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长黑袍死了,在他的手刚要触及黑夜的时候,很遗憾,终究还是差了一些。
差的可能是冷静,可能是时间,可能是决绝……
总之,就是差了一些。
这世上的悲剧,不幸,不甘,很多时候,也许就是差了一些。
而执念,占有欲,最终悲剧,最终失意,源于不得,不放,不得不放。
年长黑袍最终也没有得到黑夜,在他以为唾手可得的时候,在他最得意的时候。
就像爱情,就像其他,很多很多事,当你仰望天空,当你眺望远方,那些以为终将得到,那些以为终将圆满,你以为走了很远,以为看到了彼岸,以为看到了灯火,某一天灯火熄灭于彼岸,张开手时,天空分成了六瓣,只有时光和幻想一往无前,而你还在原点。
……
…
李非人捡起黑夜,递给南约简,小姑娘苦笑着摇头:“我动不了了,你先拿着。”
李非人也没矫情,收起了匕首。
“吴鸣师兄。”
后面突然传来一声悲愤至极的怒吼:“小杂毛,胆敢伤我师兄。我石础今天对天发誓,必将尔碎尸万段,喂狼喂狗,再挫骨扬灰。”
“小杂毛,休要逃走,纳命来。”
人随声至,河面上猛地刮起一股飓风,自称石础的年轻黑袍踏浪而来,忽然背生双翼,也化身为鹰,流星赶月般朝着少年少女扑了过去。
李非人没有理睬,甚至都没有回头,只是很认真很轻柔地将南约简扶起来坐好。
跑是跑不掉了,就算死,也要死得体面一点。
吐了口血水,南约简笑得凄惨,但还是很好看,她说:“小萝卜,你走吧,你这么聪明,他决计追不上你的。”
李非人笑不出来,依然是黑着一口脸,回她:“我走了,你怎么办?”
南约简摇了摇头,说:“不要婆婆妈妈,我还没死,至少还能拖他一时半会。答应我一件事,给我爹爹带一句话,就说我原谅他了。快点走,没时间了。”
想起初上母祖山时,南约简答应过绿衣,说,如果生死危机不可避免,我一定会死在他前面。
预言来得如此之快,但南约简似乎早已做好了准备,也做好了选择。
然而,李非人不答应,没有什么豪言壮语,他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回转身,半弓着腰,身子前倾,一副狩猎的姿态。
手里的柴刀还在滴着血,少年握刀的手很用力,并没有表面看来那样冷静和轻松。
也不像平时面对猴群那样游刃有余。
他其实很担心。
担心再也见不到母亲。
甚至,担心身后的那个老是戏弄他的漂亮小姑娘。
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担心她,好像从五岁时下山之后,面对外人,少年的血液就再也没有澎湃过。
这么多年,其实也就是七年而已,他觉得自己在山上过得也挺快活,独来独往,和老虎一样。然而,有一天,或者是命中注定,或者是老天见他太孤单,他们终究相遇了。
少女总是戏弄他,给他起很多外号。但是这些都不重要,李非人只是忽然觉得,原来有个小伙伴也不是什么坏事,这样的感觉真的很好啊,至少有人愿意相信他,甚至为他而死……
可是,现在有人要把他好不容易温热起来的血液再次冷却,要把他心中难得相信的美好夺走,李非人怎么能答应呢?
握紧柴刀,对着河面上飞掠而来的石础一刀斩下。
这就是少年的答案。
身后,南约简无声而笑,眼泪再次落下,身上很疼,心里面充满了对绿衣的愧疚,然而,突然有一天,当有个人像爹爹那样挡在身前护住她,瘦小的身躯,却让她的心情变得无比美好。
……
…
李非人没有刻意练过刀法,他所挥出的每一刀,都和砍柴的动作一模一样。
无数次的砍柴动作,无数次的挥刀,少年逐渐明白了怎样用刀,比如,刀要快,磨得越快就越省劲。其次,挥刀的方向很重要,斜着砍总是要比平着砍要更快。
这一刀,李非人也是斜着砍向石础,和写字一样,像是“刈”字的第一笔。
刀锋所向,迅猛而沉重,空气中发出“嗡”的一声,一股无形的刀气从右上往左下飞掠而去。
师兄的死,对石础的打击不小,从而也使他收起了轻视之心。这一刀,看似平常,身为当局者的石础却不这么认为,刀很快,这是他的第一感觉,死于刀下的几只蚊虫也证明了这一点。
蚊虫的尸体还处于坠落的过程中,石础的第一剑也使了出来,和李非人的刀法一样,他也是一剑斜斜地劈下。
刀很繁重,适合劈砍。剑要轻灵,适合削刺。石础的这一剑背道而行,看起来很笨拙,效果却出奇地好。
刀气和剑气不可避免地相遇了,只是短暂地一交,就是这么一瞬间,似乎连空间也发生了轻微的扭曲,然后,刀气将剑气斩为了两段,剑气也同时将刀气一分为二。
在石础的眼中,被拦腰斩断的刀气剑气好似玉石俱焚,直接消散在了空气中,然而在李非人眼中,则又是另一番光景。
仿佛夏夜的萤火虫,李非人能看到的是,两截刀气和剑气并没有消散,而是飘在空中,互相吸引,又互相排斥。
李非人很震惊,也很疑惑,不明白自己为什么突然之间就可以看到这些奇怪的东西。
心思敏捷的少年,一瞬间即转惊为喜,信心大增,随即,毫不犹豫地又斜劈下一刀。
几乎是下意识地,石础随手就是斜斜的一剑挥出。
刀剑相遇,嗤啦一声,仿佛裂帛。随后就是复归于平静,似乎什么也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发生,只是相对于石础,而在李非人的眼中,则又多出了两截刀气和剑气。
少年默默地又砍下一刀。
石础很烦,李非人劈来砍去,好像就只会这一刀,偏偏这一刀还又快又直,拙而不凡,容不得他马虎,只得无奈地配合他劈出一剑又一剑,外人看来,还以为是同门师兄弟在互相喂刀喂剑。
只有南约简看出来一点点不寻常,尽管她也不明白李非人这么做的目的,但她能看出,李非人每砍出一刀,都会以石础为中心,悄悄地换一个位置。
李非人在转圈圈,南约简眼中的少年就是这样。
很枯燥地一刀刀挥出又砍下,李非人一息也没有停止,谁也不知道他究竟砍下了多少刀,只有他身上的累累伤痕告诉着石础和南约简,少年究竟在坚持着什么。
剑气和刀气终究不会是完美抵消,于是那些漏网之鱼尽皆落在了少年身上。麻衣被剑气削成了一片片褴褛,鲜血从伤口渗出,将李非人染成了血人。
尽管这样,李非人依然没有停下挥刀的动作。时间在一点一点地流逝,少年身上的血迹越来越多,脸色越来越白,到了最后,挥刀的动作也越来越慢。
石础也应接得很吃力,不过,他境界要远高于李非人,也仅仅是有点吃力而已,他相信,就算耗,也能耗死这个执拗的少年。
李非人挥刀的动作越来越慢,石础的笑容就越来越灿烂,愚蠢的小子,你终究会明白境界的差距,境界的压制,会让你绝望。
所以,石础不急,他就站在原地,很是优雅地看着少年笨拙的表演,直到他再也举不起刀。
“怎么,这就不行了。继续啊。”石础疯狂地嘲笑着李非人。
“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
“你应该知道,和我凤吾山作对,会是什么下场。我早就说过,杀我师兄,我石础定将尔生吞活剥,挫骨扬灰。”
“小杂毛,死到临头,我不妨告诉你,今天,不仅你们两个必须死,还有你那叫绿衣的母亲,一样难逃厄运。”
“哈哈哈哈……很绝望是吧,小子,这一切都是命,怪只怪你那死鬼父亲,陈玄龟是吧,等你到了地下,他会告诉你为什么。”
李非人确实累了,很累很累,连续挥出了几千刀,此时身上没有一处不疼。脸上更是白得一点血色也无。
就算石础极尽嘲讽,猫捉老鼠一样的戏弄,少年也没有精力再去管他,只是听到石础说到母亲,少年才恍然大悟,原来这一切都是早就布下的局,从始至终,他和南约简就只是那只小蚂蚁,而母亲绿衣,才是他们真正的目标,母亲才是南约简口中的蚂蚁大军。
真是歹毒啊,李非人终于回过头看了石础一眼,眼神中除了焦虑,就是刻骨的冷漠。
他本就不是话多之人,这时候难得说了一句话:“我和母亲相依为命,远离尘世,更与世无争,不明白你们为何要如此针对我们母子?我李非人今日境界浅薄,羸弱好欺负,假以时日,若我不死,定将你们凤吾山铲为平地。”
冰冷的声音,一字一句都在彰显着少年的仇恨和志气。听在耳中,就连石础也觉得遍体生寒。
“可笑,就凭你?哈哈哈,一个将死之人,吹着大气,你有命走出这里再说,吓谁呢你?”
李非人没有再逞口舌之利,而是蹲下身,背对南约简,说:“我们走。”
南约简犹豫了一下,有些微羞,但怕疼的她还是乖乖地趴在了少年的背上。
真瘦啊,南约简有些心疼地想着,感觉眼睛又开始酸。
唉,我这是怎么了?动不动就流泪,丢死人了。少女想着。
少年背着少女,仿佛背起了一整片天空,步履蹒跚,艰难地向前走着。
想要快点,再快点,少年担心地挂念着母亲,他不怀疑石础说的话,可是,他真的没力气了。
“小子,你走不了的。”
“死吧。”
“啊……”
一声惨叫忽然响起,南约简回头一望,然后就张大了嘴巴。
身后,石础像是掉进了蚂蚁堆当中的蜻蜓,在疯狂地挣扎着。无形中像有什么东西在切割着他,噬咬着他,就只见他不停地挥舞着剑,东劈西砍,身上却突然多出一道道深可见骨的伤口。
“小杂毛,你到底对我做了什么?”
惨叫声不绝于耳,南约简看着状若疯狂的石础,先是一只手臂整齐地断了下来,接着是一只脚……看到最后,南约简也不忍直视,掉过了头。
聪慧的少女这时候终于明白过来,李非人之前不停地砍下一刀又一刀,只是在给石础筑下了一个刀气和剑气纵横的牢笼,像是一个蛛网一样,石础最终被自己的剑气困死在了其中。
惨叫声越来越弱,直到微不可闻,也不知道石础是生是死,南约简这时候已经懒得再看,反正,他已经够不成威胁了。
而这时,少年也已经筋疲力尽,眼看着石壁上那根熟悉的绳索,急火攻心,眼睛一黑就倒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