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陈耀华提出跟压力容器车间核对密封材料的使用情况时,周科长明显有些抵触情绪,一方面他认为老陈的要求多此一举,另外,老周只是厂里的技术科长,他无权要求生产车间做什么。
“陈总,有这个必要吗?”周科长为难地说。
“我认为很有必要,从出库清单可以清楚看到,在压力容器车间为用户加工生产那批设备期间,车间从仓库领取了三个厂家多个型号的密封材料,我想知道他们是如何使用那些材料的。”
“问题是生产车间归主管生产的副厂长管辖,我没法让他们配合咱们的调查工作呀!”这就是老周的为难之处。
在国营企业,包括在天晨材料研究院那样的单位,部门或领导之间,职责区分特别明确,不归自己和本部门管辖的人和事,根本无法调配和参与,所以,陈耀华特别理解老周的难处。但是,他到东风机械厂是来调查事件真相的,如果得不到有关部门的配合,调查工作就没法开展下去,尽管老周有畏难情绪,也要硬着头皮往下进行,否则,问题就无法得到解决。
“那就请主管生产的副厂长出面协调,让压力容器车间跟我们配合一下,这耽误不了他们多少时间。”
周科长还是有些犹豫,“陈总,非要让车间配合吗?”
“是的,只有请他们配合,才能找到问题的真相。”
见陈耀华态度坚决,老周只好起身说道:“你们稍等,我去找领导协调。”
十多分钟后,周科长回到接待室,又过了几分钟,一位穿着工作服的年轻人抱着一本账簿之类的东西走了进来。
周科长一边招呼年轻人在他旁边坐下,一边向客人介绍道:“陈总,这就是压力容器车间的技术员小王。”
点头示意之后,陈耀华直切了当地问:“你们压力容器车间为用户加工的设备出现泄露,请问王技术员,你对这件事情怎么看?”陈耀华认为,从生产车间技术员这里,也许能了解到更加全面的信息。
“用户那边出了问题之后,厂里派我跟车间副主任去现场了解情况,那边就想把责任推给我们,双方现在还僵持不下呢。”
小王的话让老陈很感兴趣,“哦,你到现场去看了,能说说具体情况吗?”
在小王的一番陈述中,陈耀华真的听到了具有积极意义的信息,“原来,你们为用户制造的十台压力容器,只有六台发生泄漏,其他四台设备完好无损?小王同志,请问你还记得没有发生泄漏那四台设备的编号吗?”
“这......,”小王似乎有些犹豫。
“不管出现问题的设备,还是完好无损的设备,都是你们压力容器车间加工制造的,小王同志,难道这还有什么不好说出口的吗?”陈耀华感到纳闷。
小王想了想,“陈总说得对,不管设备有没有问题,都是我们加工制造的,我记得所有的设备编号。事实上,没有发生泄漏的四台设备,编号分别是第3、第4、第6和第7号设备。”
“小王同志,你确信自己没有记错?”
“绝对准确,因为我在现场做了记录。”
“另外,我还想向王技术员请教一下,在压力容器车间为客户加工制造这批设备时,车间是否还在同时生产其他类型的设备?”陈耀华接着问道。
“因为用户催的很急,在加工那批设备期间,车间把其他生产任务都暂停下来了,所以,那段时间没有加工其他设备。”
“好!咱们接下来核对一下压力容器车间在加工制造这些设备时,都分别用了哪种密封材料。”
听到这里,王技术员似乎知道陈耀华的目的了,但主管生产的副厂长要求他认真配合调查工作,即使他有什么想法,也为时已晚了。
通过核对,包括双方在场的每个人都发现了一个事实,那就是没有出现泄漏的第3、第4和第6、第7号设备,采用的全都是521工程生产的TSM材料,而出现泄露的六台设备,无一例外都采用了其他厂家的密封材料。
这个事实令东风机械厂在座的几位工作人员非常尴尬,“怎,怎么会这样?”采购员老夏着急的有些口吃地说。
技术科周科长和供销科老李觉得不可思议,他们认为,都是密封材料,性能怎么会差这么远?
特别是老周,知道他们的设备出现问题之后,第一时间就给陈耀华打电话,主观地认为一定是521工程的产品质量有问题,现在被现场打脸,他有点无地自容的感觉。
此时,陈耀华和他旁边助手的表情显得格外平静,丝毫没有解脱的感觉,更没有洗脱嫌疑、置身事外的如释重负,相反,老陈的心情还有些沉重。
作为行业顶级专家,通过这件事,陈耀华意识到密封材料行业的良莠不齐,将给各行各业带来难以预料的危害和损失,要是因为设备泄露造成人员伤亡,后果就严重了!
不仅如此,老陈认为密封材料的使用环节应该受到重视,如果不注意适用范围,照样面临风险。
过了几分钟,待大家情绪平静下来之后,老陈问道:“王技术员,虽然我不从事机械制造行业,但我知道每种类型的设备,只能用同一种密封材料,在为用户加工那批设备时,你们车间为什么选用了三种不同的材料呢?”
虽然陈耀华不是东风机械厂的领导,他无权问责基层工作人员,但东风机械厂请他过来调查事件原因,他认为自己有必要把过程的真相搞清楚,也好给东风机械厂一个完整的交代。
在老陈逼问下,小王顿时面红耳赤,说话变得结结巴巴,“这个,车间领导,当,当时可能考虑不周。”
“事情恐怕不是考虑不周这么简单吧?”对于不讲科学的鲁莽行为,任何时候老陈都很反感。
“对呀,一句考虑不周就完了?我也觉得没这么简单。小王,你们车间这种不讲科学的行为,应该受到严肃批评!”周科长被当场打脸,本来就觉得窝火,这回终于逮着王技术员的过错,借此发泄一通。
“周,周科长,你是不知道啊,当时工期太急,我们加班加点,生怕延误交货时间,忙中出错也不是没有可能。”王技术员辩解道。
陈耀华可不愿听东风机械厂的人在这里打嘴仗,他摆了摆手说道:“周科长,咱们言归正传吧。大家也看见了,这件事情的原因已经明了,东风机械厂为客户制造的压力容器发生泄漏,既不是521工程生产的TSM材料质量不过关,也不是前面猜测的设备使用不当,问题出在设备的加工制造过程中,不管什么原因,压力容器车间错误地使用了密封材料,最终导致设备泄露。”
老周点头赞同陈耀华的说法,但他作为东风机械厂调查这件事的牵头人,最终他要向厂领导汇报事情的调查结果,所以,他必须搞清楚事件涉及的每个环节。
“小王,刚才你说当时因为工期紧张,车间职工忙中出错,这个原因我理解,但按照正常程序,每一种设备原则上只能使用同一类密封材料,我不明白你们车间当时为什么要从仓库领取三种不同的材料?”
老周的追问让王技术员手脚无措,“周科长,我,我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
“哈哈哈!你在开玩笑吧?我也在生产车间干过,作为压力容器车间负责技术的管理人员,加工过程中出现的技术问题和原辅材料的领取都由你负责,你怎么会不知道为什么会发生这种情况呢?”老周质问道。
“这,嗨......!”王技术员好像有什么难言之隐。
陈耀华看出了端倪,他开导道:“王技术员,咱们这是在调查事件的真相,不是追究谁的责任,周科长想了解这些细节,如果知道的话,你不妨说出来,有利于杜绝类似事件再次发生,作为生产车间的技术负责人,这不也是你期望的吗?”
思虑一番后,小王点了点头,“好吧,事情是这样的。”
原来,在加工制造那批设备期间,小王的父亲生病住院,他请假陪护了半个多月,那段时间他把自己负责的工作移交给车间主任老侯,所以,他确实不知道当时究竟发生了什么。
车间主任老侯是个大咧子,而且人也比较懒散,估计他又把领取原辅材料这种琐事随便交给车间那些闲散人员了,车间的闲散职工都是些吊儿郎当的混子,他们做事的后果可想而知。
知道这个细节后,老周也不好再说什么了,因为压力容器车间主任老侯虽然只有中专学历,但资历在老周之上,从东风机械厂建厂之初至今,老侯参与或领导筹建了厂里的每一个生产车间。这样的资历,即使主管生产的副厂长见了老侯,也要让他三分。
事情已经水落石出,造成部分设备泄露的原因,是压力容器生产车间在设备加工制造过程中错用了密封材料,而这种情况竟然是因为生产车间的管理混乱引起的!面对这一结局,在座的所有人都很无语,谁也想不到,生产过程中存在的管理问题,引发了一场风波。
的意见,只要我们说得有道理,刘司长非常尊重我们的观点。刚才提到那件事,他倒确实以权威的视角向我们提出建议,还被你们否定了。”
“我就不信,在跟老刘长达数年的交往中,他没有犯过错误!”朱干事不依不饶。
“在我印象中,确实想不起他在哪件事情哪个问题上体现出反动学术权威的迹象,难道要我捏造事实吗?如果需要弄虚作假,那你们找错人了,因为鄙人不善此道,从来就没造过假!”
话音刚落,朱干事在桌上拍了一巴掌,“岂有此理!你这说的什么话?”
陈耀华轻蔑地一笑,“你激动什么呀!既然想做那种事,还怕人家说吗?我就是不会无中生有,看你能把我怎么样!我还告诉你,想在我面前拍桌子,你还太年轻!”
“你......,”朱干事气得站起身来。
“好啦,两位都别激动,有话好好说。”老罗让旁边的朱干事坐下来,“耀华同志,咱们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走到一起,你得理解我们的工作。”
“罗司长,我对上级机构的领导和工作人员一向非常尊敬,但我认为尊敬应该是相互的,不管谈工作还是办事情,都要以理服人,如果以势压人,那就不是革命同志了。”为了回应罗司长的话,陈耀华也打起了革命的官腔。
“好,为了共同的革命目标,咱们言归正传吧。耀华同志,关于刘司长的问题,你还得继续考虑。”
“罗司长,我回忆了这些年跟刘司长交往的点点滴滴,真没发现他有反动学术权威的表现,再往下我真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老罗慢慢点着头,似乎也拿不出更好的办法,“好吧,这个问题可以暂时放一放,等你想起了再说,下面进行第二项,在老刘的管理理念中,我们认为存在着资产阶级唯利是图的腐朽思想,你们对此应该深有体会。”
“罗司长,我不明白你的意思,刘司长的事,为什么我们应该深有体会呢?”陈耀华茫然地说。
“还真是旁观者清,当事者迷。耀华同志,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们这个521工程按理说应该转到企业去搞产业化,是老刘劝你们把项目留在天晨材料研究院,才有了现在的生产基地,这一点你不会否认吧?”
“是啊,这是事实,但这有什么问题吗?这件事怎么就能说明刘司长有资产阶级唯利是图的腐朽思想?我是521工程总指挥,我以自己的人格和党性担保,刘司长当时让我们在本单位搞产业化,完全是从技术角度考虑问题,不带任何私心杂念,他从这件事情上没有得到一分一厘的利益,而且521工程生产基地取得的所有利润,全部按规定上交到有关部门,天晨材料研究院也没有违规多占一分。我不明白这件事怎么能跟资产阶级腐朽思想挂上钩?”
“别动不动就把技术搬出来做挡箭牌,你们天晨材料研究院是受益单位,所以,你把这件事看的很简单。”
“宋干事,我是搞技术的,从技术角度考虑问题是我的本分,我们也不需要什么挡箭牌,这件事情的原委就是这样,信不信由你。另外,天晨材料研究院并不是真正的受益者,真正的受益者是咱们国内有关行业的各个单位,因为正是天晨材料研究院成功实现了项目的产业化,为他们提供了急需的TSM材料及其系列衍生产品,解了他们的燃眉之急,这是我们对有关行业的贡献,是受到国家肯定的,任何人也抹杀不了!”陈耀华争锋相对地说。
“知道天晨材料研究院在这方面为国家做了贡献,但这不能成为你的护身符,耀华同志,请你面对我们的问题,认真配合我们调查,不要转移话题!”
“笑话!作为入党多年的老党员,我行得端,坐得正,我要什么护身符?能在百忙之中抽时间参加这个座谈会,就是我对你们工作的支持配合,但配合也是有原则的。朱干事,转移话题的不是我,而是你们!”
因为双方观点严重对立,对问题的看法完全相左,罗司长等三人提出的每一个问题,不是被陈耀华否认,就是被他逐一驳斥,双方谈话的火药味越来越浓,座谈会的气氛愈加紧张。
罗司长和他的两位同事认为,他们代表部里到基层调查问题,基层单位职工理应按照他们的要求,顺着他们的意思去做,无条件配合他们的工作。没想到这个陈耀华油盐不进,不知好歹,任凭调查人员如何劝告也无济于事。
但陈耀华认为,不管你是哪一级部门派来的,都要以理服人,实事求是,想让他违背原则,捏造事实,诬陷好人,他不仅不会配合,还要旗帜鲜明地反对!老陈是见过大世面的,在他面前不要试图以势压人,他才不管你是哪里派来的,摆事实讲道理,实事求是,怎么都好说,要他违背原则,他会毫不犹豫地回绝。
看见自己的两位同事跟陈耀华唇枪舌剑,互不相让,罗司长觉得这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他是座谈会的组织者,老罗首先招呼两位同事,“你们说话注意点,咱们的目的是调查老刘的问题,不要往其他方面扯。耀华同志,你也消消气,冷静一些。”
也许受到老罗的压制,两位干事暂时消停下来,罗司长继续说道:“据我所知,老刘当初让你们单位内部承担521工程的产业化,就是基于科研经费紧张。他的意思,只要做了项目的产业化,有了产品和销售,自然就会形成利润,也就不再受制于部里的拨款了,有这回事儿吧?”
“罗司长,我清楚地记得,当时在讨论TSM产业化方案时,刘司长说了两层意思,第一,项目放在天晨材料研究院搞产业化,不仅有利于提高办事效率,可以尽快出产品,因为好多企业都在等着使用TSM材料,而且因为有强大的技术力量支撑,对于保证产品质量有好处。第二点,才是你说的这层意思。”陈耀华澄清道。
“耀华同志,你承认老刘说过这样的话,证明这件事属实,那就好。”
“罗司长,难道他那些话有什么不对吗?自从项目在我们的生产基地实现了产业化之后,因为按规定自留一部分利润在单位,我们521工程的几个科研项目都只在科技司立项备案,没有从部里要一分钱科研经费的支持,这一点你是知道的,把我们节省下来的科研经费用于资助其他科研项目,减轻了国家负担,这有什么不好?”陈耀华觉得难以理解。
安静了一会儿的宋干事,也许实在憋不住了,忍不住接话道:“这就是一种资产阶级唯利是图的腐朽思想!”
“看来你是不当家不知柴米贵,把钱挂在嘴上,可能宋干事觉得有点俗,但我可以告诉你,搞科研一时一刻也离不开钱,不要说购买仪器设备和原材料所需的资金,还有试验人员的工资,就是实验室用的水和电,哪一样不需要花钱?一提到资金利润,你们就给扣上资产阶级唯利是图的帽子,罗司长是部里管财务的领导,你们问问他,没有资金能干什么?”陈耀华这番话,不仅驳斥了宋干事的观点,还将了老罗一军。
“这个......,”老罗略带尴尬地说:“没有资金当然什么也干不了,但今天座谈的内容,跟我管的资金是两码事,不能混为一谈。耀华同志,你承认老刘说过那样的话,是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座谈会结束后,请你在记录上签个字。”
“罗司长,我实事求是地承认刘司长说过那样的话,现在我们521工程生产基地,就是受到了刘司长的启发才建起来的。但是,我并不承认他那句话是资产阶级唯利是图的腐朽思想,这一点请务必明确,否则,我不会在会议记录上签字。”老陈倔强地说。
朱干事露出不易察觉地一笑,“老陈,你承不承认又有什么区别呢?只要你承认老刘说过那样的话就足够了。”
“你......,”陈耀华这才意识到,他的诚实被人利用了,说出去的话收不回来,他也不愿再跟这些人生气了,“你要这样说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不会在会议纪要上签字的!”
但是,说出去的话,泼出去的水,白纸黑字记录在案,即使陈耀华不在上面签字,天知道能不能阻止老罗等人拿着会议记录做文章!
因为本身就是强加给刘司长的一些莫须有的罪名,老罗等人心知肚明,这次下基层调查,他们不可能得到基层人士的积极响应,能有几句话的收获,也算不虚此行,所以,对于陈耀华那几句实事求是的话,他们如获至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