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额上一丝丝疼和微微的烫交杂,却好象并不难受。

弘华坐在小桥栏杆,叠着双腿吊在外头,晃啊晃。

带着芳香的柳条几乎垂到唇边,尖儿上的嫩叶逗得人想咬一口。枝条间漏下来的阳光落在仰起的脸上,晃得眯缝眼,意识更不清明。

左手斜支身体,右手拿蛋,在额上可劲儿揉,无意识地一轻一重,抽筋似傻笑。

很久之后,蛋温褪了,懒洋洋放下手,再放下眼睛,这才看见桥下一人,静静抬头看她,不知已在那儿站了多久,整个人像长在桥下许多树中的一棵。

弘华涣散的魂魄还没归位,懒散斜倚,在斑驳晕弥的金亮光片中痴痴呆呆对他笑。

他微微一呆,然后象被她的傻笑传染了,默默,眼中空荡迷茫。

良久,弘华回神,收势、并腿,纵身,直接从三四米高的小桥跳下去。

嘭!屈膝着陆,利落挺腰,顺势做个体操结束动作。踮脚,挥手,完美啊!

左转45度:“公子何时来的?是在找我?”

李图向下斜睨她红亮的额头:“你怎么了?”

弘华自己摸摸,痛。不答,控制不住地傻笑。

李图瞄瞄她的蠢样,放弃问题:“何处躲了大半日?花嫁要出城了。”

“是吗?”抬眼看欲斜的日头,“良辰吉时到了……”

久乐街上堵得水泄不通。

好容易挤到正主面前方露了露脸,不小心又被挤进人潮,冲得东倒西歪。

花嫁仪仗过来了,金车宝马,绵长蜿蜒,真个风光无限。

弘华来不及感叹或悲悯,一个劲儿在惊涛骇浪中奋斗。

挤啊挤,忽然看到优美身影近在咫尺。

一团乱糟糟中,独他卓然默立,虽随浪轻摇,却仿佛身在喧嚣外。静看仪仗穿行,脸上波澜不兴。

弘华微微发愣的当,已被冲到他身边。

他若有所察,转头低目向她看来。

纷繁人潮中,一双睛像弥雾的大池,整个天地仿佛都因这一眼坠入无边混沌中。

闪一丝清明,他如同看到什么离奇的东西,好一会儿之后微笑了。

淡如余雾,却如方才游湖时的明朗。

弘华没读懂,却不由自主跟着傻笑。

没来得及再想什么,花嫁近了。

视线调去,香车珠玉玎玲,层层羽缎中依稀可见的绯红身影,宁静如雕像般优美,仿佛帘外诸般喧嚣繁华尽与无关。

花嫁身边过时,车中人忽举手半锨垂帘,投来淡淡目光,轻得象露珠在叶片上滑过。

只露出了小半身影,还有冠上流珠的阻隔,却已足够掀起人群中一阵沸腾。

原以为是楚楚可怜的孩儿,想不到竟是这样一个红装丽人。

她是多么适合红衣!

若抹去周遭这一切,她岂不是最美丽的一个新娘?

在流风一样的欢歌里,这美丽新娘出嫁了……

已经正夏天气,夜里却来了一丝凉气。

极度喧嚣后的宁静总透着寥落。

“我以为,凭你的性子,总要冲上去救下那可怜公主才会心甘。”游饲云笑着说。

“那是我变稳重了?许是我混得久了也就渐渐不仗义了。”弘华笑笑,看烛火照亮的小小范围外那仿佛虚空的黑暗,“这大世里,谁不是身不由己?纵然命运多舛,也只有自谋其路。”

公主一嫁,许多事立时飞速运转起来。

唐檀书看来是准备功夫做足了,结妥关系,脸一转,开始积极扩张,与宗唐那边冲突迅猛升级中。

红军这一拨当然努力煽风点火,同时免不了充当听用角色。

事情发展似乎挺乐见,但弘华心里总不是滋味,隐隐有迷困其中的感觉,可谁也不来告诉她。讨教闻人余香吧,那人爱卖关子,说些余韵不绝的话却不点破,叫人云里雾里。许是她水准太低,不过日子总还要可劲儿过下去。

坚持不懈抓公关战。

脸越混越熟,嘴越混越油,可渐渐深入体会到,这套花招的成效跟对象智商还真有满大关系。

这日思谋周全去忽悠唐檀书,反被忽悠去当马前卒。

出宫时颇为郁闷。

话吞不回去,罢,好在任务不算艰巨,加上肚里一点小心思,爽快点兵上阵。

照例出发前私人训话,□□,勇猛不需要,做戏是任务,自保是宗旨。

出城时偶遇回城的唐有鱼,错身的当随意两句闲谈。

“将军攻涂镇?”

“不,在下改调,受命平西陵谷。”

“西陵谷?”唐有鱼眼中有瞬忽异色。弘华着意去寻,却寻不到了。

“将军一路小心。”

“多劳公子系挂。”

这一仗头绪纷繁,目的是把中州周边部分零散势力一锅烩了,一时吞不掉的也先借故吓唬吓唬。

虽是场不正规的混战,规模却不小,行军部署的严丝合缝叫弘华连连咋舌。

有点吃不准唐大公子真实用意,只盼早了事早开溜。

不料入战不久就突遇小支敌兵,幸好手下匪军训练有素,应变灵活,短时间完事,也没甚损耗。来不及理顺,立刻转移。

不出所料,刚翻过个小山头就有后滞察兵报告,后边山坳里已隐约兵马喧嚣。

心中微惊,继续快行。

不对啊,时候尚早,也未入战地深处,这些敌兵不该出现在这里。

早先疑虑不是多心。转念,不入西陵谷,先从匝棱山上偷翻过去。

算来中州另几支部队快从附近经过了,一面下令小心潜行,一面派出察兵四方打探。

伏入山后腹地,所见已让弘华疑心更盛。察兵陆续回报,情况跟布战册颇有出入。再与前后事由串起来心中一阵搅和,渐渐捏拳。

被那小子玩儿了!哪是打下手,分明要推她做卖命先锋!

可惜她生平最爱研究逃命功夫,既让她识破,难道不会躲的么?

小心看过四周动静,打算反其道而行,从下岭偷潜。

刚好跑进林子,一支中州军突从后头冒出来,好险没撞上。

小心藏了一瞧,带兵的是龙虎校尉宋斫。

他不是该去封西井口吗?怎在这儿?仔细观察他所带兵士,疑窦更深。

前后种种脑里乱撞,忽灵光一闪。

这阵法……

不会吧?

暗暗心惊。

瞧他古怪去向,与先部署不符,倒合她猜测。

难道在这乱战里竟用上这样的阵法?

虽不能窥究竟,已知其中厉害。

那小子!想不到仍是小看他了。可如此大费周折,到底打什么主意?

弘华把十个指头挨着捏了一遍,唇角泄出一丝笑。

只兴他大打如意算盘,就不兴她穷搅和?既是他先算计,就不怪她不厚道了。

“纵你妙计无双,还能把敌人都串通不成?蒙我?让你乱成一锅粥。”

低声两句自语,却不知向谁。

身边人眼巴巴等着。

“被人卖了,要咱们拼命呢。”弘华自己开口解释。

崔子不多问,只点头道:“不打怕也不行。”

弘华赞同地看他一眼:“那就卖力玩玩儿。”

旁人疑道:“咱们真打?”

“军令如山,怎能不打?”眼波一转,“刚不是探到有支涂镇兵从谷里过吗?咱们追上去,热热闹闹找一架。”

“这不乱了?”

“要的不就是乱?”弘华奸笑,“兄弟们!记住了!咱们找打不找赢,别拼命,把旗子扯响些,打高兴就撤!”

虽然堪不破,不过阵眼想必在这一带,想等她当了饵再开盘呢。现在她大张旗鼓搅局,让热闹提前,看他捱不捱得住。最好让他们主力先撞上,打成一团,乱中偷鸡才是好时机。

果然刚翻过半坡,就找到目标。瞧瞧环境,一扬旗,呼喊鼓噪着没头没脑打下去。

打到热乎,看动静够大该传开了,怕再引来狠手,估摸着是时候闪人。

弘华大喊一声“扯呼”,全军果然令行如飞,砍到一半的刀都急刹车收回,转眼间呼啦啦跑了个干脆利落。

对方显然蒙了,数百人楞在当场,也不知该追不该。

弘华不给他们想明白的机会,带着兵只管跑。

转眼过冈,估摸风头暂过,坐下歇口气,再重新梳理一便,心中稍见明朗。

“将军,不去西陵谷了?”

“等爱拼命的拼够了咱再去。”弘华漫不经心拿枝条在沙土上拨拉盘算。

“可误了战怎么交代?”

“就说刚在口子打久了,过岗时宋校尉许是等不住已经走了,咱们后有追兵地头又不熟一个不小心就跑岔了,到西岭又遇上伏兵打了大半晌,等去西陵谷那居然已经是空地儿,咱们也没摊上仗打。”

语毕弘华自己满意。现在说谎草稿都不用打,看这严密流畅的,人才啊!

手下点点头,再一想:“可刚那一堆不是全被咱们打跑了吗?宋校尉压根儿没去岗子啊,西岭也没……”

“反正他蒙咱们,咱们说没见人就那么以为了,他还能自己煽自己嘴片子?至于别的…...打多打少打长打短不就咱们一说?装孬不吃亏,他还能一个个去敌军那儿对质不成?”

左右匪兵大悟:“将军,你可真厉害。”

弘华挺直背,蹲高一点,得意洋洋享受匪兵们崇拜的仰视。

又探头探脑四出溜达了一阵,合适就露个脸,蹭点架打,然后神不知鬼不觉开溜。

果然热闹起来了。

算算,估计西陵谷那块儿快被打平了,慢腾腾往那边移动。

半路见宋斫陷入恶战中。

“将军,咱们要去帮忙吗?”匪兵甲问。

弘华望他一眼,他接忙道:“打大半了,咱们出一丁点儿力,再编几句说头不是能邀个功?”

弘华赞赏地笑:“小子,长脑子了嘛。有前途!”

匪兵甲摸着后脑勺嘿嘿笑。

“功是要邀的……”弘华抄着手再望了一会儿,叫了“专门人才”匪兵乙和丁过来。

“瞧见边上倒折的敌人军旗没?把它摸来。小心点儿,可别真下命去拼。”

很快得手。

弘华抓着那破破烂烂的旗得意地笑:“这不也能编说头?连一丁点儿力都省了。”

匪兵们再次崇拜。

可好运不总有,没能走出这片小坡就遇上合围战开打了。

无论哪边跑,不撞上敌军也会撞上中州兵,怎么也是溜不掉。

弘华皱皱眉:“得,人家确实厉害。”

再想,一挑眉。

唐檀书告诉的部署现在看来都哄她玩儿的。说战口在东首,那就一定不对。

这么略一思谋,兵分二路,大部队让副将带了往东首冲,自己带着十几人的小队大打旗号做幌子去扰人视线。

“小心突围,旁的别管,一个时辰后西陵谷回合。三炷香等不到,就改周门见。”

嘱咐完各行其事。

计策似乎对路,转眼大部队神不知鬼不觉冲没了。

弘华看着情势,到处做戏,转移注意的工作完成得不错。

路上又三次分队。

到身边只剩蒙更和崔子两人时瞅准一个空,收旗出溜。

从打得热闹的谷地溜出来,为避开中州耳目,往出跑了两三里,到了一处安静峡谷。

庆幸计策得逞,打算找路绕回去。只是不知身处何地,感觉怪怪的,有点莫名不安。

忽听隐隐暗雷声。

不用猜,只一抬头,已看到前方岗上渐渐冒出黑压压人头。

瞬间,脑中一空,惊愕得木雕一般。

飘扬的黄色军旗,随着拂动起波浪的两个大字“宗唐”。

好久没见了,还满亲切的。

呃……宗唐?!!!

弘华手脚一齐抓紧。

中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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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跑吗?”崔子四平八稳的问话让弘华卡住的脑子恢复运转。

弘华往后望望,“谷口有岔道,咱们分三路,各跑各。”

“不成!”崔子、蒙更异口同声。

蒙更接道:“护卫将军是末将职责所在,绝不能离!”

“得了,不是讲义气的时候。人家一堆打三个,就秦琼再世,打得过吗?分开机会才大,不管谁跑掉,立刻去招救兵。”紧张地看了看对方动静,大喝,“跑!”

调马狂奔。到岔口,两人为难地看看弘华,还是依令散去了。

追兵目的明确,一点不受迷惑,直奔弘华来。

考察一下具体现实,弘华选择了尽可能好看点的策略——完全不抵抗政策。

看周围大堆人钢刀紧握,亦步亦趋的紧张模样不由好笑。她有那么神勇吗?

忽然发现,在几十把刀里三层外三层围防下要帅气地昂首阔步真是困难啊。

怎么想起黑泽明的《乱》来了?这镜头感有可比性吗?

最近思维跳线的现象越来越严重。

提溜回谷里一抬头,当中高头大马上坐着带兵的。细一看,嘿,老熟人。

“久违了,史将军。”弘华尽量把声音装饰坦荡。

史进达拿脸皮在笑:“士别三日真当刮目相看。想不到当日文弱的洪小姐,今日竟成了威风赫赫神将大将军。”

“世事难测,不过浮萍逐水,顶些个伪名而已。”

“早先或许,现在却不敢如是想了。将军手段已名动八方,多少豪强人物在将军手上吃的亏也不是一点半点。如今我对大将军可敬畏得很啊。”

“史将军这可是在寒碜在下了。”弘华环顾他身后黑压压一片人山,笑道,“将军摆下这样大排场,真叫区区受宠若惊。”

“原本倒不是为将军摆下的。”史进达忽悠悠笑着,“不过没等来千军万马,却等到大将军,也划算得紧。”

“多承看得起。”弘华尽量笑得磊落,心里噼里啪啦盘算。

这比当日糊弄雷小白难度大多了。底细知道得太清楚,而且昔日同盟翻脸后往往比宿敌更怨毒难容。

“可如何是好?”史进达一脸为难,“今日一叙,若让将军回去,只恐来日我等大难临头。”

弘华只微笑。

“若留下将军……想将军能以彼身统领大军,闯出威名,那必是有非凡气魄,当当血性。邀将军投效我军自是不能了,寻常那些威逼利诱的手段,只怕也是无用。如此一来实进退两难,左右无益啊。”

“所以……将军想怎么处置我呢?”从身后灌入谷中的狂风吹得人东倒西歪,弘华尽可能站定,摆出一脸从容不迫。

“我,还是杀了你吧。”

像介绍菜单一样的口气。

弘华奇怪于自己的没感觉。

许是长久以来闹腾着要她命的人层出不穷,这种话已经听习惯,搞得她有些反应迟钝了。

史进达已经下了马,走到旁边抽出一把大刀来。看来是要亲自动手。

是啊,刚才那样磨磨叽叽实在不象史进达的风格,这样说干就干才是他的一贯作风嘛。

呃?!

刀!

感觉!感觉来了!

脑袋要求自己不能退缩,身体却止不住拔腿就逃的冲动。

左右持刀的圆圈收拢,有人似乎有上前钳制她的意思。

那边史进达笑笑地一挥手:“红将军是英雄,不必如此,尔等退下。”

左右散开,弘华竭力镇定,看着他拿刀走来。心理战应该不会再有用,他似乎废话说够,只打算直接动手了。

“其实我也不是太有血性,你不威逼利诱一下试试怎么知道成不成呢?”

这话真的要说出来吗?可是太丢脸蛋了。

弘华矛盾啊。

来了!来了!!

弘华张嘴,正要大喊出声,忽然见史进达跟前停步,望着她身后,把一双眼睛撑得跟鸽子蛋似的。

再扫左右,逾千双眼睛全看着一个方向,都把五官撑到圆溜。

一瞬间好奇心胜过一切。

弘华转过头,跟着摆出了符合大众潮流的表情。

简直像电影大片里的特效场面。

一朵硕大黑云从谷口钻了进来,以一种奇异的姿态。迅速变大,瞬乎便有遮天蔽日的气势。

接下来该神灯里的巨魔神出场了吗?

弘华甚至已经在考虑该许什么愿。

神经出轨这一闪念,那黑云已驾着谷中猛烈的疾风而至,铺天盖地笼罩下来。

咳!咳!好呛人!

是浓烟!

一下子熏得眼泪止不住,四周乌七八糟一片,连身边人也看不清了。

整个队伍立时大乱,到处鸡毛子鬼叫。史进达干涩却仍十分洪亮的声音猛响起来,试图安抚这一片混乱。

弘华被他一吼,猛醒过神,一面降低体位,一面竭力爬离,很快史进达模糊的身影消失在浓烟中。

可这也不是办法,满坑满谷都是敌人,只要他们冷静下来她就九死一生。照这样,不等她爬出谷,不被砍死踩死也熏死了。

不管了!一只手护着口鼻痛苦呼吸,一只手擦眼泪,用地堂功拼命跑。

忽闻隐约的金石之声从谷口那边响过来,不知发生了什么事,四周乱上加乱。

正没头苍蝇似的,忽来破空之声。

警觉地抬头睁眼努力分辨。

前方纷乱的人影忽然往两边倒开,一个莹白身影仿佛从滚滚浓烟中破空而来。

乌杂难分的一片混沌中,惟独他云裳清明,如神光一闪。

还没回神,来人已经一把搂住她的肩膀,飞身而出。

……

弘华就着冰凉溪水洗了好几遍,双眼的灼痛才略有缓解。又喝下不少,喉咙里仍像着火一般。

那白衣人素巾盖面,衣玦翩飞,更若仙临。见她没事便欲离去。

“英雄留步!”弘华急急大喊,跳起来追上,“还请留下姓名,在下方可图报今日救命之恩。”

那白衣人笑了笑,弘华看着那一双眼,心中跳起一点异样感觉。

白衣人没说话,转身便走。

弘华瞅着他背影,忽然大喊:“唐有鱼!”

那人脚步一顿。

弘华慢悠悠跟过去:“别说剩一双眼睛,你就是全身拿布遮起来只怕我也认得。”

他转回头来,带笑的声音:“真的吗?”

轻轻揭去面巾,露出那一张能叫山川动容的脸。

弘华觉得胸口一窒,下意识掉偏视线,嘿嘿笑:“果然。”

“方才出围时听说虎贲军已打到临关。千军固壁他们竟如入无人之地,当真虎狼之师。”

“是吗?”弘华颇为自豪。

“他们一定很快就过来了。宗唐军当不会追来,你等着与他们汇合就好。”

弘华点头,又好奇地望向他:“你就这样单人匹马救的我?我们到底怎么逃掉的?好象一切都在你掌握之中,不费吹灰。”

唐有鱼微笑:“你不必知道。”

再问:“那么浓的烟雾,你怎么能一下子就找到我呢?”

唐有鱼笑而不答。

弘华没办法了,无意义地上下打量,却瞥见他轻轻别在身后的右袖上渗出一点血色来。

“你受伤了?”不由分说抓住他的右臂扯出来看。

唐有鱼微微皱眉,由着她拉起袖子。

一道刀伤,幸好不是很严重,还有一些轻微灼伤什么的。

连忙拉他到河边石头上坐下,细细清洗了一下。身边没有药,只好撕下中袍洁净的袍裾简单包扎一下。再翻开他手掌,用随身钢针小心挑出他扎了满手的木刺。

他的手指修长,皮肤莹白,十分好看,但掌心却布满厚厚的硬茧,可知他自小习武的辛苦。

这让她忽然想起李图的手来。那双在他还是阿骥的时候她曾握过许多次的手。

那双柔若无骨,比姑娘还要白嫩细滑的手。

他那一身武艺当然不是天生。

她练这点三脚猫功夫已经累得翻天覆地,要达到李图的水准,个中辛苦简直难以想象。可他却保持了那样一双手,当真匪夷所思。

想到这里,暗暗心惊。

他只怕是从几岁起便既要潜心苦修,私下密谋,同时又得煞费苦心避过古八荒灵敏的监控,甚至连这么细微之处也照顾到,真不知是如何办到的。

其中艰苦之甚、心机之重真真骇人。

“红花……”唐有鱼迟疑的声音,“好了吗?”

弘华一呆,抬头看看,再低头看看,这才发现自己一直在人家掌心里来回乱摸。

脸一热,急忙撒手。

唐有鱼微笑地放下袖子:“多谢。”

弘华看着他被水光照亮的美丽侧脸:“为什么救我?”

唐有鱼顿了一会儿:“不想你死。”

“你这样……岂不坏了大公子的安排?”

唐有鱼笑着看她,“所以,千万不能说出去。”

弘华盯着他明媚的笑脸:“这叫我该怎么报答你呢?”

“你要报答我?”唐有鱼薄薄的嘴唇笑出好看的曲线。

他忽然俯身,在弘华反应过来之前,在她的脸上落下一个轻风一样的吻。

弘华愕然地抚着半边脸,呆滞了半天之后傻兮兮地问:“可是,是我要报答你啊。”

唐有鱼一呆,然后笑起来,脸上露出孩子般的神采,故作恍然地道:“你说的对。”

接着侧脸往她眼前一送:“那换你亲我。”

是嘛,这就对了啊。呃?不对啊,怎么好象还是她占便宜?

弘华反应迟钝地想。

咦?

忽然看到已近在咫尺一张脸,慌张后退。唐有鱼却跟着爬过来一步,再把脸送到她跟前。

弘华着急地伸手去挡,又不敢碰到他的脸,随手抓起他垂下的白色衣襟挡在他脸上。

白襟后他的眼里闪着捉黠的光芒,清隽而邪媚的一双眼弯成叫人沉沦的弧度,眼波明灭间仿佛千万朵花的开放与枯萎。

弘华瞬间忘记了尴尬,那种奇异的感觉又冒出来了。

这样美的一双眼,只消见过一次,谁还能忘呢?

“你……是谁?”不知不觉问出这样一句话。

白襟后眼波一闪,泛起满池春光。

“你终于认得我了吗?”

弘华怔怔发愣。

唐有鱼微笑着拨下她僵举的手:“还没谢过英雄相救之恩。”

妩媚的姿态与微笑。

弘华张大嘴,脑子里线路啪一下接通:“是你?!大虎……老六……压寨夫人!真的是你?”

一个劲儿语无伦次。

唐有鱼神秘地微笑:“这也不能说出去喔。当日我是秘行于外,又有伤在身,若非英雄相救真不知如何是好。不知后来将军可有因此遇到什么险阻?”

岂止是险阻。

不过如今看来,却是天与造化了。

弘华用力一击掌:“亏得当日没让老六得手!若真他让把你抢了去做压寨夫人,你如今不就成我六嫂了?”

这什么思维方式?

唐有鱼听得一呆,继而失笑。

“是啊,多亏红花你。”说着眼中又闪出狡黠的光,“所以我今日报恩而已,红花你不必承情的。刚才的,还是还你吧。”语毕又把脸往弘华跟前凑。

弘华再吃一惊,猛后退,被身后石头绊得骨碌碌滚将出去。

痛!这是石滩啊!

“小心!”唐有鱼忙跟着扑过来扶。

昏天黑地一抬头,近得差点擦着唐有鱼的脸。

一阵心悸,无处可避,情急下索性一趴到地。

轻轻的笑声。

感觉他的手像羽毛一样落在头顶。

然后就没动静了。

烫着脸小心抬起头,人已无影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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弘华将自己所见绘成军图,虽不过残碎线索,也可见一斑,再将所思所悟与严泽风说了,引出他惊叹连连。两厢研究,受了几下点拨,更有所得。

“这样说来,你已明他害你之意?”游饲云问。

“我也这么想来着,眼下想想,还是太看得起自己了。”弘华笑笑,“他要的不是我的命。”

“可他分明欲置你于死地。”

“那也只是毫不顾惜我罢了。要用我乃至我虎贲上下性命换他一着妙棋,好个犀利手段。”

伸指敲敲案上军图:“身在阵中已知其厉,如今跳出再想方知所悟仍浅。其时我大闹围场,只道便不能破,亦能乱阵,谁想机关算尽未能脱出他算计。他移指间便轻易化解,还将我引入困局,连带耍弄了史进达。纵不料让我逃生,还是一场大捷。这计较安排可道闻所未闻,臆想难及。”

“确非凡手。”

“若非他没料到我会三人而游,今日有死无生!看来,这幕中人终究不够了解我。”

“幕中人?”

“是了。本也曾谓唐家生龙,可这个中手段已然近乎天人。唐檀书,就算我小视了他百倍,也没有这样的本事。”

游饲云与始终没开口的李图换了个眼神。弘华瞟一眼,懒得追究,继续汇报。

最后李图一句话总结:“中州快有大事发生了。”

此地不宜久留。

退下便准备出门,略整衣冠,碰到臂上一丝微疼,撩袖查看是一处轻微灼伤。

唇边不觉溢一丝微笑。

“辛苦将军。”

弘华一抬头,看到李图,连忙收起笑意:“多劳公子挂心。”

“以后还请小心为是。”

“末将记下。”

“对了,此次将军如何脱险的,还未听将军细说。”

呃?

“这个嘛……过程有些曲折,难以细述。也是机缘巧合了,末将尚有几分糊涂呢,不如稍后再详加报知。”

要糊弄李图,借口似乎得编得有诚意点。

原本这也不全是谎话,到现在她还云里雾里着呢。

李图冷冷瞄着她,眼神叫她心虚,最后淡淡道:“不要信他。”

“什么?公子说谁?”弘华用无辜眼神试图对视,几秒之后就撑不住了。

她的得意手段在他这儿好象老是失效啊。

先准备装傻,继而打算狡辩,终于放弃。

这小子!就不能容许有他不知道,他管不着的事吗?

闷声答应:“公子教诲,愚将谨记。”

可看他表情,怎么还是不满意?

“心在万物,却一无所有,这样的人,是不可能真心顾惜什么东西的。纵得其益,也信不得。”

这话弘华听来很不入耳。

“素道窥探人心是百技之首,公子却有如此本事,真教末将佩服。”

李图目光冷淡。

“因为……他很像我。”语气也冷淡,“可是,他不是我。”

说完人就走了。

弘华一脸不以为然,心里却颇为不快,一甩手,出门去。

到闻人余香小馆外,左右安宁,似无人声。信手推门而入,不见人影。

瞬间,杀气陡生。

弘华下意识后退,背抵上门。眼见一点寒光来如流星,心知避之已是不及。

心头一冷,那点光停在眼前,近得仿佛已经感到疼痛。

“将军果真大有长进,如今锋刃凌目也能面不改色。”

“能有这飞鸟般的身手,又快又准,破风若悄,我早料知除了师姐再没有旁人了。”

闻人余香淡淡微笑,银签不撤,说话时那银光竟然也没有丝毫颤动。

“知道是我,就能肯定不会杀你吗?”

“那是不一定。杀气是真,也当真吓着我了。”弘华也不敢乱动,尽量调整到气息平稳,“可师姐不会杀我。”

“哦?”

“师姐舍不得。”讨巧的微笑。

闻人余香微微失笑。

弘华脸上的笑容变得象二月的春风一样冷淡:

“因为没有人,敢像我这样喜欢你。”

闻人余香有一瞬失神,不知可是说中了什么。

那神色转眼去了,她收回银签,一面淡笑:“真是贫嘴。”

弘华原地愣了一会儿,跟上去,把这一日战场境遇说了,又掏出手绘的军图。

闻人余香只听了不一会儿就道:“麒麟阵。”

“是了,我猜也是麒麟阵。”

“师父教过你?”

“没有,我只是略知一二而已,师父说我还远不到那火候。”

闻人余香悠闲地沏茶:“看来你遇上高手了。世间多道此阵为夸传,能识者已然不多,能用的只怕没有几个。”

“更何况,此人用阵只具阵意,不存阵型,能将这样高深阵法打破捏碎来用,得魂亡体,分明已深谙精髓,更不是一般高手可比。”

闻人余香看她一眼:“有这般功力的人,我也生平仅见。”

话到此却不说下去。

忽问起:“你可向师父他老人家请教过了?”

弘华看她:“他老人家日前方去临县游览,还没回呢。”

余香淡淡一笑,不再问。

别时闻人余香把门相送。

弘华忍了忍,没忍住:“虽是盛夏,但中州近来风大,师姐独居在外,可要当心身体。”

余香笑淡如水:“多谢师妹挂念。”

归途中心乱糟糟的,本想向闻人余香讨教,得些头绪,现在却更心绪不宁,许多人说的许多话在心头搅成一团。

大池如镜,风物如图,心里却丝毫开阔不起来。不想看到的疑窦一点点顽强地从水底冒出来。

师父真的已经去了好久,一点音讯也没有。

“师父,你到底何时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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