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月的武器是一对月牙状的双刀,有点像镰刀,也有点像李非人的柴刀。
刀磨得很亮很快,握着时,能映出上下四方的光景,白云,迷雾,丛林,还有江河。
人美,刀美,景色也美,无论从哪个角度观赏,都是美得赏心悦目。
如果非要用一句话来形容,那就是风月无边。
相较之下,李非人的柴刀就显得有些黯然无色了,看起来黑漆漆的,还很沉。
就是这样一把平平无奇的柴刀,风月却一点也不敢小觑它,因为小瞧它的人,要么死了,要么成了废人。
南约简捡起了掉在地上的柴刀,眼神冰冷地看向风月。心里有些不适,因为站在面前的人已经从亲人变成了你死我活的敌人。
世事无常,或许这就是命运,被人强行扭转了的命运。
石础靠在石壁上,眼神复杂地看着眼前诡异的一幕,一个是废了半条命的玲珑境,一个是巅峰状态的泥蛰境。
一个是表姐,一个是表妹。
两个都是当世绝美的少女。
真是有趣啊,石础想着,手足相残,大道无情,能亲眼看着南约简和李非人死在风月的刀下,这样的结果,不仅有趣还很解气。
石础真是越来越佩服自己的师父了。
战斗如约而来。
风月先出的第一刀,有着风灵血脉加持的刀比想象中还要快,站在原地的风月好似什么动作都没做,刀却已经到了南约简的眼前。
刀气凛然,寒气扑面。
南约简举刀,学着李非人一样斜斩而去。柴刀很重,一刀斩下,几乎耗尽了她的所有力量。
废掉了半条命的玲珑境依然是玲珑境,两刀交锋之下,风月连退了十几丈远才停了下来。
南约简依然站立在原处,只是因为身后有着需要自己守护的人。
所以,一步也不能退。
风月愕然地看着自己的表妹,有些想不通,甚至难以接受。她可是亲眼看着李非人杀死了吴鸣,重伤了石础,同样是泥蛰境九重巅峰,为什么到了她这里,结果却是大相径庭。
石础看出了风月的异样,出声提醒道:“风月师妹,你在干什么?不要怕,对方已经到了强弩之末,相信我,那小丫头决计撑不过三刀。”
事实如他所料,风月第二刀斩下时,南约简仍然接下了这一刀,然而人却扑倒在了地上,一口血吐出,便连握刀的力气也没了,更别说站起来迎敌。
尽管这样,南约简依然是死死地护在了李非人身前。
风月迟迟没有挥出第三刀,而是问:“你这样做,值得吗?”
南约简没有回答风月的问题,所谓道不同,多说一个字都是浪费口舌,何况此时,她连说话的力气都快要耗尽了。
“愣着干什么?杀了她。”石础声嘶力竭地吼着。拄着剑的他,一步步向着李非人走去。
石础走得很慢,像是蛙跳,看起来很滑稽,可是脸色狰狞,欲要择人而噬。
“师兄,现在还不能杀他。”风月看了一眼石础,看似提醒,却没有阻止他靠近李非人。
“哈哈哈哈……”石础仰天狂笑:“凭什么?”
“师父交代过,先制住他们,其后再见机行事,怎么,你要违抗师父的命令?”风月再一次提醒他,只是声音冰冷,语气中似乎再没有一点同门情谊。
“师父,师父,你满嘴都是师父。哼,如果不是你一味地听他的话,我和师兄何至于落得这般凄惨。你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算盘,你本可以早就出手,却要等我们斗得两败俱伤,现在师兄死了,我也残了,对手也没了招架之力……风月,我们还是小瞧你了,不,甚至连师父也被你骗过了。”
南约简听着他们师兄妹的对话,只觉无聊无趣,同门之间,尔虞我诈,这样的大道,修来何用?索性闭上了眼睛。
摸索着拉住李非人的手,南约简凄凉一笑,尽管有些舍不得,但能一同赴死,也算死而无憾,只是觉得太对不住绿衣,答应她的事却没有办到。
唉,南约简微不可察地叹了一声。
而这时,石础走到了李非人身前,高举寒星剑,阴冷道:“我今天就偏要宰了他,此子不死,我石础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
…
蛾虫在树叶上欢快地行走觅食,对它来说,一方树叶就是一整片天地。
蜘蛛搭网有两根树枝就够了,于它而言,一棵树就是它的江湖。
飞蛾掠过蛾虫的天空,撞在了蛛网上,蛾虫抬起头,羡慕地看了一眼,突然尖声大叫。
树叶变幻成螳螂的模样,蛾虫被裹入其中。
世界是固定的,捕猎和被捕都是各凭本事,各安天命。
蛾虫的天地很小,所以死在了树叶间。飞蛾的天空很大,比一棵树要大很多,但它忘了,它的天空,很可能是一张蛛网。
仰望天空的时候,总有生灵会恐惧,不知道白云后面迷雾后面又是什么,是螳螂,还是蛛网?
仰望星辰的时候,总有生灵会恐惧,不知道日月背后湛蓝背后又是什么,是神灵,还是命运?
小麻雀撞在窗上,掉进水里挣扎不休,一只小手将它捞起……
很多年后,南约简偶尔会想起那只麻雀,想起将它羽毛吹干的时候,小麻雀在想些什么,是恐惧,还是屈服于命运?
命运无常,小麻雀或许不曾想过,那只小手最终将它送回了属于它的天空,而它终将忘记,那个救了它的漂亮小姑娘。
相忘于天空或者相忘于江湖,其实都是一样的。恐惧之后,依然要奔向生活。
螳螂和蜘蛛在大快朵颐,一根树枝从它们的天外飞来,宛如神灵。
树枝的主人是一个七百多岁的老人,鹤发童颜,仙风道骨,他叫董云图。
董云图的时间不多了,剩下不到百年,如果再无法突破,等待他的也会是天外飞来的那根树枝,或者说棍棒。
他的对面,是一个十五六岁的绿衣少女,自始至终,少女只是慵懒地看了他一眼,目光就再次投向了迷雾和深空。
没有人知道她从哪里来,也没有人知道她的境界高低,更不知道她在看些什么。
她看起来总是安静,宁静,眼睛里空空荡荡,仿佛永远也不懂得什么是欲望,什么是爱恨。
关于她的一切,天底下只有一个人知道,只是时光无情,带走了一切,包括他,包括她的故事。
数万年前,她还只是一颗种子,藏在母祖山深深的泥土里,蛰伏了很多个冬天,最后破土而出,上承天精下取地华,历万年终于长成了现在的样子,她不曾伤害过任何人,不曾伤害过任何生命,所以很少有人知道她,她只是一个永远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普通少女。
她叫绿衣。
是那个男人给她起的名字。
而美人榜的更新,让她突然就出现在了世人的面前,很多人开始记住了这个名字,很多人开始想起了那个男人。
那个已经故去了的人间行走,当山河间再也见不到那个喜欢喝酒的儒雅男人,一双双炽热的眼睛终于落到母祖山,落到那棵树上,落到了那个绿衣裙的少女身上。
董云图算计了一辈子,最先来到了母祖山,那么聪明的一个老人,自然很早就窥视到了少女的软肋。
所以他演了一出戏,一出蜻蜓,蚂蚁,还有蚂蚁大军的戏。
这一天终于到来,董云图也坐在了树上,树很高,伸伸手就能摸到白云。
一眼望去,就是天上人间,就是生存和死亡,是血腥和愚昧。天上神秘莫测,人间悲欢离合,无数年来,从来就没有什么新鲜的故事。
只是看了一会儿,董云图就烦透了,像翻书一样,翻来覆去就是这么个东西,她就不腻吗?
坐在另一棵树尖的也是一个老人,老人身着黑袍,胸口间的新月图案昭示了他的来处,他是丘谷桃源的族长陶南山。
可以说,陶南山和绿衣算是邻居,只是互不往来,今天才算是第一次见面。
和董云图一样,绿衣只是象征性地瞟了一眼陶南山,便再也没有看第二眼的兴趣。
两个老人,做为琥珀岛最顶尖的那一小撮,山河境巅峰的世外高人,在绿衣面前,只落得一个灰头土脸,好没趣。
好在,两个都是活了几百岁的老人,脸皮足够厚,也没和一个小姑娘计较,况且,谁愿意和一个将死之人过不去啊。
树下是乌泱泱一片,都是人头,那些平时见得着见不着的人差不多都来了,全挤在树下空地上,房顶上,挤不下的都爬到了树上。
而嘈嘈一片的都是议论声。
“这位……呀,白宫兄,有五十年没见了吧。”
“咦!青瓦老弟,真是幸会,五十年没见,没想到你已突破至草木境七重了,老哥哥在这里恭喜你啦。”
“真没想到,当年枫林渡一别,匆匆已是五十年……老哥哥,你也是为了那苍梧之简而来的吗?”
“唉,道听途说罢了。这一路上众说纷纭,都在传,说那人间行走陈玄龟已然羽化,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但陈玄龟这人,我还是知道一点点的,相传他这一生神秘无踪,境界莫测。关于他的故事,旁人知之甚少,有人说见过他和一神秘女子往来甚繁,想来就是这一个叫绿衣的女子了。”
白宫和青瓦在私下絮语时,旁边一个红衣少女也在认真倾听,当说到陈玄龟和绿衣的故事时,少女忍不住插嘴,说:“这位白宫前辈,您能说说那个陈玄龟和绿衣的故事吗?”
少女总是喜欢听那些风花雪月之事,白宫爽朗一笑,说:“这位姑娘,我也是在山下喝酒时,听人说起,至于真假,我也是无可分辨,姑娘若是爱听,我便挑拣一些说给你听。”
少女高兴道:“那就多谢白宫前辈啦。”
于是白宫便将那些听到的故事娓娓道来,说起那个爱喝酒好读书的俊雅男人,那个晨起葡萄下暮卧星辰外的人间行走,说他剑术通神,一剑天外来。而这样一个浮生白云外,去归人尘中的男子,看似洒脱不羁的行为下,却掩藏了一颗千疮百孔的心,少时经历大变故,自小的竹马青梅又抛弃了他,从此更名换姓,浪迹于人间,成了那山水之间的孤魂野鬼,直到晚年才结识了这个叫绿衣的女子,两人一见如故,奈何陈玄龟时日无多,最终驾鹤西去……
陈玄龟的故事,白宫挑挑拣拣的也说了很久,少女听得如醉如痴,直到听到陈玄龟故去,绿衣遗恨人间,心中仿佛失去了某样重要的东西一样变得空空落落。
看着这个生得清丽异常的少女,突然间失魂落魄,白宫关切道:“姑娘,你没事吧?”
少女摇了摇头,说:“我没事的,就是突然有些感伤。”
白宫叹了口气,道:“别说你一个姑娘家,老朽第一次听说这些故事时也是难免伤怀。”
少女点了点头,说:“白宫前辈,你刚才说陈玄龟和那绿衣育有一子,是真的吗?”
白宫点头道:“这个是真的,你要是看异人榜就应该知道,就是那个叫李非人的孩子,据说今年十二岁了。”
少女喃喃道:“十二岁啦。”
怔怔地发了一会呆,又问:“您见过那个孩子吗?他长什么样啊?是和陈玄龟一样风流俊秀吗?”
少女一连问了几个问题,白宫只是摇头,笑着道:“我也没见过他。不过,听人说,那孩子长得有些……另类。至于像不像陈玄龟,那应该是……要见了才知道。”
听到白宫口中说的另类,那少女怔了怔,又陷入了沉思中。
白宫便不再打扰她,与青瓦继续天南海北地闲聊起来。
树尖上,绿衣依然像往常一样,安静地看着迷雾之外,面容平静,看不出任何情绪。
董云图白须白发,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样,和绿衣看向的是同一地方。那里有他的儿子,还有五个亲信弟子,照理说十拿九稳的一件事,可是等到至今,约定好的信号迟迟没有发出,就连心沉如水的老人也有些焦躁了。
五个人,三个玲珑境,两个泥蛰境,都是董云图最看重的弟子,要捉拿李非人一个泥蛰境的小孩,简直是易如反掌,可是,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呢?
捉拿不到李非人,董云图这边无疑就少了一个极有分量的人质,对于他想拿到的东西,或许就会多出很多变数。
因为,就连他这个山河境巅峰,也看不出那个绿衣少女的深浅。
雾里看花,终究是没有十分把握。
……
…
和董云图一样焦虑的,还有他的儿子董祝。这个时间段,不出意外的话,李非人和南约简应该早就到了悬崖下边。
崖下,有吴鸣和石础两个玲珑境的师弟坐镇,对付李非人和南约简两个,无论怎么推演,也绝对不会出什么意外才是,再说了,万一……不是还有风月这枚暗棋吗?
董云图的智慧和谋略,董祝从小到大一直看在眼中,从来不曾见他出过差错,所以他十分信任自己的父亲。
可是,这么长时间过去了,约定的信号一直没有发出,下面究竟发生了事呢?
心里面莫名地不安,董祝来到了悬崖边,令他意外的是,冬至居然消失了,这么关键的时刻,让她守着这里,她居然擅自离开了。
董祝很纳闷,按着之前的约定,待李非人和南约简下到半途时,冬至会割断绳索,一来给他们个措手不及,二来斩断他们的退路。
计划已经接近于完美,说是万无一失也不为过。
然而,董祝看到的是,绳索好端端地挂在树上,一直垂到了悬崖下边。
“冬至。”董祝朝着身后喊了一声。
没有任何回应。
董祝终于生气了,抽出随身配剑,一剑斩断了绳索。
唰的一声,绳索以极快的速度滑下了悬崖。
董祝疑惑地皱了皱眉。
……
…
悬崖下边,南约简本来闭上了眼睛,等待着即将到来的死亡。
但她总是有些不安心,想着对绿衣的承诺,心里面愧疚到了极点。
石础举剑向着李非人斩下,风月只是看着,却没有任何阻止的意思。
南约简也不知到哪里来的力气,突然一个翻滚扑在了李非人身上。
我答应过的,如果生死危机无可避免,我一定会死在你的前面。
真傻啊,风月不忍直视,别过了头。
寒星剑在距离南约简头颈处不到三指的位置时却突然停住了,与此同时,只听到咚的一声闷响,接着就是一声惨叫。
是石础的声音。
还有寒星剑掉落在地的声音。
惨叫声只是持续了很短的时间,随后,崖下就是一片静寂。
南约简艰难地回过头,然后就看到了诡异的一幕。
身后,石础扑倒在地,已经没了声息。在他的身旁,滚落了一块两个头大小的石头。他是被这块从天而降的石头砸断了背骨,从而一击毙命。
风月张大了嘴巴,不可置信地看着眼前这诡异的一幕。
难道,老天也不愿意看着他们两个殒命于此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