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既生去意,立刻着手准备,最好最糟的打算都做了。

李图有意藏半,弘华不能猜度便不猜度,老实听从安排。

中州形势愈加复杂,弘华双翼难生,只能用自己的方法打探。先前没头没脑做的收集和见缝插针埋下的消息网开始起作用,绝密信息难得,却可以搞到一些其他方面数据。

比如,行军打仗总要行粮筑道疏运吧。从这些细节下手勘察虽繁琐,所得也未必精确,却至少可以作为研究参考,精到分析下来效果还是不错。而且少有人能想到,下手也容易得多。另外在各工地和劳役点做民伕的从劳动一线反应回来的情况也可以作为有效的印证补充。比如就发现不少正式造册外的工程,这些细节推敲起来常有所得。

从特别派出的“专门人才”以及他们发展出的“下线”们的汇报中也有意外收获……

那日死里逃生,弘华第一时间去向唐檀书哭诉。

后来也是从他那里才辗转得知,当日扰乱宗唐兵的是一支人数不明的奇兵,来去无痕。

这叫弘华心生疑窦,却也引开了唐檀书的注意,让她苦心编造的借口得以前后圆通。

弘华受了教,收敛许多,不敢再在唐大公子面前多耍花样了。还是维持常入宫的惯例,却更多跑去唐拥天养殿门前伺候。

唐檀书看来果真父子情深,眼下分身乏术也日日相探,榻前承亲时平素骄横气尽去,浑一副乖顺模样。

唐有鱼也常来问安,不过惯来挡在殿外,隔门成礼而已,反不如弘华,还能时不时近距离接触他老子一下。

唐拥病势仿佛日益沉重,身体的衰弱使他整个人棱角全无,透着一股温和气息,虽形貌庄严,但目不含峥嵘,全看不出当年叱咤一时的枭雄气概了。

这天弘华又自请跑腿,将一个温玉搁手送去天养殿,得见唐拥,赶紧卖乖。

唐拥微笑着应了应她之后就不怎么搭理了,有些心不在焉,好像在等什么人。

忽内侍传报“靠护公至”,唐拥精神一振,即时召进。

靠护公?

赶紧告退。未及出门,一个中年男子已阔步而入。

青衣素甲,神态端严,看来喜怒不形。面貌倒更近于儒雅,周身却有内敛而不能忽视的威武之气。

甩袍作礼,一声“王上”。

唐拥面露喜色,连声“境弟”唤他近前。

弘华赶紧退下。

边走边想忽然开窍。

对了,这一定是唐拥的小舅子淡台境了。

听说当年也是威震四方的名将,姐姐早逝,与这姐夫感情却一直深厚,后来更背离家族势力,跟随二十年,建功无数,封赏不绝,深得唐拥信任,手握重兵,真正是位高权重。这大人物此时更重责在身,当真国之靠护。不过近年常年驻边,是以到中州之后从未见过。

他怎么忽然进中州城来了?

琢磨着,已到外殿,忽然听唐有鱼的声音从殿廊上传来。

“天下人或许不懂,公子却想必明白。”

弘华伸头去瞧,见李图青莹衣裳,被日光映白,低眉浅笑,真当得一句人淡如菊。

旁边唐有鱼玉色长衣更淡,眉眼却艳得春花一样。

这两人。

难不成真叫她一语成谶?

心里拔凉拔凉的。

不打招呼了,匆匆出宫。

“如何?”弘华巴巴眨眼。

李图良久抬头,吐了个“好”字。

弘华忽略他那“你长大了”的眼神,欢欣鼓舞起来。这可是她费尽心思鼓捣出的计划,哪有不好的道理。

“雷大哥刚来消息,莲花寨已善,各地驻兵也依计成势,只待驻中州这千余虎贲军外奔成功,便可相互呼应,事情当成大半。”弘华微微一笑,“我虎贲军,唐檀书从不入眼。不几日便要让他知道,何谓心头大患。”

各部受钳较深,不受重视的虎贲军要外奔最是容易。这全盘计划也可谓严丝合缝,运行得宜对整个红军的脱离行动定大有助益。李图略一沉吟,便点头应允了。

弘华欢喜:“迟恐生变,我这就去办。”

“红花。”李图叫住她,顿了一顿,“你也一起走吧。”

弘华一愣:“我若离开,只怕打草惊蛇,何况末将在中州尚有事务未清。虎贲有袁三哥率领,当可成事,我还是留下的好。”

李图淡淡看她一眼,却是不容反驳。

弘华看出他的认真,默了一会儿,眼神沉静下来。

“公子事事瞒半,今日又急着遣我,是早知其实了?”

李图不否认。

“公子认定我没有资格与其人一斗?”

“难道你有?”

弘华想不到他这么不给面子,呆了一会儿,只好承认:“末将自知绝不是对手,却也愿尽绵薄之力襄助公子。”

李图定定看她,语气稍和:“红花,你向来天不怕地不怕,可是这一次,你怕了。”

弘华愣了愣,无法否认。

“既是怕了,不如及早抽身。”

自己都不甘承认的心事被点破,顿时心绪纷乱,还有一点恼火。

在原地怔了好一会儿,渐渐平息下来,慢慢地道:“人言勇者并非无畏,畏而不颓方为勇。”

李图看着她,没有开口。

“那人固奇术天成,我却不信这世上真有人是不可败的。纵不自量力,也要竭力一斗。”

开始着手安排。

计划固然周详,密谋阶段风险却也不小,诸事都要仔细。

中州眼下征兵募勇,广调民伕,情况复杂,虽唐有鱼素来治事精明,但制度不完善,下头又有不少不得力的,还是导致档案管理混乱,许多细节完全无从查对。

这动起手脚来就方便了,很难被发现。但稳妥起见,弘华还是把事情分得很细,拉成几天来做。

这日眼看就要完成,最后利用职务之便,假造次日调工册以掩盖虎贲的调兵情况,却差点撞到唐有鱼枪口上。还好撒谎方面弘华素有急智,加上近来业务熟练,一堆真假难辨的数据报出来。反正谁能记得这些数字?这会儿也没电脑,上哪儿查证去?唐有鱼仿佛不疑有他,就这么糊弄过去。

弘华还是吓出一身冷汗。

好,如今已是万事俱备。

临了,再去宫里看看情况。事情做得差不多,却没见着唐檀书。打听一圈,寻到天宝阁。

两个官员在门外去留不是,神色尴尬,内侍们乱糟糟,手足无措。

近听响动,是唐檀书在发飙。不算气急败坏,但气氛紧张古怪。

只听到唐檀书的声音,间或高一点,可以听到只言片语。几乎没什么怒气在里头,和声慢语中充满任性和怨毒。

“……你骗得世人,却瞒不过我……当年的事你忘得我却忘不得……你这妖孽皮相下何尝有点人心在……你以为她是为谁?……人人谓我狠心,我却至少下不了手要她性命。……终究还是断送在你的手里!……”

末几句温柔得叫人心中发寒,悄渐无声。

能让唐檀书这样反常的好象从来只有一个人。

几声不明响动过后,房门忽啪地打开,唐有鱼从里面冲了出来。

唐檀书当众苛责甚至折辱他也都是常事了,素来被他不声不响吞下去,完全起不到效果的样子。这次却有点反常。

虽然在出门刹那,他脸上表情就已收拾得干干净净,步履如常,弘华却分明觉得他好象受了很大打击。

擦身而过的瞬间,弘华努力提高自己的存在感,他还是恍如未见,就这么失魂落魄地去了。

转眼黄昏,弘华听了各部回报,把所有环节再梳理一遍,便下令各入其位,准备后半夜便即行事。

经过给司衙门时略有一丝不放心,拐进去瞧瞧。

人差不多走光了,只剩两个小吏,也已完工,正整理当日文件。

有一搭没一搭闲扯几句,准备离开。看到桌上算好的帐表,随口道:“今日工册不是不慎毁了些,准备明日再补吗?这帐表怎么倒先算出来了。”

旁边小吏答道:“是小公子将毁去的默了出来,依此算出的。”

弘华一愣:“默出来?”

过百条毫无规律也不重要的枯燥数据,怎么可能记得?

那小吏看出她的疑惑,笑道:“小公子过目不忘,精熟职务,过手文书多烂熟于胸,许多东西常不需查证便能随口说来,我们也每每咋舌不已。”

“难道条条巨细他全背得?”

“那只怕不成,不过也鲜少混漏。”

弘华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心一点点悬空,满世界挖人。

唐有鱼没有自己的宅邸,他平时睡觉的官家宿舍和常去的地方翻一遍无果,眼看天色暗沉,更添焦躁。

住在现代都市可能很少有人明白真正的夜晚是什么样子,无论多深多静的夜都有彻夜不熄的灯火、霓虹给城市每个角落带来哪怕一丝微弱的光明。

但这个时代,入夜后除最繁华的街道,整个世界都包裹在一团浓重的黑暗里。

何况今夜无月,星光暗淡。这样的黑让人觉得可以包藏一切。

当弘华再次经过典图所,建筑物的轮廓几乎都看不出了。

纯粹一时念头,弘华绕到后门翻了进去。

看来是连个守夜的都没有,真正伸手不见五指。弘华凭着依稀记忆摸了没多远,已经自己跌撞了好几趟。

很快放弃,但撞到头昏,要原路摸出去也是难事。

特别黑的环境下,视觉反而更敏感。正摸到后院,快找到墙时,弘华忽然感到一点似有似无的微光。

凭感觉忽左忽右乱摸一阵,这光强了一点,终于确定是从典图所背后内室折射出来的。

小心往内室去,果然有暗淡灯火,从虚掩的门缝里漏出来。

屏住呼吸,倾听四下,这才蹑手蹑脚靠近。从门缝一看,桌上一个琉璃烛台,光弱而静,四周略见凌乱,分明有人在,一时却看不见身影。仔细瞧半天,才见桌脚处露出一截衣角来,仿佛眼熟。

犹豫一下,索性出声问:“何人在此?可是小公子?”

没反应。

又问几声不见动静,干脆推门进去。

真是唐有鱼。

人委顿在木架前,酒瓶旁倾,手上还抓着一个,看来神智涣散,想是醉了。

美人果然受老天偏爱,虽然烂醉,却没有平常酒鬼的委琐,烛光下落寞神采惹人怜惜,眼波迷离、双颊绯红,倒更惑乱人心。

弘华赶忙去扶,唐有鱼下意识抓住她一只袖子,神思不明,荏不能立。

弘华连声唤他,引他抬起眼,映着火灿如星子,视线却游移还返,闪烁不定,半晌绽出痴痴浅笑,艳丽得仿佛要滴出血来。

弘华被他笑得心跳紊乱,用力晃晃他,又唤几声。

他好像终于意识到眼前有人,含混开口,带着奇异的柔软音调:“谁?是谁?”

一面轻轻摇头,用力睁眼,试图把焦距调准。

“咦”了一声,再用力睁睁眼:“你?……怎么会……是你?”

弘华用力扶正他:“小公子,好一点没有?送你去官舍可好?夜里风凉,在这儿过夜只怕要受寒。”

唐有鱼却恍如未闻,只顾晃着脑袋看她的脸。

他忽然又笑了,婴儿样纯真。

弘华从不知道这张脸上还能有这样的笑容,看得骤然一呆,不由得泛起满腔柔情。

“真的……是你?……你……您来看我?”

“我……”

“您也觉得我不对吗?”扯动嘴角,不知是哭是笑的动人神情。

唐有鱼忽然抓紧她两只袖子:“只要您说!只要您说,我就……我就……”

急切的眼光,急切的语调,却如骾在喉,终究没能说下去。

弘华呆呆看他荏柔神态,觉的简直近于卑乞了,没来由一阵心悸,很想说句什么安抚,却终是说不出口。

唐有鱼的眼睛忽然亮了亮,眼底隐藏的火一点点灭下去,重又迷乱起来。

仍然执着盯着她的脸,眼里却隔着一层怎么也擦不去的迷雾。

“你……是谁?……到底是谁?”

“我,我是弘……红花啊。”

也不知他听明白了没,双眸仍旧混混沌沌。

“是你?……”又自己摇头,“不……不对……是……或者是……你吗?……”

弘华完全糊涂了,不知如何回答。

“是谁都好,”他含混地低声嘀咕,“都是要……都是要走的……”

弘华一时听不清,仔细盯他的嘴唇。

他轻笑仰脸,迷蒙眼睛对上她:“你不是也有打算?……也许……你也要走?……”

那眼睛,就象被丢在路边的小狗似的。

弘华心中一凉,怎么也说不出话来。

唐有鱼的神志已越来越不清醒,眼光渐渐暗下去。

“是谁都好……不……不要走……”低喃渐弱无声。

抓住袖子的手仍然不放,却不由得松了,就这么轻靠在弘华怀里,沉沉入睡。

弘华怔怔搂着他,仿佛一枝青莲在怀中睡去。

一点不敢动,不敢轻也不敢重,生怕惊醒它银镜无波池中梦。

……

夜风从敞开的窗户淌进来,凉得流水样环游四周。

琉璃灯中的烛火不摇,安宁地烧着,却更微弱。

怀中人呼吸轻而深长,已是睡得沉了。

仿佛从很远处来了很轻的打更声。

弘华恍如刚从一个雾腾腾的梦里醒过来,扯布垫来垫了,小心翼翼把怀里人扶靠在竹椅上。

抽身起来,一面注意唐有鱼动静,一面轻手轻脚到木架上翻看文书图典。先小心翼翼看好摆放的细节,典籍看过再仔细还原,就连书页上落的一丝枯草也分毫不差原样放好。

意料中,找不出什么绝密资料,不过这里许多东西平时也是没机会看的。

紧赶着翻一圈,顺道核对一下自己搜集资料的正确性,偶然有别的收获,暂时来不及细想,尽可能多地努力记到脑子里。

约莫时间差不多了,正准备结束工作,把一册帐本小心还原时趴在竹椅上的唐有鱼忽然微微动了一下。弘华略慌,急急抽手,忙乱中夹了下面垫巾,一扯,眼看整格书一齐倒下来。

情急下捞起袍裾圆臂一接,噼里啪啦,砸了个臂青膀肿眼冒金星。

还好,除了一本在脑门上,别的全部接住了,也没出太大响动。

瞧那边唐有鱼又继续沉沉睡去了。

稍微缓了缓劲儿,打算把满怀图籍小心归位,忽见架上一个小小软卷,与旁边图籍稍异,看来整洁挺括,当是新放不久,却怎么在下层呢?

随手抽来展开。

简简单单一副调图,线条简洁流畅,仅有的两三字潇洒飘逸,却是幸难一见的美笔。

一眼也就看完了,不藏他趣,所以没有特意隐秘收藏。弘华却看得眼底一空,良久不能言。

末了,虚力垂手,脸上挣扎半晌不定是哭是笑。

心中只道:罢了,我兴许永世猜不赢你心思。

木坐片刻,直到四周静得连唐有鱼那微微呼吸声也清晰可闻,这才挺身,小心将木架还原。

过来取下椅背上衣裳给唐有鱼轻轻披好,蹲在跟前看他睡相。

那漂亮的眼睛安宁地合着,睫毛显得更长,羽毛一样,没有些微颤动。

这张脸还是那么美得惊人,此时却丝毫没有那种妖惑之色了,安详纯净得仿佛对世俗的一切都毫无所知。

到底哪一张更让人心动呢?现在弘华也分不清了,只蒙然觉得,真想就停在当下,这么十夜百夜地瞧下去。

伸手轻轻撩起他额前一丝乱发,指尖若即若离滑过脸颊。

声音微若轻叹:

“对不起……

……只是……我怕了……”

整服端甲出城来时,当日虎牢寨三当家,今日的骁云校尉袁庶轶已经整兵待发了。

“三哥。”

“将军这是?”

弘华微微笑:“中州一日里炎凉不定,风雨之属,不宜久留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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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庶轶看着弘华,默默等待。

弘华面上全无焦躁,连□□红驹也安宁得紧,悠闲得像在赏月,虽然天上没月亮。

夜风如流,带来远处檐下八角铃丁丁零零细碎声音。

弘华抬头不知看了什么,说:“是时候了。”

勒缰,纵马,二百轻骑奔外城门去。

马蹄上包了软垫,刺透黑暗,轻盈地滑过街道,像一串流星。

她就知道不会算错。

近城口的天狼营当真在故弄玄虚,明火执仗但九成已是空营。

那么说,现在他们就已经往那所在调兵去了吗?

弘华心里略想想,并不点破,飞快越营而过,果然不见人出来盘查,看来料准了。

不过替换兵马很快会到,现在要的是快。

至城门,趁守门吏还在干瞪眼的当,跳下马便一声不吭开始“办事”。

“……对不住了,我知道眼下如此行径大越本分,但那是我至亲兄弟,一命相连,纵被公子怪罪,冒着提头危险也得干这一次了……”

把准备好的台词一股脑说完,那十余兵丁和守门吏也“包裹”停当了。

自觉台词写得真不错啊,很符合“兄弟兵陷,情急越矩千里奔救”的故事背景,而且铿锵顺口。

把十多个粽子放到暗处藏好,片刻不停,飞奔出城。

长久来的训练果然不是开玩笑,出城后陆续四次汇合,直到一千六百人虎贲军全部到齐,时间卡得极准,精确得像演习,整个过程一气呵成,几乎没有半点停滞。

算来这时候,她私闯城门的事应该已被发现上报了。以眼下距离看,追兵是不会派了,但阻截令只怕也该发出了,不想干架就得步步抢先。

趁天亮前最后也最黑的一段儿,马不停蹄,直过连营。

计策?

不用计,只在个“快”字。遇到拦阻便胡言乱语胡搅蛮缠,能蒙就蒙,能吓就吓,总之就是要动作快得让他们想不起找北。

天色微明时已出断匣关。

许多证据都在证明弘华从粮运情况上得出的推断没错。今日唐檀书有秘密出兵计划,现下西北线各营口都在暗自急调的当口,大都兵力空虚或者无暇理她。就算已有阻截令发到,虎贲军也离开原路线了,等他们出兵追上几十里,再发现受骗时,她早过霍良江了。

忽然很感激这时代没有电话及诸如此类的东西,才让她这以快打慢、浑水摸鱼的计划得以实现。

只有在这攻伐法略还不完善,信息、侦察技术还很落后,对战场的监控手段还很简陋的时代,许多奇谋妙计才能绽放出如此光彩。

“上离畿道吗?”袁庶轶这问题纯粹是意思意思而已。

可弘华却回答:“上旱梁道。”

袁庶轶微讶,没说什么就接受了,下令改道。

这次行动的许多细节,包括眼下改变的计划,备选的路线,她连李图都没有告诉。

因为她,真的很想赢一次。

弘华空鞭策马,直视天边初现的明光,微抿着嘴唇。

我们来试试吧,你是不是真有那么了解我,是不是真的每一次我都要被你玩于股掌之中。

……

因不敢轻起干戈,靠的就主要是速度了。

除晌午过霍良江后停下,有个短暂的饮食休整,便一直在赶路。还好虎贲上下颇能吃苦,虽然接连奔波有些疲乏,却没半点怨言,仍旧军容整肃。

这趟带了两日干粮,但眼下十分顺遂,再有大半日功夫就得。

既上旱梁道,剩下问题的就只有豁戈口。

这一架是免不得了,却又不能打出伤亡。

上来先把主将撂倒,捆巴捆巴,打包起来做人质。打着哄着,飞跑着,成了。

跑出二十里,便不再有追兵,放了人质继续欢跑。上下高兴,弘华也面露得色。

这事干得漂亮。只是没先知会李图,不过他应该能随机应变吧。

热中于研究圆谎、找借口技术的人向来是她,但真要论起来,只怕李图才称得个中高手。

出了豁戈口就是一马平川,天地都仿佛宽阔起来。

中州西北驻兵原本不强,正逢淡台境离边,只怕更能容易几分。何况只要到饱谷关,管他驻兵多少,有雷小白那一片虎贲主力接应,一切已是大功告成。

弘华一直抿着的嘴唇扯出微微的弧度。

现在她约略有点理解那些争强斗胜,成日野心勃勃、意在江山的人的想法了。

一输再输的感觉,不好。

受人压制摆布,无力反抗的感觉,不好。

无法控制事态发展,只能随波逐流的感觉,不好。

害怕的感觉,真的不好。

现在她一个人确不是人家对手,但只要外奔事成,她就要借靠她五千虎贲兄弟,亲手建起一条铁浇铜铸的战线来。

她一定要获得更强大的力量!

她相信世上没有永远的不败,因为“不败”本身就是天理不容。

啪的甩响马鞭。

她所期待的就在眼前了。

只差一步。

真的,只差一步……

……

十里平川,长风卷沙。

这支军队突兀地映入眼帘,仿佛是凭空从大地上长出来的。

弘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前头所有机谋巧算一瞬间变成笑话。

改道也好,闯关也罢,人家原本没陪她玩,一切只在结局处静静等待。

伏兵,不能说没料到,甚至一路上她都在有意识地等待着。

但是,不对!

整个都透着不对。

这里怎么会有这样的军队?过万的大军啊!

而带兵的不是正以“重伤难愈”之名还乡休养的,唐檀书的亲信爱将倪寰吗?

到底怎么回事?

倪寰稳立马上,冷冷道:“终于等到了,只是想不到竟是神将将军你。……难怪,难怪啊

……”

想不到?

难怪?

弘华忙举左掌:“将军!这其中必有误会!”

倪寰却不睬,冷然举刀,重装悍甲的先遣军呼啸而来。

弘华嘶声急呼,试图暂安情势,但她的声音马上淹没在兵马喧嚣中。

倪寰只在千军万马后冷冷看着,转眼他的先遣军已到面前,第一把刀插进了猝不及防的虎贲兵士的胸膛。

刺目的鲜血把弘华惊醒过来。

忽然明白了,他要的不是解释,是命。

是她一千六百条人命!

眼下凶险不同往常!

虽然心里有千百个不明白,但都来不及去想,她现在能想的只一个字:

活!

纵然以千敌万,纵然九死一生,她要活!

猛振□□:“锥!”

袁庶轶紧跟着醒过来,急催令兵,旗语、号语、鼓语,一起发令。

刚被突如其来的杀戮惊得乱了一乱的虎贲军即刻整肃,当真训练有素,立时步骑分立合拢在弘华周围,列出严范的锥形阵。

这阵形是为了应对以寡敌众、敌我悬殊的情况而特别设计的,不久前才定稿在全军操练,本是为以备不时之需,想不到眼下就要生生演练起来。

逃已绝路,进是死门。

弘华紧捉□□,握到指节发白,尽量把声音稳得像沉江的铁坠,再发令:“进!”

千人巨阵,像一把坚固可怖的锥子,直钻敌腹,点滴深入。

外层士兵一旦倒下了,立刻有人补上,整个锥阵始终环节紧扣,坚整不散,外敌虽众,一时竟也奈何不得。

当敌人突击未成,一鼓尽而势衰的当口,再令:“火轮!”

阵形立刻顺变成缓缓滚动的风火轮,八支外放,散而不离,成锋利的焰刃。

敌人禾草一样倒下,竟在轮阵的周围杀出一片血红空地来。

有那么一瞬间的宁静。

倪寰一惊,似乎是不敢轻敌,万人大军一齐倾轧下来。

听过上万人冲杀的声音吗?

如果没有听过是难以想象的。

那是雷霆之音!

人的肉身是否可抗雷霆?

似乎不行。

但现在弘华心里没有行或不行,她只知道搏命拼杀这唯一求生的方法。

那轰轰雷声已让大地震颤。每一声都仿佛直接猛击在心上,要让身体跟着战抖。

但在她千余无所倚靠的虎贲兵士面前,她不能有一丝颤抖。

弘华只能用她在这轰鸣中显得微小却不单薄的声音,安抚她的士兵们心头的恐惧:

“弟兄们!我虎贲全是淌红血的儿郎!生!死!都是站的!”

千人振兵鼓势,齐声山呼:“虎!虎!虎!”

这雄壮人声,在那滚滚雷鸣中仿佛顷刻就会淹没,但是只要人不死,人声是不绝的。

“锥!”

再次合阵成锥,向那铺天盖地人海挺进。

能不能胜?能不能生?这些都忘了。

天地间仿佛只剩个“杀”字。

合成锥,散成轮,再合锥,再散轮……

弘华在漫天血雨中奇怪地冷静下来,抓牢每隙时机,严丝合缝地算计统筹,变阵易形。杀伐决断,不带半分犹疑。

敌人成片成片倒下去,虎贲兵也一层层倒下,阵形渐渐缩小,却没有一点变乱,轰隆隆在漫无边际的敌军中稳稳转动。

源源不断涌来的中州兵如潮水一般,好像永没有杀尽的时候。同时,在他们眼中,虎贲也不是一群人,而是一台坚固不破、永转不休的巨大杀人机器。

恐惧是双方的,绝望也是双方的。

杀,原本就是这样一件矛盾到可笑的事。

眼前忽然闪过小时侯很爱玩的一种小烟花,它带着耀眼的焰火,飞速旋转的同时贴着地面往前跑,经过处留下明亮焰尾,熄灭后剩下淡淡的白色烧痕。

现在虎贲很像啊。

变幻阵形,在密匝的敌阵中转动着前进,经过处留下一地尸骸。有中州兵的,有虎贲兵的,交叠成血毯,铺满大地。

有那么一刹那,周遭的中州兵似乎有点瑟缩,不敢靠得太近,但很快倪寰在后方架起了机弩阵,用贯胸的铁箭强迫士兵们前进,不准他们有一点退缩。

再扑上来,杀!杀!

千万人的厮杀仿佛永无穷尽。

原本一片洁净的平原,现在每根草每寸土都被染成了无边无际的血红色。

鲜血深深渗入土壤。

也许来年,草长莺飞,会开出血红的花朵。

弘华有些吃力的抬头,连黄昏的天空也是浓浓血红。

以至于,全部过程弘华后来几乎都忘了,记忆中只得一片无边的血红。

倪寰不安了,开始驱动机弩阵。

在平原上,尤其己方人数大大占优,又将敌人团团围住的情况下,使用大规模机弩阵是很不适宜的,效果不好,又太易自伤。但他顾不得了,只想尽快把这让人心生寒意的怪物铲除。

漫天黝黑箭镞阵雨般激射而来。

虎贲的兵士们虽已被这半日鲜血染红双眼,麻木了生死,却终究只得一副肉身,四周敌人先中箭倒地后,他们也一层层倒下去。

阵形犹在,却在不断地缩小。

弘华咬得牙齿生疼,猛拔身,徒手拉弓引箭。

人立高处,密集箭雨立刻冲着她来。身旁崔子、蒙更急急起身,挥舞长刀护在她身周。

弘华恍如无见,专心致志,对准倪寰。

这样距离,以她的箭术,平时大概十能中六,眼下境况更大大不利。

一箭!

折堕于漫天箭雨。

再箭!

擦甲而过,反催倪寰策马躲避。

弘华大喝一声,把弓拉到从未有过的满,勒裂的手渗出殷红鲜血,顺着弓弦流淌。

血箭,呼啸而出!

穿过重重人墙箭雨……中!

倪寰猛然一歪,又强行挺身,在侍卫掩护下匆匆后避。

弘华一振,连珠数箭,再无虚发,射倒若干机弩手。

变故陡生,那箭雨顿时停滞。

弘华立即转头对崔子道:“去!杀了他!”

崔子一顿:“将军你……”

弘华直盯他的眼睛:“虎贲亡,便是我死!”

崔子看她一眼,再看看旁边蒙更,即刻捉刀扑身出去。

弘华看着他孤身扑入敌丛,一把大刀舞得圆月一般,敌纵如潮兀自挡他不住。

势如猛虎,人如鬼魅。直骇得敌人心胆俱裂。

依稀记得初见那时,仿佛也这般光景。

帮不上他,只得由他去搏。转回来,趁眼下箭雨不继的机会,奋力拼杀。

旗令兵、号令兵已先后为流矢所杀。

鼓令兵身中两箭,勉力支持许久,终于血尽神枯,倒下前竭力一击,竟将牛皮战鼓生生敲破。

弘华看了一眼,顾不得难过,翻出应急鸣笛,吹响为令。

血红的天空魔境般,迅速昏暗下来。

敌人的机弩阵难以再用,不再受促逼的中州兵开始有人怠战,这使得虎贲阵形又得以支持了一阵。

但终于,剩下的虎贲兵已经少到难以再组成一个严整阵形了。

当敌人再次强冲时,锥阵终于断裂开来,冲散的虎贲兵只得各自血战。

虽阵告破,被半日血光灼痛的虎贲兵们已恍入魔态,个个疯如鬼魅。

反而战意不坚又失了督领的中州兵,在越来越深的昏暗中渐失斗志,被虎贲兵血红的双眼骇散了心神。

弘华□□已折,战马也力竭而亡。如今拾了长刀,在人丛拼杀,几次临险,幸有身旁蒙更挺身护卫,她却在无尽的砍杀中浑然不觉,已是杀得疯了。

忽然敌军一阵动乱,似乎是崔子得手了。他好像又接连砍倒了对方几员副将。

很快早已死伤惨重、拼杀力竭的中州兵便大乱起来,在黑暗中不明就里,只见横尸累累、虎贲如狂,不由斗志更弱。

一部忽然逃逸,又一部怯战而去,开了头,便不断有中州兵四散逃溃。

当最后一抹夕光开始渐渐消失于地平线,一刀下去,身首异处。随着喷涌的血瀑,归于宁静。

他们赫然发现,在这片沉沉大地上立着的只剩虎贲兵了。

谁都不敢松开手中刀。

“我们胜了吗?”有人在黑暗中喘着粗气问。

胜了?

弘华不敢信。

半日未停的殊死激战,这当刚微吐了一口气,便几乎站立不住。

不行!

现在倒下,只怕再起不来。

趁着大家都还未及卸劲,立刻整兵。

归拢一瞧,零零落落已不足两百。

弘华胸口一窒,来不及再感觉到什么,强压住,大喝:“袁校尉!袁校尉何在?”

没有回答。

弘华心头寒凉:“三哥!三哥?”

没有回答。

“六哥!六哥你在哪儿?”

高勤跌跌撞撞过来,神不守舍,手中抓着一截断手。

那手?

那手!

“六哥,你怎么了?”弘华听到自己的声音冷淡得像夜风。

“三哥……三哥他……”高勤原本赤色面庞,如今满脸是血,面目扭曲,真真如鬼。

“我……我找不到他了……”他惶惑无措地看着满地尸骸,声音里渐渐带上哭腔,“我……我抓住他的手了的。”

一面说一面证明似地恍恍惚惚把手里断手递过来看。

“我明明抓住了……我救到他了的!我真的救到了的!”

弘华觉得胸中猛然气血翻腾,眼前发黑。

旁边忽然伸出一只手,扶住她。

是崔子。

他漆黑的眼睛在黑暗中却明亮得像星星。

站稳脚,强抑心口剧痛,对神魂失所的高勤大喊一声:“六哥!”

再看看他手里残碎的断手,一字字:“带着三哥,我们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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