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出城的状况他大概还记得清楚。
出门时特意选在上午卯时时分,这正是城内之人出城的高峰。城门高耸的堡楼上齐站着三五十校尉兵曹,比平日里多了一倍不止。城门口也是三三两两的站立着府衙的缉捕,虽不是如电视里演的要人们一个个排队检查出城,但那些缉捕的眼神还是警惕的四处巡查着路人,一副如临大敌的景况。
可这日正是一年一度的龙船节,江都城里的百姓如流水般涌出南门,车马夹杂在人流里的不计其数,但每辆车里的人缉捕们是必看的。
我上马车前已是背着人偷偷饮了两口酒,我对酒过敏,只要十几分钟我便感觉红疹子由头往躯干再往下发,一会儿功夫我已是一身红疹子,满脸红肿,两眼发红,一副让人不忍卒睹之像。雷拓见我只一眨眼时间便变了个模样,大吃一惊,虽被满腮胡须遮住了脸面,但我仍看得出他讶意的眼神,不过他瞬间即收敛了,这一刻我也明白他心底的想法,毕竟是清白人谁会做这种事情。
“官爷,我家妹子得了绝症,郎中说药石无医了,今日只好去求娘娘庙,望有所庇护。”听雷的声音十分的哀愁,他每日里与我讲话都没这么长的语句,可今日里却说了这么长串,想也难为他了。
差役撩起车帘子看我时,我又故意咳嗽了两声,谁想带动胃中一阵翻滚,幸好我速度快,一滩酸腐味道便在城门间弥漫开去。
有眼尖的已看到我的脸,惊叫连连:“是疠疫。”城门口一阵慌乱。
我心想,恐怕弄巧成拙了。
雷拓已趁乱势出了城门。
我原意一直是想去南楚的。可是有关昭潭夜氏的事让我仔细想了想,决定不去了。长沙虽说是我的家乡,但现在远在异世,哪不能存身。而且我也曾对傅青云\\\\\\\\楚轻烟说过我在长沙居住过的事情,我担心自己会成一只兔子。
我只闹不懂的事情是崔承业为什么要找我,一直想不通,一点也想不通。是不是因为我姓夜?
仲夏天已是很热了,我只带了一些随身要用的东西。那件狐裘我终究没舍得放弃,多好的物事啊,到天冷的时候应该可以用上的,我早已经在外罩了一层薄棉布,应该不会被人发现的。
最后决定了,去西秦。对于西秦,我毫无概念,只知道国都正是长安,还知道去年底明王与西秦安东将军对阵西关,明王大捷,连那个安东将军也丧身沙场。两国间总是有零星的战事发生,而去年底西关一战耗费人、财、物巨大,现在正是养息之时,希望不会有人想到我竟然跑到那去了。
转眼即将到江陵,一路上花红柳绿,更衬我的心情。
兰兰的白云天,悠悠水边柳。
玉手扬鞭马儿走,月上柳梢头。
红红的美人脸,淡淡柳眉愁。
飞针走线荷包绣,相思在心头。
风儿紧,水长流,哥哥天边走。
自古美女爱英雄,
一诺千金到尽头。
风声紧,雷声吼,妹妹苦争斗。
自古红颜多薄命,
玉碎瓦全登西楼。
我原不怎么喜欢流行歌曲,却爱民歌和小调,电视剧中的歌曲也是记得清楚会唱的,在官道上行走,无聊之时我便将自己知道唱的歌逐个唱了个遍。
正唱着《美人吟》时,不仅雷拓听了朝我笑,便是路人也朝我们侧目,走路的人们脚步随着我的歌声慢了下来。
“樱若,没想到你还有这么好的歌喉。”雷拓在停下来歇息间同我说。
我笑道:“大哥你自然不会知道,我会的玩意可多着了。”当然有很多在这儿用不上。其实心情开朗对我的孕吐也很有效,路程开始时我还有着症状,可这几日一口也没有吐,连胃口也好了起来。
我问起一直想知道的事情:“大哥,你为什么会流落到江都的,我看你应该是富贵人家子弟才是。而且你竟然会赶马车,也令我惊奇。”自认与他混得很熟了,也就不再顾忌什么,将心里的问题提了出来。
“樱若,有些事情你还是不要知道的好,确实对你无益。”雷拓竟直统统的堵住了我的问话。
我会意的道:“既然是这样,那就当我没问好了。”其实心里真是好奇得很,却要装着一副非礼勿问的假清高,很是难受。
“大哥,你何不随便敷衍我几句,满足我的好奇心就得了。就是打打太极也好了。这样径直回绝我的话,令我很难受诶。”我故意噘着嘴发嗲。我已是将拓看做自己的大哥了,在很多方面拓的持重细致令我受到了好些的照顾,让我也不由对他起了依赖心。
“都是要当娘的人,还撒娇,不让人笑话吗?”雷拓见我的模样就取笑我。“我只是担心会拖累与你,樱若你是个聪明女子,所以还是不知道的好。”
如果是这样,他应该知道我们大概是互相拖累。
虽然在路上他的话增加了不少,可他的声音似乎刻意控制音调,以至毫无先时的清朗磁性。我觉得他是不想暴露身份,口中自不会去戳穿他。
“你说什么太极,那是什么东西。”拓沉吟半晌,问我一个问题。
“太极,哦,我小时候身体就不大好,后来一个道士教给我一套健身术,说是可以强身健体,不过我练了还是没用。那道士说太可惜了。”我胡乱答道,“不如哪日里我练给大哥你看看。”我可编不出其他内容。
“道家的吐气纳息之法确有益寿延年之功,樱若你是练不得法吧。对于我来说,功夫不同源,即便习得也毫无益处。”言下之意他身负武功是事实。
不过拓的话确实在理,我点头应是:“我只会动作,那道士又没有教我吐息之法,自然是毫无用处。”学校里本来教太极拳、太极剑就只教了个皮毛,哪真能强身健体。这还是我每次体育考试都没办法及格,体育老师只好让我将太极拳考一遍,当作体育成绩。不过每年练太极拳,流程还是滚瓜烂熟的。
正与拓交谈间,眼中瞥到两个女子。不是别人,是那日在简阳城见过的持剑女子与她那丫鬟。只是衣着普通,不是原来的锦缎衣衫。
不觉摇手示意她过来。那妙龄女子也见到了我在摇手,但一副不过不知所以的模样。我这才想起我的容貌改了许多,她又怎会认得,何况是只见过一面的人。
走了过去,笑道:“那日在简阳城,因为急着有事走了,也不知姑娘后来怎样了。”帮人没帮到底,心中还是有愧的。今日里见着她,衣衫首饰都无了踪迹,只那把剑还拿在手上。想是值钱的物事都进了当铺,一文钱逼死好汉的事情,哪朝哪代都有,何况是一个小姑娘。
“原来是姐姐。姐姐也是去江陵吗。”小姑娘答道。只不过那丫鬟依旧一副木呆呆的样子,有些怪异。
见我将注意力转到丫鬟身上,小姑娘解释:“茗儿不会讲话,不过她很聪明的。”哦,真是可怜,不过看样子她有个很好的主子。
“我们也要到江陵,可不可以和姐姐一起。”小姑娘说到。
当然好了,这些日子只对着拓一人,可闷得很。“我叫沈樱若,你叫我樱若好了,妹子你呢?”
“小妹梁垂青。”梁垂青,原来就是那个勇敢的逃婚小姑娘。
“那我叫你青妹吧。”哈哈,又有同行的人了,不再寂寞了。
从梁垂青的口中知道她去投奔二姐,没想到其姐劝她回去,安心待嫁,又将她的行踪告知回京。
她只好再次借机脱逃,想到娥眉山师傅那里去,可一个不问世事的官家女子,怎知人间疾苦,没几日又把钱花光了,只好当东西。真是可怜。
我瞧见拓的神色似乎对我邀梁垂青一起走很是不满,可我已经同意了,自然不好反悔。
江陵是武安州府,也是兵家必争之处。它还有个古名,大大有名,就是荆州。
江陵再往前走,有一条江,江对岸便是西秦。
江陵城号称兵家必争的战略要地,绝不是后人胡编的,至少我这么想。江凌此时是武安道的州府,城内驻军繁多,城中居民数十万。往南过长江便是南楚,往西则是西秦,因此每日里通关的人不计其数。
我拿了了几张银票让拓去兑银子。拓拿眼神盯了我好久,但不说话,我知道他的意思,便说:“钱财是身外之物,生不带来死不带去,你是我大哥,难道我还怕你卷款私逃?即便是,想必也是有用在急处的地方,我何必担心。”言下之意是我当然信得过他,这么些日子下来朝夕相处,他的性情我想必不会污我这几百两银子。
果然几句话博得他的笑意从烟眼中弥散出来,拓的五官长得极美,只可惜那些胡须甚是碍眼,每次见到他笑,我就有一种忍不住想扑上去将他胡须剃光,好好将他看个清楚的冲动。不过想归想而已,我还是有着一种女子的矜持,不可能真的这么做。
当我将银子递给梁垂青的时候,这位梁府的三小姐很是吃惊,毕竟天下不是时刻有什么人会随便给一个近乎陌生的人数十两银子的。我笑了笑说:“此去娥眉山应该尚远,你手上又没有银钱,可说是寸步难行,就算做姐姐的借给你的,日后再见时还了我就是,若日后无相见,你见着急需的人时,帮他一把,也算是还了我的情吧。”说心里话,这小姑娘的勇气我甚是佩服,在古代历来是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便定了一生的幸福,这女子哪有自己可以去争取幸福的,虽然出走是消极的对策,但也算不容易了。我心知这一去,断不可能有再见的几率,还是将话说清吧。
当真是爽快女子,见我如是说,点点头收下银子出了城。
城外林子过去一带长堤,长堤内的的鱼塘桑林笼罩在朦胧的晚霭中。一望林木丰茂,川泽广远,佳气郁郁,风景十分秀丽。可惜我急着过河,无心欣赏。沿着长堤走了一截路,便到了大清河的河岸。岸边的鱼市还没散集,宽阔的码头上三三五五的战立着许多等着过河去西秦的人。一小队的兵丁随着一名端坐在高头大马上的校尉在河岸边巡走。
今日里是个大晴天,万里无云,日头尚斜在天边,没有垂落。河边水湾里停泊着十几条舢板,多是渔家用来垂钓用的,摆渡的是条大船,还离河暗数丈。今天的最末一班渡船就是它了。早上起得太晚,出来时渡船已出了码头,午中时实在太热,不好出门,最后只有等这最后一班船了。
众人都上了船后,在雷拓的扶持下我上了船。我注意到一个问题,就是虽然水面平静,但在其他人上船的时候,都可见到明显的渡船晃动,但我上船时,船竟然丝毫不动,如在平地。我看了拓一眼,却见他毫不动色。只双脚如立柱般分跨在码头与船沿上。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功夫,不知道是不是叫千斤坠。但心中却有莫名的感动。
方坐下,船工一声吆喝,收了锚,竹蒿一点,船头缓缓离了岸。
“且慢开船。”一声呼喊后传入耳中的是密集的马蹄声,感觉声势急促。船上众人正齐头看向来路间,那马已瞬时来到岸边。
来的只有一骑人马。
这马一身白毫无异色,双眼黑白分明如雪中洒豆,颈项高挺,四肢坚实挺立,甚是好看。见它奔袭过来却毫无气喘之态,应该是匹好马吧。马上人更是出色,一袭白衣在黄尘中奔腾依旧纤毫不染,五官俊朗如皓月当空,端坐于马上神姿高迈,灼目似骄阳。不禁心中喝了一声彩,好一个美男子,与先前见过的其他男子决然不可同日而语。
此时船尾尚没离岸,白衣男子下得马来,抱拳一礼道:“船家,在下有急事,能否让在下上船。”
船家为难地说道:“恐怕不能如客官意了,客官你也见着了,我这船已是满了,无法再容你一人一马啊。”
那人双目往船上一扫,见着却是满船的过客,脸上的愁意立现,但并没转身离开,再次抱拳说道:“只因家母亡故,在下这般急忙只为奔丧。请那位恩公施恩,在下必不忘恩德,定当厚报。”说得是言深意切,好是感触人。
是啊,古代人讲的是忠孝义勇,这母亲亡故自然是件生命中的大事,临终前见一面已是不能,只好千里奔丧了。
但我环顾了一下,见众人虽有感动,却无起身之意,都只道也有急事,催促船家开船。
见这男子一脸哀容,心中一软,扯了扯的手,示意他与我起身。拓看了我一眼,满目不同意。我噘了噘嘴,还是站了起来,往船尾走去。雷拓只好随我往船尾而去,搀扶我上了岸。我立在这男子面前说道:“百善孝为先,你事母至孝,当真令人感动。我也不要你回报,你日后也顺便帮他人一把就是。只是这我二人让出空位来,却还是容不下你这马呀。”言下之意你不如顺手将这马送给我吧。
这人眼中有物莫名闪动,正张嘴欲说话间。船上已如我般回岸了数人。这人一见,立时抱拳道:“侯……”说出的话却被止住在口中。
我回头一看,正是那我自以为被甩脱的沈朗与二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