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来见最近一些时日太平无事,也就想这么得过且过算了,却不想老天爷从不让人好过的。
缘由是我还是怀孕了。
月事一直没来,已是心中惶然,这二日早起便觉心慌欲呕,更使我了然了。
出了回春堂的门,往回走。心里却空荡荡的,不着一物,身边已没有一个可供商量的人,其实一直就没有。
低头前行,却忽然面前失了阳光。
抬头一看,面前三人,正是那日在后土祠所见过的三人。左右两侧二人依旧是蓝色长衫,看得出不过是中间这人的随从。年龄三十余几,虽身形修长,却宽肩阔背,体干丰伟。浓眉、大眼、高鼻、薄唇,温文尔雅中有着不凡的气势。
来人道:“姑娘,请了。”
虽面前人似无恶意,可我心情却十分恶劣,开口即道:“好狗不挡道。”
眼前的面容一片愕然后,皱起眉头:“本人并无恶意,只是有事请教。姑娘何苦出口伤人。”
我翻了他一白眼。侧身继续前行。谁料其并没拦阻,只是跟随其后。
“樱若,你回来了。正要去找你呢。”甫一进门,薛玉蘅就拉着我说。
“哦,是不是已经有戏园子愿意找咱们去唱戏了?”我估计大概就是这桩子事。最近吉庆升班的戏文受欢迎的程度正是如日中天,先时那些不愿接戏的戏园子大是后悔不迭,这时又来请吉庆升去唱戏。
“樱若,你说去还是不去呀。”玉蘅大是为难的样子。想也是了,这世间人尽是跟红顶白之人,先见你落难时,便不鸟你,见你红了,这便又来求。
“我想,也没什么为难的,谁出得银钱多,就去哪呗。”这是我的想法。
见那三人并无离去,却也坐在茶肆里喝起茶来。
近得前来,坐下:“我既不是美女,也不是名人。再则,我不是你妹子,也不是你以前的情人,更不是你的阿姨。所以有屁就放。”心情不愉,所以口气很冲,主要是这人似乎并无什么不轨举动。其实我还是有点好奇,他为什么要找我,应该不会是为了聊天。
“姑娘一直讲话就这么冲吗?”谁知那人倒并无动气。
“那倒不是,只不过你们撞着我心情不好的时候。”见他如此,我的口气也软了三分。伸手不打笑面人嘛。
那人斯斯文文的饮了口茶,姿势极其优雅:“听姑娘名字叫沈樱若,可是本名?”
我倒奇了,浅笑:“自己的名字,还有叫假的不成?”不至于我随便用的名字可以让人一看就是假的吧。
“还有啊,你想知道别人的名字,怎也得把自己的名字抱上来吧。”
那人沉吟一下,方道:“沈朗。”
我斜飞了他一眼:“哪有见人家姓什么,你也姓什么的,倒让人一听便是假的。”
“姓不假,名也不算是假的。”那人竟也这般解释了一下。
“切!”我不觉大笑,全然不顾是大厅广众之下。
这人竟也随我笑了起来。这我倒不知有什么好笑了的。
“人说,五百年前是一家,认个朋友也还不错,但你是不是想说我像你妹妹什么的?”我打趣道。既然他也说姓沈,而且一开口就问我是不是本名,那么就不可能说我是他以前的心上人之类,倒有可能是像他姐妹了。
他竟然毫不讳言,只深深看了我一眼:“正是,舍妹樱若,已离世十载,生前与姑娘年岁、相貌一般无二。”
晚间,我想着日间发生的事情。
怀孕自不必说,已是给我极大的震撼,我还没想过这个相关的问题,因此受惊不小,想是出走前那几日有的事儿了。我怎生想个法子,好妥帖的处理这件事情呢?若是现代社会,人流是极其容易的事。可这是古代啊,虽说可以进行药物打胎,但我也不认为我的身体可以经受这种创伤,而且毕竟腹中的是一个生命啊。
想想,一天一天过去,腹中的胚胎会有他的心跳,会长出他的小手小脚,会在我的腹中游泳,那是一种多么奇妙的事情啊。
只一件事是最糟糕的,那就是将会和崔承业再也纠缠不清。
哎,再也不想了,走一步算一步。还是照着先前的计划,去南楚好了。南越与他有亲戚关系,南楚总不会有吧。到时走脱后,还不是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越。
倒是今日那沈朗的话对我有点影响,他说“舍妹樱若,已离世十载,生前与姑娘年岁、相貌一般无二。”拿一个已死的人与我比,令我觉得很有大触霉头的感觉。他妹妹死了十年了,关我什么事情,说什么年龄、相貌与我相同,鬼才信。我今年马上就是二十九了,若说与他妹子死前十相貌相同,那他妹子现在岂不是要四十岁了。
哦,我忘了,我生就一张娃娃脸,因此在外人看来我如花信年华。那么他妹子在青春年华时就死了,真是可惜,那又与我何干。我只不过随口起了个名,竟然也会有人与我同名同姓,更离谱的是,那人还与我相貌相同,想及此处,不觉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可是也不能因为我凑巧与她妹子同名、同貌,就非得打破我平静的生活吧。本来我见这些日子没有什么动静,正乐得逍遥呢。
他究竟有什么用意?
正思索间,屋外已是雨雾粉飞,正合了纷乱的心情。推开窗棂子,扫望着长街上纷纷走奔的人群,各家店肆也传来时而密集、时而零落的关门板的声音。
在乱哄哄的场面里,只听得茶肆伙计小魏的呵斥声:“你个要饭的,没见我们要关门吗?死赖着还不走?”原来是门前屋檐下正卧着一个人,隔得远,瞧得并不真切。
小魏见喊过后没得动静,遂上前伸手将其推了一下,那人就如滚地葫芦一般从石阶上滚下。只不过是人世冷暖的又一桩,没有理会,自关了窗上床睡觉。
一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睡。在头年里阜城时已养成了点灯睡觉的习惯,今日里摇曳闪烁的烛火却也照不透我心内的阴影。
到得五更鼓止,终于不耐在床上流连,于是起来梳洗。
耳听得屋外走路的人渐多,透窗也起了些许亮光,遂下得楼来出外散步。
出得门来,一物正挡着去路,打点精神仔细看来,正是昨晚栖在屋檐下的乞丐,竟是在这春雨中待了一夜,要知道虽是暮春三月,依旧是雨点如冰啊。
恻隐之心顿起。
“沈小姐,这乞丐脏死了,你要将他放在这床上?”毛老板帮我将这人抬进房间已是满心不愿,这回又听我说要将这人放在床上,不觉起了疑虑。
其实抬起这人的时候,我已是后悔了,因为这人身上不仅臭,还全身湿透了,可起了个头,总不能半途而废吧,只好咬着牙坚持下去了。
且莫说此人散发于肩、胡子拉碴,更是发须纠结,难辨面目,赭色衣裤已是快看不出本来的色泽了。全身散发出一股腥臭味,倒好象掉到哪个茅坑里去来。
待我将宿食物也吐了个精光后,已是卯辰相交了。
入手滑腻,定睛细看,原来这人内衣竟是丝绵缝制。顿知此人身份绝不简单。要知道,一般百姓哪能穿得上这等衣物,只有家境中上的人家才有可能穿着的。只不知道此人为何竟落魄到这般境地。
我忍着难闻的气味,将这人衣物脱了下来,手段之熟练令旁观的玉蘅和香草目瞪口呆。其实这也是职业造成的,想我们来了个病人,一上手就是脱衣、称重、量体温,如果你要是同一件事做得多了,自然动作要多快就有多快。
脱去内衣,入目之下更令人惊叹不已,我自认皮肤白皙非一般人可比,可映入眼中的男子肌肤竟是莹白如玉,触手滑腻却冷如冰,倒令我一时不忍移开自己的手,终是手下冰凉之意唤醒神志,才觉此举大是失礼,见二人在旁观望的眼神中有着疑问,只好尴尬的喉中咳嗽两声,
故作镇定模样的说:“我一介女子,这么做总是不好。开始心急救人,倒忘了禁忌,还是哪位妹子叫锦儿来帮忙吧。”
因此人身材修长,吉庆升内无人与他身型相似,只得索了毛老板一套旧衣拿来与这人穿上。一阵简单梳洗,开窗通风后才觉房内空气好了许多。
经锦儿的帮忙后,再来细细探看此人,虽仍是乱发蓬松,但入眼许多。我依中医的望闻问切仔细查看,面色黎黑、指端发绀、舌色紫暗有瘀点;拿火烛看其瞳孔反射尚可,指下脉细涩。寻思此人一似是肺气不足,宣发无力致心血瘀阻,二则似心气不足,血瘀不运。莫不是有什么心肺疾患?虽是看了几个月的中医书籍,可没有这方面的临床经验还是拿不准。
我回头对玉蘅说:“妹子,麻烦你让人叫回春堂的曹郎中来看看吧。”
曹郎中正是昨日与我把脉的那位郎中,四十余几的年岁,显得还是老实持重,让人一看就信得过。
手还没离脉门,一脸凝重。又将床上的病患解衣细看,伸手按摸胸腹,只是微微摇头。“烦夫人与我将他翻过身来。”
撩起后背衣襟,左背肩胛处隐约可见一巴掌大的浅色瘀斑,不仔细看还真看不出。这回我的心也有底了。“可是外伤所致的瘀血之症?”
曹郎中点头:“是。夫人懂医道?”
我轻轻点头,再摇头:“只是看过一些书而已,并不很懂。”
香草早端了文房四宝来。曹郎中挥笔写下一张方子。
丹参二钱川芎一钱桃仁三钱红花二钱乳香一钱半
没药一钱当归三钱生地二钱牛膝二钱赤芍二钱
柴胡一钱桔梗一钱甘草一钱
我见正是合了活血祛瘀、理气养血,取了一吊钱递与曹大夫。自身也随着出门去捡药。
捡药出回春堂的门时,曹郎中唤住我说:“我见夫人相貌端正,又有慈悲之心,便与夫人说,这人恐非常人,若病势好转后,夫人还是趁早送他走吧。”我点头记下。
趁锦儿帮忙灌药之时,我仔细搜索了一下那人衣衫,没得新的发现,这人并不象我一般将贵重物品藏在衣服夹缝里。
因着戏园请吉庆升去唱戏,所以我决定将自己所记得的曲目都教与玉蘅她们。花鼓戏有许多曲目都是只有三五人就可以上台的,又很贴近平民百姓,所以这些曲目很是讨喜。我将我记忆中我能唱全的戏想了一遍,还是先教《小姑贤》、《丑人计》、《喜脉案》好了,象《刘海吸金蟾》等其他的戏因为要人甚多,就将全本戏先说与玉蘅听,让她记录下来,让她以后班子里有人时自己再去琢磨。
在我正仔细与玉蘅她们传教《小姑贤》时,锦儿来告诉我,那人好似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