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多年前,那个腰间别着竹简和葫芦的男人第一次来到母祖山,站在树下看着她笑,说了一句很俗气的话。
“你好啊。”
他说。一脸灿烂的笑容。
那是绿衣来到人世间后,第一个和她说话的人类,她觉得很新奇。
“你好啊。”她默默地记住了这句话,在心里念叨了很多遍。
后来,绿衣就和那个男人熟悉了,他们说了很多话,坐在树上,一边看着星空,一边看着山下的人间。
很多年说过去就过去了,后来的日子里,那个男人走了。从此她又成了一个人,望着星空和人间的时候,她一句话也不想说。
很多话慢慢就忘记了,怎么想都想不起来,但只有那句“你好啊”她记了很多年,一直记着。
所以,当那个黄衣少女出现在母祖山,出现在她的家门口,就像当年那个男人那样对着她笑,她突然就有些恍惚。
愣了半天,突然想起这是山下来的客人,于是她也笑了。
“你好啊。”绿衣说。
绿衣其实很好客,山上的日子总是绵长,偌大的一座山,只有她们母子二人,还有一只鸡一条狗,总是冷清了。
山下的人不敢上山,绿衣也不爱下山,儿子五岁的时候,她带着下过一次山,很期待的心情,就像有了新玩具的孩子。
那是她的儿子,想着就很开心,想了很多年后总算来到世间陪着她的孩子。和别人家的孩子一样,她的孩子也读书,养狗,会黏着她撒娇,也会赌气生气,大哭大闹。
可是山下的人不喜欢她的孩子,骂他是怪物,绿衣其实比她的孩子还伤心,孩子没出生的时候,那些年她偷偷下山,看着人家的孩子总忍不住要抱抱,推己及人,为什么他们就不喜欢自己的孩子呢?
原来,人间终究是人的世间。
但是,来了客人,绿衣总是很高兴的,她不怕孤孤单单,她早就习惯了这样的我日子,她只是害怕孩子会孤单,她的孩子,将来终究还是要去人间的,就像他的父亲一样,去人间行走。
于是她想了一下,大公鸡和大黑狗是有名字的,是他儿子起给的名字。
“大当家,二当家,快请客人进来。”
她也不记得大公鸡和大黑狗谁大些,说完了她就急急忙忙地进了厨房。
片刻后,绿衣很沮丧地走了出来,甚至有些难为情。
那个长得很招人喜欢的黄衣少女正好奇地在四处打量,绿衣只得招呼她过来,记得她自我介绍过叫南约简的,还是她熟悉的那间包子铺,于是她心里就自然多了,说话也理直气壮了。
“那个,南姑娘是吧,呃……”
南约简手里正拿着一个铁环端详着呢,铁环上面居然还挂了一个铭牌,上面标了一个数字。听到主人家召唤,南约简走了过去。
轻咳一声,绿衣尽量显得很自然地语气说话:“我不会煮茶。”在看到黄衣少女一副目瞪口呆的样子,又赶紧补充道:“家里没来过客人……你会煮茶吗?”
绿衣还是记得的,那个男人教过他,家里来了客人时,要煮茶招待的,不能失了礼数。
“我……我也不会。”南约简强忍住笑意,一瞬间心里就做出了决定,假装也不会煮茶,那样的话,至少两个人一起尴尬总比一个人尴尬要好。
“我会的。我去煮。”侍女冬炉就没有小姐那样的定力了,把一切都看在眼中的她憋的很辛苦,好在她机灵,一溜烟跑进了厨房。
黄衣裙的少女和绿衣裙的少女一起坐在了院子中的一张木桌旁,一个清淡如菊,一个艳若桃花,两个都是人世间造物最美好的样子。
冬炉从厨房的窗口看出去,仿佛在看一副画。
“真是美好啊!”冬炉心里想。以前她总以为夫人和风月小姐才是这世间最美的人。
山上的一切在南约简的眼里似乎都很新鲜,坐下来的她又开始打量起面前的这张木桌,东摸摸西摸摸,问绿衣:“这桌子是自己做的吗?真漂亮。”
说起这个,绿衣眼里瞬时闪着光,语气也变得骄傲了:“非人做的,他就爱鼓捣这些,还有后面的房子,你看,还有那,菜地也是他种的。”
“真厉害。”南约简由衷地感叹道。如果说一开始她只是顺着主人家的心意说话,待看到后面整齐的木屋和菜园子时,自认聪慧的的她其实有些羞愧了。
“这么说,这些手笔都是出自令公子?”
谈话中,当话题一步步靠近目标人物,那些在俗世中信手拈来的话术,南约简突然觉得,以前习以为常的事,这时候就成了心里的枷锁,是一种莫名的负罪感。
她从来没有过这样与人对坐,面对的是一个不谙俗世规矩,不习惯与人打交道的年轻母亲。
她本可以不加理睬,甚至都不用露面,山下的人应该还记得,当年他们曾一起欺负过她们母子。
冬炉煮好了茶,两碗香气浓郁的茶放在了两个人面前。
两个人一同端起茶,又一同放下茶。
绿衣斟酌着言语,说:“我大约是知道的,你们轻易不上山……既然来了,就开门见山吧。”
“我们来这里,实在是迫不得已,确实有事相求。”南约简也很干脆,当即抛开那些弯弯绕绕的东西,直截了当地说明来意,包括自己的猜测:“我们都知道,母祖山对于我们来说,就像一道望不到底的悬崖,而我们,就是在悬崖边上行走的瞎……盲人。但你们不同,母祖山就是你们的家,是每一个角落都亲切而熟悉的家。”
“刚上山时,我也被母祖山的美丽所吸引,也羡慕你们有这样一个美丽的家。我曾经在一本残破的古籍中读过一句诗,是说‘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说的应该就是这样的生活。风月小姐的失踪,实在是一次意外,或许另有所图也未可知,但不可避免地,我们终究是介入进了你们的生活,实在是,只有令公子才是唯一能帮助我们的人。”
“古巫族?”绿衣喃喃道,随即陷入了沉思。
南约简看着她,安静的绿衣,仿佛有种能令岁月停止流转的力量。
古巫族这个古老的部落族群,绿衣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好奇,这个沉寂了无数年,几乎就要被人遗忘的族群,为何突然就介入了俗世的纷争?
不过是个风灵之种血脉的少女,对于听那个男人讲过无数天才鬼才故事的绿衣来说,这样的血脉,相较于普通人来说自然不可多得,而一旦与那些超群卓绝的不世出天才对比,就显得有些暗淡了。
这样做,值得吗?
难道是因为他们的……圣女?
哪怕是在云端树上默默看了这个世间数万年的绿衣,一时间也没想明白这个问题。
但绿衣知道某一个道理,也是那个男人告诉她的,他说,一件事情的发生,如果有着超自然的逻辑,或者说是非自然,那么这件事必然是因为某个不可告人的目的而发生的。
而且,这件事居然牵扯到了她的儿子,尽管目前看来,她们还只是局外人。
半晌,绿衣从沉思中回过神来,心中已然有了决断,她看着南约简,这个在旁人眼中只有十一二的少女,很认真地对她说:“你要答应我一件事,我儿子…”绿衣把儿子两个字咬得格外重,声音还是一如既往地淡然:“非人,如果带你们找到了他们,你要安全地把他带回来。”
说完这些,仿佛万事不萦于怀的绿衣,眼睛居然红了起来。
南约简凛然,尽管事情办成了,并且似乎在朝着好的一面发展,可她心里没有兴奋的感觉,她也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想了很久,问道:“为什么相信我?我知道,我还没做什么,也没有承诺过什么。”
“因为……”绿衣的神色忽然恍惚起来,似乎陷入了某个记忆当中,然后,很快又回复正常:“你像一个人。”
毕竟是少年心性,南约简有些感动,但更的是好奇:“哇,能……能告诉我吗?”
绿衣突然就笑了,是那种发乎自然,由内向外的笑容,看着竟然有种小女生的羞涩。
真好看啊,不愧是能将姨娘挤下榜首的女人,南约简心里忍不住地感慨。
“我认识一个人,他很聪明,一肚子的学问。第一次见到他的时候,我竟然一点也不排斥他,他就站在树下对着我笑,就是你现在坐的位置,我看着他,就像是认识了很多年的老朋友。他喜欢喝酒,喜欢读书,喝着人世间最便宜的劣酒,说着人世间最好的故事。有时候他像一个旅行者在人间行走,有时候又像星辰一样在天上穿梭。他的一生都在不停地行走,这个世界,每一座山,每一片湖,每一个村庄,似乎都有他的足迹,就是这样一个人,他无所不知,无所不能,是我想象中最美好的样子,最后还是累倒在了时光之中……”
好似在讲一段过往,或者是个故事,絮絮叨叨中,绿衣眼中隐有泪光,很多年她都没有讲过这么多话了。
不知不觉地,南约简已经从坐姿中站了起来,深深地行了一礼,说:“谢谢您,这是我听过的最美好的故事,也谢谢您相信我,此行遥远不可叵测,我不敢保证一定能带着令公子安全回来,但我向您保证,如果生死危机不可避免,我一定会死在他的前面。”
……
…
密林之中,古木参天,遮天蔽日。地上荆棘藤蔓杂草丛生,厚厚的枯木腐叶之下,亦有未知隐藏其中,几无可行之路。
这里是母祖山,猛兽毒虫的天堂,人类活动的禁区。
此时山林间,一只大黑狗却在欢快地奔走,如履平地。大黑狗身后,一只雄赳赳的大公鸡扑腾着翅膀,也是紧跟其后,丝毫不落下风。
隐藏在灌木丛中的一只斑斓猛虎,正悄无声息地靠近一头梅花鹿身后……
一条水桶粗的森蚺缓缓地从古树上盘旋而下,碗底一般大的双眼锁定了一只正在专心捉虱子的狒狒。
突然。
“汪。”
“喔。”
两道身影在丛林中迅速穿过,浮光掠影一般。
丛林中某一区域,老虎听到了这熟悉的声音,瞬时放弃了狩猎,转身不要命似的落荒而逃。
同一时间,森蚺也听到了索命一般的声音,顿时吓得魂飞魄散,抱着树干,紧紧地缩成一团。
丛林中陷入了一种奇怪的寂静氛围中,但很快就被无数逃窜的声音打破了。
无数毒虫鸟兽争相逃窜,仿佛末日。
鸡飞狗跳。
……
…
灰毛猴已经想不起来自己究竟飞奔逃逸了多久,只知道如果再跑下去,自己一定会累死在这里。
真累啊。
累吗?累就对了,舒服是留给死猴子的。
尖叫一声,灰毛猴再次打起精神,一个跳跃间,身子猛地向下坠落,接着就是一个臂展,恰到好处地抓住了一截树枝,借着树枝的反弹之力,眨眼间已经落到了另一棵树上。
喘息未定,那该死的少年又追了上来。
猫和老鼠的游戏,似乎还没有结束。
抬头看了一眼天色,少年觉得差不多了,于是就停了下来。
停下来的他,一副气定神闲的模样。
灰毛猴很敏锐地察觉到,原本锁定全身的压迫力好似消失了,身上随之一松,顿时大喜过望。
然后,它就听到了口哨声。
口哨声是从身后传来的。
接着,无数吱吱吱的声音响起,仿佛在呼应前面的那声口哨一样。
“吱吱吱……”
越来越多的声音响起,由远及近,一浪盖过一浪。
整座母祖山,在一声口哨之后,似乎突然就活过来了。
一个金色毛发的巨猿最先出现在视野,接下来是第二只,第三只……
直到数不尽的猴,猿,狒狒出现在面前,它们很是默契地围城一个圈,将灰毛猴圈在中央。
树海生浪,猿声如沸。
灰毛猴一辈子也没经历过这样的猴生巅峰,所以直接就吓尿了。
少年则远远地盘坐在树枝上,非常悠闲地看着灰毛猴瘫软在树上。
叫你拿苹果砸我,还是咬了一口的苹果,吓不死你。
等猴群闹够了,少年才懒洋洋地吼了一声:“安静。”
猴群瞬间就安静下来,一个个都眼巴巴地望着少年。
“揍它。”
“留一口气就行了。”
无数拳头遮天蔽日地向着灰毛猴落了下去。
灰毛猴只觉得天都黑了下来。
“一切都结束了。”灰毛猴喃喃着:“爹啊,我的眼前一片黑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