映雪不让身边侍女插手,亲自服侍,见丽君心挂衙门,抿嘴一笑:“你呀,真是身在此处心在它处,一夜之间,哪里会多出这许多事情呢。”几个丫鬟也是捂着嘴想笑不敢笑的样子。
“谁知道呢,这京城重地啊,可不比别的地方。若只有这些琐碎事情,倒是好事了,只怕老天偏不遂人心。”丽君已经穿戴整齐,吃几块点心果腹了事。
正说话间,门外步履匆匆,执事的大丫鬟晚晴回报:“姑爷,二门的传话说,衙门的人来请老爷速速过府议事,似乎是昨夜出了大案。”
映雪心一沉,真是怕来什么偏来什么,丽君是官场上的初生牛犊,可应付得了这接二连三之事吗?
丽君对映雪道别,带着若兰,也不坐轿子,骑马绝尘而去。
真是昨夜风雨声,事出知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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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城萧府。
幢幡飘舞,宝盖飞辉,炉焚檀降,诵经声声,合府老少哭声震天——昨个儿晚上素有萧菩萨之称的萧夫人殁了。
丽君派人送上一张烫淡金描大蟒的官家拜贴,萧府的老爷和管家见贴慌忙出来迎接。
丽君道过节哀保重后,便单刀直入、开门见山:“今早上,贵府上有人到衙门报案,说贵府的萧夫人无故身亡,所以下官特来看看是否有什么帮得上忙的地方。”
萧老爷面色青白不定,回头对管家就是一声怒喝:“胡闹,家里出了事情,还不嫌丢人么,竟然还要告到官府,怕事情不够大么!”
此话一出,丽君顿感蹊跷,怎么报案一事,萧府主人竟然不知?而且看样子萧老爷似乎不愿意透露事情,莫非,此事大有内幕?
那个管家也是一脸懵懂,一脸吃惊,一双眼睛转来转去,身子发抖,魂不守舍:“老爷,我没有,没有派人去衙门啊,不知是哪个小兔崽子向官府报地信。”
有问题,有问题,绝对有问题,丽君的直觉告诉她,一定是什么地方错了。
“放肆!竟敢在本小姐的背后说我的坏话,轻扬,给我掌嘴!”一个女声在屏风背后传出。
还没有看清对方是谁,众人只觉得眼前一花,“啪,啪”两声,一个穿着素衣的丫鬟已经把管家重重地打了两个巴掌。
事出突然,人人都惊地张大了嘴巴,说不出话来。
一个女孩子慢慢走出,慢斯条理地对着挨打的管家说:“就是我派人报地信,怎么,小兔崽子骂谁?”
被打的管家畏缩了一下,捂着脸退在一旁,不敢吱声。
此女又转身:“爹,我做女儿的,在娘生前未能尽孝,如今娘死地不明不白,我请了官府中人来,为娘找出真凶,又有什么不对!”双目如焰,逼人不能直视。
萧老爷搓了搓手,干笑两下:“女儿这么说没错,不过,你娘已经去了,如今,还要外人惊扰她,恐怕,不大好吧。”
诡异!这哪里是一个父亲对女儿的回答,倒象个帐房先生被主子逮着错一样。
那女子却不理会父亲理不直气不壮的回答,径直走到丽君面前,福了一福:“这位想必是前几日妙断奇案的京兆尹老爷吧。家母死地蹊跷,我母亲生前最是怜老惜贫的,如今枉死,望老爷做主,为我母亲报仇!”方才嘴巴还硬地很,现在泣不成声,哭作一个小小泪人。
丽君一拱手:“我正是为此而来,小姐和萧老爷且宽一宽心,可否让我和我的从人一同看一看萧夫人的遗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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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过一簇松阴,几曲幽栏,还未到萧夫人出事的香堂,就听到隐隐有人声叫骂。
“你们这群奴才,赶拦着我,活地不耐烦了吗!知道我是谁吗?恩,你们这些不知礼数的奴才,给我滚开。”
几个守护的丫鬟和赶来的仆从,有不依的,有哭闹的,有相劝的,好不热闹。
那萧小姐也不言语,冷冷地看了自家父亲一眼,流露出无声的轻蔑。
萧老爷擦了擦流汗的脑门,踢了一脚身边的随从:“还不进去向二奶奶通报一声。”
“且慢。”萧小姐拦住了随从,“我倒想听听我们这位知礼数的二夫人,有什么高见!”
“你们几个奴才,不要以为跟着小姐从南边回来了,就可以装傻,我们夫人才是这府里的主子,睁大你们的狗眼瞧瞧清楚,这府里面,除了老爷就是夫人大了,听明白了没有!”又是一个尖细的女声。
“我就不明白了,我娘还没入土呢,这府里怎么又出来一个夫人。又是谁自封了成了这府里的主子?恩?”萧小姐踏入香堂,不出意料地看到几张熟悉的脸——萧家的二姨娘刘氏。
“小姐,您,您怎么来了也不说一声,我,我正带着香如想给夫人收拾后事,可恨这些小蹄子拦着不让我进去。”
气焰嚣张的姨太太在小姐面前反倒低声下气?丽君越看越觉得疑团重重,只是有些事情却不好当面询问,只能暗地里打听。
“我母亲的事,我自有安排,如果这里弄乱了,官府怎么能抓到真凶呢?你们先退下吧。”
“官府?”姨太太惊慌失色,眼神闪烁,一切都落入了丽君和若兰的眼中。
“小姐请官府来的人做什么,夫人只是因为缠绵病榻多年,痛苦煎熬,所以才有弃世的念头……”说到后来,姨太太的声音越来越小。
“放肆!这里岂容得你胡说八道,我娘不是那种软弱的人!”萧小姐一声怒喝,“该干什么干什么去,不要在这里添乱了。”
二夫人分明是想说些什么,不过看到萧老爷和萧管家拼命使眼色,她忿忿地退下了。
事先带来了几名能干的仵作,验尸的事情就交给他们去做,而丽君和若兰则分头了解萧家的情形。若兰得了丽君的嘱咐,派了数人装扮了短工、小贩或邻街好事的街坊,专从那萧府的丫鬟婆子等近侍下手套话。而丽君则让师爷绊住了萧老爷和管家,自己寻了萧小姐说话。
三春怎及初春景,开到荼蘼花事了。此时正是晚春初夏时节,春花凋零,残红尽落,好一派伤春景象。萧府上下披麻戴孝,挂满白纱,点燃长生白烛,更显伤感。丽君已在亭中备下茶水,静候萧小姐的到来。按常理,丽君应请萧老爷前来问讯,不过依方才的非常理情况,自是按非常理处理。萧小姐的气势表现地仿佛她才是这家中的一家之主一样,这样不一般的闺阁女子,丽君倒很想打打交道。
不远处,萧家小姐带着两个青衣丫鬟匆匆而来。今早忙于公务,丽君不曾细看,现在萧小姐渐行渐近,丽君看地清楚,心中暗赞一声:她并不十分美貌,但别有味道,另有一种美丽,让人过目难忘。既不是弯弯的柳叶眉,也不是如烟含黛的远烟眉,一双剑眉眉锋微挺,一扫女子娇柔之气,挺直的鼻子,稍大而微抿的双唇,怎么看都是不应出现在闺阁弱质身上的刚毅神情。若不是一双红肿的眼添了点女孩子家的腼腆气质,丽君真要怀疑这个萧小姐不是个闺阁小姐,而是一个行走江湖的女侠了。不过自己之所以这么猜,也并不无道理。哪府的小姐会让自己的贴身丫鬟佩剑带刀的?回眸间,丽君的眼神一冷,停滞在萧小姐的耳珠间——两个长长的耳坠摇摆不定,闪烁着孔雀绿般的美丽光泽——过分的美丽隐藏着致命的危险,这分明是一对涂了孔雀胆的暗器!
丽君心神一慑,再不敢大意,亏得自己习医多年,才能看出孔雀胆的光泽,再加上自己的家传武艺,略通暗器,否则,等闲人是看不出萧小姐的这一点。看来这个萧小姐是个厉害角色。
那萧小姐走近了,大大方方地福了一福,也不待丽君开口,一张口就挑明了:“听说郦大人自打去年进京赶考,至今尚不足一年,是吗?”
丽君眉一挑,好吗,我还没调查清你,你倒问起我来了。心里这么疑惑着,可是嘴上还是一派谦和地承认着:“是啊,是啊,明堂蒙受圣恩,自高中金榜后留任京职,至今在京中不过半年。”
“原来如此,也难怪大人不知我家情形。其实,凡是京中的老人,多少都知道些我家中的事情。大人很奇怪我家中的样子吧,长不长,幼不幼,父不父,女不女。”萧小姐自嘲地笑着。
丽君聪明地选择了缄默,有道是“家家有本难念的经”,自己现在无论怎样回答,只怕都会带来难堪感。
“我父亲是招赘入府,和大人一样,”萧小姐微微地轻瞟了丽君一眼,“不同的是,当初很经了些波折,我外祖父很不甘愿,无奈我母亲意志坚决,只好应了她。然而,就在成婚后的数年,竟有人带着一对母子寻上门来——原来父亲他在乡中曾有一门婚事!我母亲恼羞成怒,心痛之下竟早产了,孩子虽然保住了,但母亲再也不能生育了。父亲在母亲和外祖父面前痛苦流涕,百般解释,说什么家乡洪水冲散了一家人,以为原来的妻子已经在洪水中丧生云云。总之,母亲又一次心软了,不禁原谅了父亲的隐瞒,考虑到自己不能再生育,甚至留下了那母子二人,而带路的堂叔则留下做了管家。”
萧小姐顿了顿,倒了一杯茶,氤氲的水气模糊了她的神情,连带着她的声音似乎也飘渺了很多。
“我外祖父自然咽不下这口气,可是碍着我母亲的面子也没有办法,我外祖父是武人出身,性格豪爽,他既不愿违了爱女的心意,又不想背了自己的心情,竟带了我外祖母南下去了。不过,我外祖父临走还是留了个心眼,京城附近一带的营运业务表面上交给了我父亲,实际上还是托付给了心腹,而其余地区的漕运直接听命于我外祖父。我每年都去南方别庄看望他们二老,外祖不仅传了我武功,也慢慢地调教我家业上的事情,不出几年,手下的人竟是听我的人多,听父亲的人少了。想是他们忍耐了多年,见如今大权无望,竟谋害了我母亲!”萧小姐悲愤难言,双手紧握,咯吱咯吱几声,丽君偷瞧,吓了一跳,萧小姐手中的一只十方珐琅杯已然开裂!
“萧小姐请冷静,‘谋害’一说,没证据的事情,还请慎重。”丽君委婉地劝道。
“证据?怎么没有证据!郦大人请看这是什么!”萧小姐从怀里掏出几封信和一个荷包,递给了丽君:“今年我象往常一样到南方过冬,后来就接到了母亲的这封信,怎么看都觉得有点不大对头。母亲知书达礼,通文墨,可这信中的末尾却出了几次错,不是少了一捺,便是多了一划,还有数字写反。还有,往日过冬时,母亲常盼着我早些回来,独独这次反说让我多留一段日子。种种反常让我起了疑心,我披星戴月地赶回来,迎接我的,却是母亲的死讯!”或许是泪已干,萧小姐并没有掩面哭泣,眼中燃烧着复仇的火焰。
多么熟悉的一幕,丽君不禁想到了逃婚前的自己。
“萧小姐,我有一句话不知你听得进听不进?”
“郦大人请讲。”
“想必我的事情,萧小姐也略知一二吧。在下的老父是个富商,岳父又是一品大员,所以我既不会贪图萧家的家产,也不会动心他人的贿赂,秉公执法这一点,还请萧小姐相信我。”见她点点头,丽君继续侃侃而谈,“在下,现在需要的是判案的时间,特别是证据方面。所以,不管小姐现在心中如何悲痛,还是暂时忍耐为好。”
萧小姐见丽君讲地有理,默默点头。
两人正谈着,丽君眼尖,远远地瞥见一个仵作赶来。
“老爷,有情况,我们头儿请您过去。”
“既如此,萧小姐与我同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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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前的人虽然白衣素袍,除小小的几件玉饰外,别无长物,可是,还是想象地出,年轻时当是个俏丽女子,一双眼睛睁地分外的大,这就是古人说的“死不瞑目”吧。
“张大哥,萧夫人的情况如何。”
那为首的仵作沉吟道:“乍一看,萧夫人颈下一道勒痕,同房中上吊的白绫一致,似乎是上吊而死。”
赶来有一会儿的萧老爷忙不迭地点头:“你看,老爷,我说吧,我家娘子只是因为病体难支,才上吊自杀的。”(古时有人长年卧病在床,不堪忍受或怕连累家人而自杀。)
“住嘴,老爷问话哪里轮得到你插嘴。”若兰一声喝道。
萧老爷颇有些忌惮地退下,一双鼠眼不住地瞪着若兰。
张仵作继续说:“不过,我们在检查时,意外地发现萧夫人的舌尖是咬破的。如果萧夫人是上吊自杀的话,舌尖应当不会破,不过,这些都是小的们的猜测,做不得十分准。故而小的们在此迟疑。”
丽君依言检查了萧夫人的舌头,果然如此。
萧老爷又大着胆子说:“只是作不得的话,怎么能信得了?”
丽君不满地白了他一眼:“既然这个做不得准,那么本官就找个做得准的给你看看。张大哥,前日我交给你的书,你可好好看了?”
“大人送给小的那本《洗冤录》,小的随身带着细细地看了,尚未看完,这不是?”张仵作递上一本书。
丽君捧书在手,熟捻地翻着,嘴里还不忘念叨着:“这可是本好书啊,是大宋朝的提刑官宋慈所写,记载着多条案例,还有许多检验方法。今日就用来一试吧。”
丽君行到萧夫人身前,端端正正地行了一揖:“萧夫人,得罪了,为了一辨事情的原委,只怕要委屈你了。”说罢,让人在四周拉起布缦,让仵作和从邻里请来的几个妇人进去依言行事。
“几位大嫂,请先把萧夫人的身体用水打湿。”丽君镇定自若地在布缦外指挥,“张仵作,你和几为大嫂把切好的葱白打碎,摊开,涂在可能有伤痕的地方,再用纸蘸上醋盖上。”
听着丽君的话,布缦内外的人一阵忙碌。萧府的人都狐疑地看着丽君,倒是衙门里的人见怪不怪,把丽君的话奉为神圭,全心全意地执行。
“几位,可做好了么?”丽君扬声问道。
“做好了,大人,下一步,我们该怎么办?”是张仵作的声音。
“好了?那就出来吧。”丽君回头一看,呵,敢情是萧府的人都挤在这里了,都眼睁睁地等结果呢。
“诸位,且回吧,这结果还要等一个时辰呢。”丽君潇洒地一挥手。
不过,出乎丽君的意料,这园子里的人非但没有减少,反而有增无减,一个时辰下来,就连那墙头上也爬满了人,想必是事情已经传遍了十里八街了吧。
“张大哥,几位大嫂,劳烦几位再进去看看,看是否有伤痕出现。”
几位依言而入,有欷欷的布帛之声,大概是仵作和几位帮手在揭衣查看。
几声尖叫划破长空!
一个大嫂面如土色,跌跌撞撞地爬了出来:“大人料地不错,那萧夫人身上果然布有很多伤痕,萧夫人她死地惨啊!手脚四肢上,绑痕还在呢。”这说者尚可,听者心酸,当下萧小姐和萧夫人的几位近侍已哭地悲悲切切,便是那府中下人、邻里街坊,多有念萧夫人平日的和善助人而红了眼圈。
萧管家蝎蝎蛰蛰地凑到丽君跟前:“郦大人,我家夫人身体不好,兴许是平日跌撞时留下的淤伤呢。”
萧老爷一听,如捣蒜般点头:“是啊,是啊,内子身体一向弱,摔几跤也是有可能的。那手腕上的痕迹说不定是她常戴佛珠所致。”
摔跤?哼,当我孟丽君三岁小孩么,偌大的一个萧府,丫鬟婆子哪里没有,但凡行动都有近侍服侍,哪里有那么多跤好摔。
“看来萧老爷和管家对本官的检验方法,有点不大信任啊。”鼻子里重重地哼了一声,不顾若兰在一旁的偷笑,丽君决定小小地摆一摆官架子。
“岂敢,岂敢。”
“无妨,本官就用它法让大家心服口服。张大哥,麻烦你把萧夫人的手腕露出来。”
张仵作听言移出了一条雪白的胳膊,上面的确有不少或红或青的伤痕,尤以手腕处较多。
“诸位请听我一言,现在我往这手腕处慢慢滴清水,此处若为伤痕,皮肉就较为坚硬,则水滴停滞不前;若不是伤痕,那么皮肉就较为松软,水滴就会流掉。现在我开始滴水了!”
园内,墙上,数百双眼睛紧紧地盯着丽君,只见一滴,两滴,三滴,四滴,五滴,连滴了五滴,竟无一滴流下!
“如此可见,这些痕迹都是伤痕,而萧夫人呢,本官判定。她是他杀而非自杀!”
此言一出,满园哗然,不仅萧小姐失声痛哭,就连萧府的仆从与街坊们,念萧夫人生前最是尊老怜贫的,很多人都红了眼圈。
丽君又对着萧夫人的遗体拜了拜:“萧夫人,听说您生前吃斋念佛,常常救济贫苦人家,如今您惨遭横死,九泉之下,必不瞑目。晚生必当竭力追查真凶,还好人一个公道!”
再拜后,丽君转身面对萧家上下厉声道:“如今事情已经清楚了,萧夫人是为小人所害。从今日起,萧夫人所居处由官府再细细检查,任何人等不得随意靠近,府中众人也要配合衙役的讯问,此外,萧府中人在案破前不得随意离京。可听明白了,恩?”
“听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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