。
“……不……父亲不爱她……我……也不爱她……”
弘华怀疑自己的耳朵岔了,回魂,困惑地望着他。
“虽然她美得连天上的云也贪看,可是……从没有人真的爱过她……”
他好看的微笑瞬间就把弘华心头澎湃的火焰冻住了。
再没别的话。
到岸的时候,唐有鱼的笑容已经恢复到一贯的宜人。
弘华试图站起来,方才还麻木的脚一阵钻心的疼,让她叫一声又不得不坐了回去。
“莫不是伤得重吗?”唐有鱼立刻蹲下,想查看一下。
弘华立刻避开:“不,不碍事!”不小心再扭一下,疼的龇牙咧嘴。
唐有鱼抬头见她一脸尴尬,不由一笑:“一个大男人,又不是女儿家,有什么可别扭?”
弘华瞪圆眼:“谁说我是男人?”
唐有鱼美丽的脸上第一次出现这种呆滞神情。
“全军都知道我是女的,我可没哄过人!”
唐有鱼好象听到什么希奇至极的事,对她上下左右一通打量。
弘华的脸立刻涨红。
唐有鱼慢慢站起,好一会儿露出奇怪笑容,低声自语:“……偏这一件竟没报与我……”
“你说什么?”
唐有鱼低头绽开一个眩目的笑:“这样更好。”
更好?更好什么?
没及问,唐有鱼已经弯腰把她一把抱了起来。
好象闻到脸烧糊的味儿了。
“不,不,不用了。我,应该可,可以……”
唐有鱼没停步往前走,一面转头对她微笑。
神啊!这么近的笑!
不能呼吸了!不能新陈代谢了!
“……我……我……我重……还是找匹……马。马就好。”
唐有鱼忽然停下来了。
视线向左转。
李图?!
还有赵和阳、花家夫妻,跟一个王八章!
娘啊!
走到近前,李图冷冰冰的视线在她脸上敲了敲,没开口。
其他人也都瞧着她。
“红将军在造场不慎受损,行走不便,在下特将将军送回疗伤。”唐有鱼解释,却没有要放手的意思。
“看来将军伤得不轻。”李图再扫她一眼。
弘华觉得寒毛倒竖。
“也没,没什么大碍。”忙不迭挣扎着试图下地。
匆忙间伤腿先着地,一声惨叫伴随下坠。
唐有鱼放在一旁小心护着的手一扶没成功,旋身向下,险险捞住了她,扎实抱个满怀。
弘华急急把脸从他怀里拔出,一面掩饰地发出一连串意义不明的喧哗。
李图转向后:“把马牵过来。”
公主大婚未至,各方使者纷纷涌来。
这日大摆宴席,李图随行若干也列席。宴至深宵不歇,诸人留宿宫中。
近来局势难测,弘华心里有不少打算,难得机会,决定撞撞大运,假借酒醉早退。
夜行者大都分成两类,艺高胆大型和吃苦耐劳型。
弘华很自觉地归入后者。
她先后在花园、厨房后面、柴房前面、茅房侧面采取静态埋伏。
曾经长时间蹲过学校或公司厕所的人就知道,这种看似消极的方法是能够获取大量信息的。
所以弘华先后看见了三个偷运财物的仆役、一对私会的小情侣、四个密谋对付同僚的文官,和两个别有居心的外来使者。
这安静的夜晚还真不安静啊。
满天都是艺高胆大型在飞。
弘华真的很好奇,他们怎么不会碰上呢?
经过慎重考虑得出结论,她似乎出来错了,还是回去睡的好。
回行到柴房却差点撞到巡夜兵,忙不迭躲藏,另一方也来人了。走投无路之下,一头扎进茅房里。
终于都过去了。
弘华调整呼吸,整理衣冠。
好,一会儿就大大方方从这儿出去。
正要行动,却听到有人压低的呼喊声传来:“……先生,请留步。”
连忙退回,从门缝探看。
两个人一前一后从黑暗中走出来。
前面一人身形修长,长袍及地,无法辨认。
后面追来的文官模样,月光下看不清面目。
追来者看看四周,对长袍人恭敬道:“在下斗胆,一事相求。”
长袍人默然回首。
追来者躬身到地:“主人这番派与的差事,只怕我不能就成,还求先生救我。”
长袍人似乎是笑了一下,从怀中掏出一件什么递给他。
追来者小心接过,看了一会儿,忽然大喜过望,连施大礼:“多谢先生救命!”
又说了几句什么,藏头露尾的,听得不甚明白。
长袍人一挥手,似乎便要离开。
那追来者忙又追上道:“主人说了,先生乃天外神人,此番赐计襄助,待大业成就,必拜先生为国师。”
长袍人顿了顿,并不搭理,径直去了。
那追来者慢慢挺直腰,对他去的方向看了片刻,也离开。
虽然没听明白什么,弘华却不由大感兴趣。
似乎大有门道啊。
国师?这可不是小打小闹了。
连忙小心出来,急急往那长袍人去向追去,很快见他身影闪现在花丛那边。
瞧他行止坦然,全没一点偷偷摸摸,分明不是偷潜进来的。也就是说此时在这宫里有人能够袒护他。那人只怕还不是刚才说到的“主人”,而且必定有着很高的身份。更或者,这长袍人本身就是个大人物呢?
寻思着,追过花丛却忽然没了那人踪影。
正懊恼,忽然耳畔来风。
凭直觉险险躲过,身影已至跟前。
不必过招已知万万不敌,弘华只想逃跑。
逃也不行!
风声过顶,猛然反退,急抬头,只觉眼前一闪,仿佛一道月光划过。
什么也没来得及看清,那人却忽然又闪到她身后去了。
顾不得多想,弘华再次上演自己的绝活儿——急速变向逃窜。
可惜绝活儿也有不灵的时候。
弘华感到背心一阵刺痛,来不及分辨到什么程度了,决定拼。
那人却忽然闪身进紧贴后背的花草丛中,没有动静了。
与此同时有人靠近。
来的是李图!
弘华没来得高兴,微微的痛觉告诉她,那把大概是剑的东西还在她背上,很可能刺穿她,而且动作一定比李图快。
所以她明智地选择了一个尽量舒服的姿势,帅帅地微笑。
“红花?”李图狐疑地看看四周,走过来,“你在这做什么?”
看他的样子一定也是偷偷出来碰运气的。
“睡到一半出来透透气。”弘华笑得柔情似水,“公子近来劳累,若无别扰,还请爱顾身体,早些安歇吧。”
“多谢将军,将军也早些歇息。”
“谢公子看顾。”手合身前,恭恭敬敬一点头。
李图看她一眼便离开了。
看他身影消失,弘华不动,平静地道:“你若不想就杀我,不如把剑松一松吧,好痛。”
没回音。
“这一夜里,各有所图的人太多,谁也别耽搁谁那是最好。
我不认识你,也无意探究,不过好运撞上。杀我,对你要做的事没好处,反添麻烦,不如我们各回各屋,各睡各觉,岂不很妙?”
还是没什么反应。
再僵持心里更加没底了。
正搜肠刮肚找话,轻而快的破空声。
先到的是青青的剑光。
很少见,却熟。
弘华不想,直迎着扑出。那青青剑影恰擦过她头顶,在她身后金石相交。
在黑暗的花草丛,短短两招的交锋,只见剑光往还,快得无法看清。
一声轻响,银光隐去。
李图没有追,只是轻轻收剑,转身看着刚站稳的弘华。
弯弯嘴角:“还真怕你不回来呢。”
李图浅浅一笑:“你几时那样对我恭敬过?”
弘华过来恭恭敬敬一礼:“多谢公子相救。”
接着将原委简略说了。
“……这池水是越看越深了。”
李图静思,没有开口。
这当儿,背上的伤痛感逐渐清楚起来,不由微微蹙眉。
“你受伤了?”李图靠近,试图查看。
“小伤。”弘华一甩肩,迅速避开,“回去上点药就行了。”
李图的手在空中顿了顿,收回去,默了一下,解下斗篷单手递出:“别惹人注意。”
弘华接过,想披上却拉动背上伤口,扯了扯嘴角。
李图面无表情走近,替她披好,一面系带子一面道:“你若时时都这样知晓分寸便好。”
“我什么时候不知分寸了?”
李图眼皮都不抬:“明知他是唐檀书的肉中刺,与他太过亲近总没有好处。”
“你说谁?唐有鱼?我哪有太过亲近?他人不错,相处融洽一些总是好的。”
李图不理睬,松手退开:“你每每周旋于人总有得利,却不可得意忘形了。这一次,你恐怕讨不得便宜。”
听着怪不顺耳的。
“怎能将我每次与人交往都看得别有用心?我就不兴是真心相待的吗?”
“你真心喜欢他?”
“不可以?”
李图淡淡看她一眼:“眼下情势你还是少行无益之事才好。”
心下不服,忍不住顶嘴:
“公子事事权衡利害,只晓损益,自不知人情冷暖、人心可贵,却不能教我也一般样。”
咦?会不会过头了?惹恼他可没有好处。
察言观色。李图却只看了她一眼,就转身走了。
回房清理了背上伤口,果然不深。上了药,次日便大致愈合了。
留下淡淡肉红色伤痕,弯弯的,仿佛印在背上的一牙红月亮。
PS:
那支歌里唱的最美的鱼确实是指唐有鱼。
是异邦的流浪艺人在偶然见到唐有鱼后惊艳而作的歌,很快传唱开,却不是每个人都清楚其中渊源。
这是后来弘华四处听闻拼凑出来的,就不写进正文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