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非人昏睡的过程中,不知道外界发生什么事,醒过来后,第一眼见到了南约简,接着就看到了死于非命的石础,最后才看到了呆立一旁的风月。
少年在心里默默地推演了一番,自己昏睡不醒,南约简重伤无力,那么石础的死,一定就是风月的手笔了。
八九不离十,差不多就是这样了。
于是,李非人站了起来,对着风月施了一礼,真诚道:“之前是我疏忽了,以为将那石础困在了刀气樊笼中,多半是出不来了……差点酿成大错,幸好有风月姑娘出手相助,亡羊补牢,才挽回了危局,在此,多谢风月姑娘,李非人铭记在心,不敢或忘。”
这话,不知道的还以为李非人在讽刺对方,风月面色变幻不定,可谓精彩至极,但终究没有说话。
南约简也是看傻子一样地盯着李非人,一副哭笑不得的表情。
李非人愣了愣,有些摸不着头脑,低声问南约简:“是不是我说错了什么?”
南约简本来一身伤疼,见到李非人出丑,心里突然就云消雾散,阳光明媚起来,有心捉弄他,回道:“你没错。你昏过去的时候,不知道外界发生了很多事,若不是风月表姐相助,我们两个,怕是要做了那孤魂野鬼。唉,你身上有什么值钱的东西吗,有心感谢,总得有点实质性的东西送人不是吗?”
李非人还真就当真了,他久居山上,对人情世故一知半解,听到南约简提醒,猛然醒悟,心想还是女人心思细腻。摸了摸身上,颇有些窘迫,身上就只剩一把黑夜,而且也不是自己的。
“我身上什么值钱的东西却也没有,怎么办?”李非人低声询问南约简,眼睛偷瞄风月,见她视线正投向这边,心里就更窘迫了。
“打架的时候怎么没见你这么不开窍啊。”南约简揶揄李非人,忍住笑意道:“实在没什么值钱的,你把自己抵给她两年,做牛做马也可以偿还恩情的。”
李非人这才回过味来,知道又上当了,被她捉弄了,不过一路上他早习惯了,也没生气,问道:“那你告诉我,我昏迷的时候,究竟发生了什么事?”
南约简一指风月:“你问她去。”
李非人回过头,欲言又止,心里隐隐猜出了什么,面对这个无声无息又有些愁容的少女,话到了嘴边又被他吞了下去。和李非人一样,风月何尝不是欲语还休,当事情的走向到了她无法决定,或是抉择,进退不得就成了她的痛苦根源。心底深处,其实她是十分羡慕她这个第一次见面的表妹的,人被逼到了绝境,可以选择就是最大的幸福。风月羡慕南约简,不是羡慕她可以做选择,而是可以不做选择。南约简可以不用做选择,或许连她自己也不曾意识到,然而风月知道,是因为她身旁那个少年。
身在福中不知福,从某一方面讲,其实就是最大的幸福。
心里很苦涩,手中的双刀举起又放下,见识过李非人斩杀吴鸣师兄和困杀石础师兄的风月,心里其实早就有了答案。
痛苦的根源一切都是源于董云图降临梧桐城的那一天,本可以做一辈子衣食无忧大小姐的风月,被告知体内流淌的是风灵血脉,是天生的修行者,于是爱女心切的父母和那山上下来的神仙密谋了一晚。神仙,毕竟是凡人永远需要仰望的人物,父母做好了仰望和膜拜神仙的准备,哪怕是自己的女儿。
风月能够理解父母希望千秋万代的心思,只是他们无法想象,所谓的山上,不是白云之外的缥缈,也不是星空之上的神秘,而是一个小国,小国寡民,一样的江湖,换了张画纸而已。而风月这张画纸,不是踏花归去马蹄香,也不是曲终人不见,江上数峰青,而是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举棋不定,风月真是恨透了这样的自己。是甘为人棋,助纣为虐?还是破釜沉舟,背水一战?一时间,十四岁的少女进退维谷,陷入了两难之间。
沉吟良久,风月最后看了吴鸣和石础一眼,心中终于打定了主意,收起了双刀,转身就走。
眼看着风月一言不发地就离开,瘦弱纤细的身影就要消失在山水之间,迷雾之中。南约简只觉得心里忽然很难受,失声叫道:“表姐。”
这一声表姐,真情流露,没有一丝作伪。风月脚步一滞,缓了一缓,终究没有停下来。
“你去哪里?”
失落中又带些傲然的声音从风月口中传出:“去我曾经想去又不敢去的地方。表妹,替我转告我娘,叫她不要挂念我。”
声音落下,风月的身影也同时消失在了迷雾中。
河水无声,江面上只剩下那一叶孤独的扁舟。
南约简悲从中来,两行热泪簌簌流下。十二岁的少女第一次体会到命运无常,就如那风中絮水中舟,但她又感到欣慰,当命运逼得人无路可走时,还有很多人和风月一样,选择了逆流而上,自强不息。
风月一走,悬崖下便只剩下了李非人和南约简二人。李非人轻声道:“我们也走吧。”
南约简嗯了一声,然后竟然有些忸怩起来。李非人哪里知道这些女儿心思,只是像之前那样蹲下来,让南约简趴在自己背上。
正要缘绳而上,南约简突然想到了某些要命的东西,大叫一声:“不能走这里。”
李非人吓了一跳,不明所以,说:“为什么?”
南约简脸红红的,紧张道:“反正,就是不能走这里。我受了伤,爬这么高的地方,我很怕。”
这么一说,李非人倒是有些理解,想着小姑娘怕高,也是无可厚非,于是道:“那就只能找其他出路了。”
南约简悬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了下来,好在李非人只要不是在战斗姿态就好糊弄,指着前面道:“你看这悬崖下面干干净净的,一定是有人经常在这活动。我们往前走吧,说不定能发现上去的路。”
李非人深以为然,便依了她往前走。南约简趴在少年背上,看着悬崖下边的景色,心情也变得和景色一样美丽。
行了一阵,南约简突然问了一个要命的问题:“我是不是很重?”
李非人随口答道:“还行。我经常下山,家里吃的米都是我一袋一袋背上来的。早习惯了。”
南约简黑着脸又问:“米重不重?”
李非人脱口而出:“不重,一百多斤。”
突然之间,南约简就觉得周围的景色还有心情都不美丽了。
很多年后,李非人也许会想起这一天,那时候的他饱经风霜,再不像少年时懵懵懂懂,也知道如何分辨女人话语中的陷阱,但是很多年前的这一天,十二岁的少年哪里懂得这些,无辜地创下了人生中的伟大壮举。
悬崖下边实际上是一道深涧,远比想象中要大要长,走了很远之后,仍是没有发现有任何可以上去的痕迹。
少年有些不习惯,因为背上的少女很长时间没有吭声了,于是关心地问道:“你身上还疼吗?”
少女没有回应。
“你睡着了吗?”
少女还是没有回应。
李非人也不清楚今天为什么突然就话多了,想着南约简之前送别风月时流泪的样子,恍然大悟,原来她是在担心风月,安慰道:“我其实还是很佩服风月姑娘的,不仅人生得好看,更难得的是,在那样两难的情况下,她能快刀斩乱麻,做出了正确的选择,所谓吉人自有天相,不用担心她,你说是吗?”
背上的南约简终于说话了,自动忽略了很多东西,只记住了最关键的部分,冷冷道:“我表姐好看吗?”
李非人如实回道:“好看。”
少女的声音更冷了:“那你说,我好看还是表姐好看?”
李非人莫名地觉得一股寒气入体,温暖的阳光下,激灵灵打了一个冷颤,这时候,木讷如他,也听出了话中的天雷滚滚。
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回答?
“说话啊。”南约简催。
少年急得冷汗都下来了,好在天无绝人之路,前面崖壁上突然出现的一条石阶救了他一命,李非人激动得差些就跪下了,高声道:“看,我找到路了。”
……
…
母祖山上,这一天与平时有些不同。正午十分,只听到咻的一声,一道璀璨的烟花在母祖山上空突然绽放。
美丽的烟花只持续了很短暂的时间,然后就与迷雾混为了一体。
许多人仰望天空,不明所以。有人疑惑,有人议论……
董云图露出了满意的笑容,从枯坐的姿态中站了起来,朝着另一棵树上那个清冷的身影朗声道:“绿衣,你想好了没有?”
清冷的声音远远地飘了过来,落在了所有人耳中:“你要我想什么?”
董云图嗤地一声:“绿衣,你这样说就没意思了,都是聪明人,打开天窗说亮话,没必要装傻充愣。”
绿衣依然是一副没有情绪的口吻,说:“你大概在自作聪明,万年来,还没有任何一个人敢命令我做事,你一个蝼蚁,谁给你的胆子?我想什么,需要你来督促?”
整个琥珀岛,凤吾山算得上是一等一的神仙宗门,而作为宗门中一等一的大长老,董云图已经几百年没有被人这么羞辱过了,而且还是当着很多人的面,这里面更是包括了很多他的门下弟子。
城府深如董云图,此时也难免动了怒,脸上阴晴不定,但他努力地控制着情绪,没让自己陷入被动中。
然而,门下的弟子们则没有他的这份定力,一个个早已跳着脚呵斥了起来。
“放肆。你这贱人出言不逊,胆敢辱我师尊,饶不了你。”
“绿衣贱人,快快交出苍梧之简,惹怒了我凤吾山,定将尔母祖山夷为平地。”
“贱人,你那不知与谁私通生出的孽障怪物已经落入了我们手中,识相的话赶紧交出苍梧之简,省的我们亲自动手,还落人话柄说我们欺负你一个弱女子。”
数不清的污言秽语从树下的空地中响起。董云图微微皱眉,不过并没有阻止,有些话,他不能说,但是可以让别人说。
奇怪的是,这些难听的话落入那个绿衣少女耳中,她竟然没有丝毫反应,甚至连眼神都没有移动一下,依然是看着远方的云雾发呆。
陶南山发话了:“绿衣姑娘,我看你还是交出苍梧之简吧,比起身外之物,令公子的安危其实才更重要。你说是吧?”
绿衣头也不抬,说道:“你叫陶南山是吧?”
陶南山抱拳道:“能让绿衣姑娘记住,实为陶某之荣幸。”
“我当然知道你。你有一个亲哥哥叫陶东篱,我记得玄龟生前时与他交好,只是后来,你杀了自己的亲哥哥,夺了他的族长之位,这样的英雄人物,我怎能不记得呢。所谓的丘谷桃源,世人眼中的方外之地,其实也不过是个充满了血腥肮脏的世俗地方罢了,与其它地方并无分别。”绿衣的声音不大,但在场的人都听得清清楚楚,场中顿时炸了锅,开始议论纷纷。
被揭了老底,陶南山脸上青一阵白一阵,怒喝道:“休要胡言乱语,关于我兄长的死因,族人大多知晓,家兄乃是死于旧伤复发。大庭广众之下,你却在这里搬弄是非,坏我桃源名声,陶某定要找你好好说说理。”
“理?”绿衣的声音中充满了讥讽:“千年前,你族中生了场瘟疫,死了上百人,是你兄长陶东篱找到玄龟,玄龟出手,才保全了你族人延续至今。四百年前,你陶南山强行提升境界,小世界几乎崩毁,玄龟远赴星空为你寻来玄晶之种,你不仅保全了性命,还顺势突破到了山河。而今,玄龟尸骨未寒,你们一干神仙宗门,世外桃源,还有数不清的散人,齐齐汇聚到我母祖山。你们绑架我儿子,要挟我一个女子交出先生的生前遗物,这就是你们要的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