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绿衣的话,一字一句如针尖一样扎进每一个人心里,但凡还有良心未泯之人,此时都觉得像被人当众打了一巴掌,心里面颇不是滋味。

就像绿衣所说,人走茶凉。陈玄龟在世时,无人敢上母祖山来捣乱,一旦人走了,心里再无忌惮,一个个都假装英雄好汉,不仅上了母祖山,手段光明也就罢了,可是绑架人家儿子,要挟人家孤儿寡母的,这不是明摆着欺负人吗?

母祖山上,一时间寂静无声,还是有不少人要脸的。有人要脸,当然就会有人打破了脸,如果要脸能有饭吃,一个个都上母祖山来干嘛?既然都上了母祖山,进了人家院子,踩到了人家屋顶上了,这时候还满口仁义道德,装腔作势,岂不是自己打自己脸?

所谓趁你病,要你命,有些人就是这样想的,我们上母祖山来,就是目标明确,就是为了抢东西来的。这世间很多东西,并不是有德者居之,而是有能力者居之。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像三岁小儿怀揣黄金招摇过市,被人抢了能怪谁?

丛林中,活到最后的当然是最强壮的那个,一个弱女子而已,乖乖地呆在你的美人榜上,顾影自怜就好,至于其他东西,比如苍梧之简,你要有命拿得住才是。

董云图轻捋白须,一副怡然自得的模样,活了几百岁的人了,如果被绿衣几句话就说得无地自容,那他几百年前就化为了琥珀岛上的一抔黄泥。女人爱哭诉,就让你哭诉好了,该交出来的东西,迟早还是要交出来。

陶南山毕竟疏于在世俗行走,不如董云图城府幽深,起初被绿衣当众打了两巴掌,脸上有些难堪,不过很快的,他的枭雄本色就显露了出来,反正都撕破了脸,正好,那就没什么顾忌了。

短暂的安静过后,树下又开始热闹起来,都是在刀口舔血的滚刀肉,一路摸爬滚打,能活到现在的,都不是善男信女,哪个手上没有几条人命。心慈手软的人,在丛林中,其实早就尸骨无存了。

无数道贪婪而炽热的目光,重又汇聚到了树尖那个绿衣裙的美丽少女身上。

空地中,突然一声昂扬的马啸声响起,接着一匹背生双翼的白马腾空而起,落到了一棵树尖上。白马口吐人言,说:“琥珀岛清秋谷地马啸天,见过诸位。”

树下一片哗然,很多人心里长叹一声,这厮也来了。

董云图微微皱眉,做为凤吾山大长老,清秋谷地他还是知道的,也算得是琥珀岛一方强劲的势力,虽说比起凤吾山,清秋谷地名声没那么显,但这个马啸天早两百年前就已到了山河境,而且身为清秋谷地的一方领主,自然不会缺少资源的供养,这两百年来也不知突破到了几重境界。

马啸天小露了一手,见树下人人面面相觑,脸上颇为得意,随即化为人形,是个长脸清癯的五十岁左右老人,对着董云图一抱拳,说:“云图兄,久违。从凤吾山不远万里到了这里,也不去老弟家里坐坐,清秋谷地虽然穷了点,但是好酒好肉还是有的。”

董云图哪里听不出他的言外之意,是说自己到了他的领地不打声招呼,背着众人,想私吞宝物,很不厚道。心里有些不快,却也不愿意招惹这个地头蛇,当下也一抱拳,笑道:“啸天,你这可就错怪老哥哥我了,来时路上我就打听到,是说老弟你五十年前就已经闭了死关,这次过来,老哥哥心里一直挂念着你,深以为憾事,奈何如此……”

马啸天心里骂了声老不要脸,脸上依然笑嘻嘻,说:“是我错怪云图兄了。老弟虽说在闭死关,也不过是在虚耗时光而已。这不,听闻你来了母祖山,老弟为了见见哥哥一面,屁颠颠地就跟过来了。”

陶南山听得心里一阵犯呕,特么的,老不死的一个比一个不要脸,不就为了想分一杯羹吗,至于说得这么肉麻兮兮的。当即也说道:“云图兄,啸天兄,你们两个聊的热络,当真叫人羡慕,多年不见,可还记得小弟我?”

场中突然响起另一个声音:“南山兄,别人不记得你,小弟我可一直记得你呢。”话音落,一只巨大的燕子也是展翅飞起,高高地落到了树尖上,大笑道:“琥珀岛燕子岭张檐,见过各位兄长。”

燕子化为人形,是一个清俊的中年男子。见他双脚踩在树枝上,随风上下摆动,真正是玉树临风,一派风流。

马啸天早年与张檐交好,多年未见,此时一见颇为亲切,呵呵笑道:“张檐老弟,你也晋升山河境了,可喜可贺啊。”

张檐心里得意,脸上却不动声色,说:“侥幸突破,和几位哥哥相比,实在不算什么。哥哥你就不要笑话我了。”

随着马啸天和张檐的露面,之后又有两具身影飞上树梢,一个是化作巨型蝴蝶,一个是背生双翼有着一对巨型牛角的水牛。化作巨型蝴蝶的是百花谷的谷主蝶恋花,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妖娆妇人。而化作水牛的则是铁蹄高地的一方领主黄邙。黄枚体型最大,身量最高,站在树上,一股威压笼罩全场,境界低微得只觉得气也喘不过来。

到此,琥珀岛的六方势力几乎全部到场,分别是凤吾山的董云图;丘谷桃源的陶南山;清秋谷地的马啸天;燕子岭的张檐;百花谷的蝶恋花;还有铁蹄高地的黄邙。六人每个占据一棵大树,有意无意的,恰好将绿衣围在其中。

六方势力,六个山河境,齐齐来到母祖山,对于树下的人来说,其实已经没他们的事了。真正的高人,不管神秘与否,敢于飞上树梢,明里暗里已经表明了他们的实力和态度。

修行界即是丛林,丛林,从来都是弱肉强食,强者生存。既然你不敢踏上树梢,那只能证明,你承认了自己是弱者,而弱者,你连喝汤的资格都没有。

蝶恋花朝四周一拱手,声音娇滴滴的,眼神中满是妩媚之意,说:“几位哥哥,既然大家都来了,小妹作为当中唯一的女子,又是最弱势的一方,所以和几位事先说明,免得最后牵扯不清,小妹想说的是,大家都是为了同一个目的而来,所谓明人不说暗话,这苍梧之简,几位有什么打算?”

这话说完,五个人几乎同时看向董云图。不仅仅因为他是此次事件的谋划方,更重要的原因,六个人虽然代表琥珀岛最大的六方势力,但所有人都知道,凤吾山才是六方势力中最强大的那一方。

董云图微微一笑,说:“大家都知道,绿衣姑娘和陈玄龟育有一子,名叫李非人,此子根骨极佳,老夫十分喜爱,将来还要拜入我凤吾山门下。前几天,老夫已命令座下几位弟子去请他回山,此时应该已经在路上了。陈玄龟羽化,实为琥珀岛最大的憾事,老夫心情悲痛,惆怅不能自已。前人已逝,无可挽回,又所谓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老夫不能追随先生而去,只能化悲痛为力量,誓将非人子侄教化成人,各位,你们说是吗?”

几个听得都快吐了,知道你不要脸,谁知道你特么这么不要脸。但表面功夫还是要做的,几人纷纷点头,赞他大义。

董云图颔首,一派悲天悯人,又兼之仙风道骨,不知道的还真有几分模样。见几个没意见,又道:“几位都是一方领主,门徒子侄遍及天下,深知培育后辈的不易。董某年纪最大,忝为几位的兄长,自当负起培育非人小侄的重担。至于那苍梧之简,说句实话,老夫从来就没有一丝图谋之心,但话又说回来,苍梧之简乃是陈玄龟的遗物,无论从哪一方面来讲,都自当归非人小侄所有。”

此时,五个人都明白了董云图的意思,无非是要将苍梧之简据为己有。黄邙脾气最暴,破口大骂:“董云图老匹夫,你一口口的仁义道德,说得天花乱坠,谁不知道你心里打的什么主意,想独吞苍梧之简,门都没有。莫以为别人怕你,我铁蹄岭可不怕你。”

陶南山一脸的惊愕,他其实也没想过董云图会敢私吞宝物,就不怕与天下人为敌吗?于是问道:“云图兄,你这当真是心里话?”

马啸天,张檐,蝶恋花几个同样的一脸不可思议,纷纷看向董云图,心想你哪里来的胆子?

董云图不为所动,轻捋长须,说:“各位,此事一了,董某定当亲自前往各位仙府,一为赔罪,二为感谢几位今日相助之力。”

话说到这份上,几个人就算再愚痴也已明白了董云图的心思。他一门心思要将苍梧之简独吞囊下,摆明了没把他们几个放在心上。

马啸天大笑一声,讥讽道:“云图兄,你这么打算,可有想过我们的感受,清秋谷地虽小,可不是人人都可以来去自如的。”

蝶恋花怒道:“董云图,枉我们称呼你一声兄长,可万万没想到,你居然如此狼子野心。我百花谷虽不如你凤吾山,可是,你忒也将天下人小瞧了,今天,你敢私吞苍梧之简,我百花谷,我蝶恋花第一个不同意。”

张檐也是一拍胸口,说:“燕子岭,誓与几位同进退。董云图,别怪我们不仗义,是你不仁在先。”

人心叵测,世事难料。六个人,起初还是一方阵营,谁又能想到,仅仅片刻功夫,就已分裂成了两方。

只是,似乎很多人都忘记了,或者刻意遗忘了,那个孤独的绿色身影,从始至终,她都没有发出一声,仿佛局外人一般,目光一直停留在白云深处。

……

琥珀岛大雾封锁,与世隔绝,已经有上万年没有来过客人了。

这一天,岛外的上空却飞来了一只大雁,奇怪的是,这只大雁没有和雁群一起,不知道是掉队了还是喜欢离群索居。

大雁体型巨大,一身羽毛又白又骚亮,仿佛锅里面煎出了油的鸡爪子。

天上白云飘飘,阳光明媚,大雁玩兴很高,一会儿高空俯冲,一会儿来个转体飞行。看到天上有飞鸟飞过,它就追上去闲聊几句,若是飞鸟不搭理它,它就尖叫恐吓,吓得别的鸟儿惊恐逃窜。

大雁很快就来到了岛外,看到重重浓雾,并没有被迷惑到,而是直接穿过浓雾,很娴熟地避开浓雾间突然生出的闪电,进入了岛内。

飞了半天时间,大雁在半坡集的上空停住了,打量着集市上那些来来往往的人群。

这一天适逢集市赶集,大雁转了转乌溜溜的眼珠,突然向着集市后面一间茅草房飞了下去。

一阵烟雾迷漫,大雁的身影消失在烟雾中。随后一个身穿白衣的俊俏男子从烟雾中走了出来。

男子二十来岁,皮肤白净,看起来像个富贵人家的公子,一双眼睛滴溜溜的很是灵动。

男子眉头一皱,拍了拍脑袋,哎呀一声,自言自语道:“出来得急,瞧我这记性,又忘记带镜子了。飞了三个月,也不知道脸上脏了没有。”

说完掸了掸一尘不染的白衣裳,四处一张望,脸上忽地露出高兴的神色,向着路旁一处水洼跑了过去。

水洼旁一只散养的家猪正在吭哧吭哧地撒尿,尿了一半被白衣男子吓得掉头就跑。

男子走到水洼处,很利索地蹲了下去,一只手不停地扇风,将水洼旁冒出来的热气扇掉,一边看着水洼里的影子认真地端详。

良久,男子才满意地站了起来,向着集市走去。他走路的速度很慢,很慢,每抬一步都需要十息左右的时间。

关键是他还双手叉腰,挺直了胸膛,头部抬到了极限,只恨鼻孔不能全部朝向天空。

相信每一个看到他的人都有一种想上去揍他一顿的冲动。

距离集市短短几十丈,他硬是走了将近半个时辰。

终于有人发现了他,然后越来越多的人开始盯着他。买卖没人做了,小贩也忘记了吆喝,整个集市的人都围了过来,看着这个中了邪一样的家伙。

“爹,这个叔叔是不是有病?”

“我看是中邪了,正常人谁这样啊。”

“哎,可惜了,生得蛮俊俏的一个后生,结果脑子坏掉了伐。”

“汪汪汪……”

人群中很多人窃窃私语,当然,更多是那些怀春少女,看着那张比姑娘还要俊几分的脸蛋,心底少女心泛滥成灾。

大多少女都是偷偷看几眼,脸上一红又低下了头,心里扑通扑通,接着又忍不住地偷看。

奇怪,这是半坡镇哪家的公子,怎么从来没见过,莫非是那梧桐城来的?

“真俊啊。”很多人都忍不住地暗赞。

男子似乎很满意人群的反应,于是他就走得更慢了。哪里少女多他就往哪里走,走过去了还要特意停留几分,看着别人害羞的样子他就一脸得意。

忒嚣张。

男子一边走,心里一边盘算:“师父让我来琥珀岛见一见小师弟,我这第一次来,人生地不熟的,得找人问一问那母祖山在什么地方。”

“那个卖瓷器的老头应该知道,就是长得挺凶,我不要问他。”

“那个卖豆腐的娘子倒是一脸和气,生得也好看,旁边的男人应该是她丈夫,算了,他会揍我,还是找别人吧。”

“每次下山都那么多人围着看我。哎,天生丽质难自弃,我也莫得办法。”

男子走着,突然眼前一亮:“呀,那个卖豆腐的小姑娘就行,正好买些点心去孝敬师伯母。”

一步三晃,男子做足了样子,半天才走到豆腐铺前。

卖豆腐的是一个穿花袄的少女,脸尖尖的,让人看一眼就忍不住地想保护她。

走到包子铺前,自认为站了一个最挺拔的姿势,才慢吞吞地说:“小妹妹,你叫什么名字?”

黄袄少女噗嗤一笑,歪着头说:“你买了豆腐我才告诉你。”

男子二话不说买了十个,说:“行了吧?”

花袄少女这才说:“我姓花。”

“然后呢?”

“没有然后了。”

男子感觉被骗了,假装发怒:“你骗我?”

花袄少女并不怕他,嘻嘻一笑说:“我家豆腐铺的规矩,得买三百块豆腐我才能告诉你名字。”

男子不依不饶,说:“先你没说,你就是骗我,我不管,你不说我就大叫三声,说你欺诈顾客。”

男子本来就是故意逗她,飞了三个月,可把他憋坏了,难得见到如此漂亮的小姑娘,一定要逗够了本才行。

花袄少女转头就朝铺子里喊了一声:“大桔,挠他。”

黄影一闪,就见一只肥胖的橘猫从屋里跑了出来,四只脚一发力,朝着男子脸上就挠了过去。

说挠就挠,毫不拖泥带水。

男子看似慌慌张张地躲避,实则轻描淡写地避开了橘猫凌厉的一抓。

啊呀一声,顺势就躺到了地上,双手抱住了花袄少女的腿,大叫:“杀人了。救命啊。”

集市上的人大半都认得这花家姑娘,知道她的性子,并不觉得意外,反而一个个乐呵呵地看热闹。

花袄少女哭笑不得,抖了抖腿,说:“别装了,起来。”

“我不,你不告诉我,死也不起来。”

花袄少女于是又朝里喊了一声:“阿姨,门口脏了,洗一洗。”

话音一落,一盆脏水就从屋里泼了出来。不偏不倚地洒在男子身上。

“定。”男子伸指一点,就见那盆脏水在离他身前一尺位置停下了,像是遇到了阻碍,再也无法前行,就那么缓缓地流向地面。

“戏法。”人群中发出惊呼声。

花袄少女却瞧得两眼发亮,她离得近,知道这不是戏法,肯定是爹爹私下曾说过的仙术。

其实从一开始,男子在天上就看到了这个卖豆腐的少女。少女不仅姿容绝世,而且资质根骨都是他生平未见,不禁起了代师收徒之心,这才故意接近试探她。

少女性子开朗,却不轻佻,荣辱不惊,不软弱也不怕事,而且那只肥猫也非凡物。一切都是那么合适,男子心里当真是乐坏了,这趟下山,不仅完成了师父交代的任务,顺带给他带了一个绝佳的弟子上山。完美。

适可而止,男子爬了起来,拍了拍身上尘土,说:“花小姐,可知母祖山上的道路。”

花袄少女脸色一惊,不过转而一想,他艺高人胆大,定然不会怕那些区区虫兽。指了指集市西面:“那边有一座桥,你过了桥沿着路一直往北走就对了。”

想了想又说:“我知道你不是普通人,不过山上毒虫猛兽你还是要注意些。”

男子暗暗点头,心地良善,于是更满意了,说:“花小姐,多谢了。”

正经了没一会,老毛病又犯,嬉皮笑脸地:“我叫雁弦歌,花小姐,我们还会再见面的。”

拿了装好的豆腐,眨了眨眼:“等着啊,我会来找你的。”

花袄少女没好气地看着他。

雁弦歌转身向西而行,这次没有故意端着,脚步匆匆,心里暗想:“小师弟是什么样的人呢,会不会很好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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