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大寿出剑很认真,一板一眼的,眼神如水,神情肃穆。在外人看来稍显古板,然而在李非人眼中,出现的却是一个日复一日刻苦练剑的年轻人。这个年轻人受限于境界,可能剑势还不够圆融自然,剑意还做不到随心所欲,然而在剑法上,你却无法找出其中的瑕疵,因为他已经练过无数遍了。也许很多年后,他能成为大剑仙,无论剑法,剑势还是剑意,都能达到一剑通而万剑通的大圆满境界,但在此前,他使出的每一剑,都是在当前阶段最认真最极致的一剑。
这一剑,没有什么神来之处,不像雁弦歌的剑,能够疏忽间消失无踪,转瞬间又探头出现。就是普普通通的一剑,你能看到剑的来处,看到它运行的轨迹,仿佛就是夏夜的萤火虫,它朝着你飞来,你只要伸伸手,就可以收入囊中。
在所有人眼中,这都是很寻常的一剑,寻常到和吃饭伸筷子一样。
吃饭伸筷子,那是每一个人日复一日重复了无数遍的动作,心意所至,筷子自然而至。没有人吃饭时会刻意地选择动作的时机和优美程度。
刻意和自然,是两个境界。
孙大寿的高明之处,就是他这练了不知道多少次的剑法,看似平常,实则诡异到了极点。从这一剑中,他要传递给你的是,这不是一剑,而是无数剑,是从练剑第一日起,到第一年,第十年,所有的日子里,他是怎样努力刻苦地挥出一剑又一剑。
一剑,包含了万剑,又胜似了万剑。
因此,落到李非人眼中,这一剑包含的东西就太多了。是从生涩到自然,从清晨到日落,从百花盛开到白雪皑皑,是无数岁月叠加起来的沉重。
没有人能敌得过岁月。
这一刻,李非人陷进了岁月的长河中,在他的眼中,孙大寿消失了,所有人都消失了。模糊的画面中,他看到了一个被无数人驱赶怒骂,背着小藤篓孤单无助的五岁孩子。看到了丛林中那个和虎豹猴群游斗的少年。看到了那个挥汗如雨的少年,大树下,空地中,少年认真地挥出了一刀又一刀。看到了油灯下,那个朗朗读书的身影,繁星中,夜色下,一年又一年。
人总是容易被自己感染,感动。
人总是容易陷入回忆中,无法自拔。
李非人的岁月其实很短暂,还称不上长河,顶多就是一条小溪流。这条小溪的水很清澈,只是风景还很单调,没有什么过客,没有曲折动人的故事,故而没有什么值得留恋驻足的地方。
不过,孙大寿不需要李非人这条小溪有什么游客,风景啊故事啊对他一点都不重要,他只需要李非人喜欢这条小溪流就够了。
这是独属于李非人自己的溪流,谁会不喜欢自己的记忆河流呢,李非人自然也不例外。
所以,孙大寿只需要李非人短暂地在河边驻足,一点点时间就够了。
一开始的时候,对战之前,孙大寿讲自己的故事,确实如他所言,是要用自己的心得换李非人的姿态。但李非人毕竟太年轻,太容易相信别人,他不知道的是,也是孙大寿没有告诉他的,是孙大寿希望李非人对他的故事产生共情,希望李非人能代入他的故事中。
因为他们两个很像,差不多是同一类人。同一类人,自然更容易产生共情能力。
事实证明,孙大寿成功了。
陷入了记忆河流的李非人,在外人的眼中,就是突然定格在了场地中,面对孙大寿那似乎平平无奇的一剑,无动于衷。对战中,任何程度的走神都是致命的,更何况李非人这种近乎魔怔的状态。
许多人为此惊呼出声。有人掩嘴失声而呼,有人瞪大了眼睛。
雁弦歌皱紧了双眉,碍于规则,他没有一点办法。
红衣少女瞪大了好看的双眼,手不由自主地掐住了白宫。白宫疼得眼泪汪汪,可是没有出声。
木屋内,小满惊呼出声。
南约简忘记了身上的伤痛,腾地从床上坐了起来。她不知道外面发生了什么事,但从小满的表情中,她预感到了危险。
窗户外,李非人陷入呆滞的模样恰好落入了她的双眼。
“小萝卜。”惊恐的少女失声叫了出来。
少女的声音很小,不过在近乎诡异而安静的场地中,犹如一声惊雷响起。
李非人的记忆河流中,因此发生了变化。平静的溪流边,一片绿叶毫无征兆地落下,掉入溪流中,闯入了少年的记忆,少年的故事从此有了新的内容。
树叶蜿蜒着向前,偶尔也停靠岸边,一只小蚂蚁用触须碰了碰树叶,鼓起勇气登上了树叶船,驶入了江湖。
江湖中,于是有了小蚂蚁和树叶船的传说。只是有一天,树叶终于腐烂,一点点沉入江底,小蚂蚁开始惊恐,开始难过,难过得尖叫起来。
场地中,陷入呆滞的李非人突然也开始尖叫,泪流满面,似乎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东西一样。
万幸,他在这时候睁开了眼睛,看到了那一点如针尖的剑芒。冷汗从后背冒了出来,近乎本能的,李非人毫不犹豫的挥出了手里的柴刀。
但终究还是迟了一点,孙大寿的剑早已蓄满了势,刺到了李非人的面前,离他不过一尺。
十几年日复一日的练剑,还从来没有哪一次如今日这版酣畅淋漓,这一剑有如神助,孙大寿非常满意,感觉自己的剑术似乎都有了突破,达到了另一个境界。
场地中,响起了叮的一声。那是刀和剑相遇的声音。
很清脆的声音。
声音中,李非人不受控制地接连倒退,左肩出现了一个血洞,鲜血喷涌而出。
孙大寿皱了皱眉,对这个结果不是很满意,还是差了一点啊。
无数次的对战中,这是少年最接近死亡的一次。清醒过来的李非人,仍是一阵心悸。但只有他自己清楚,他的害怕,不是出于孙大寿那几乎致命的一击,而是刚才记忆河流中,小蚂蚁那一声难过的尖叫。
尖叫声依然回荡在他的脑海中,久久挥之不去。
不由自主地,少年回头望向身后的木屋,仿佛第一次相遇,又仿佛无数次地遇见,看到了那双熟悉的美丽的眼睛。
少年少女的目光静静地对视着,少女眼中的惊恐在渐渐退散,少年眼中的担心却逐渐加深。
场外,余悸未消的雁弦歌飞身上前,对着李非人的肩头连拍了几下,血流瞬间止住。但他依然不放心,又拿出一颗丹药,塞进了李非人口中。
李非人木然的吞下了丹药,无视了身体内那股清新纯粹的能量,只是呆滞地看着前方,像是在盯着孙大寿,又似乎不是。
“小师弟。”雁弦歌关切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怎么样,好点了没有?”
“我没事。”李非人轻轻地呼出了一口气,从迷茫中清醒。战斗还没有结束,容不得他无休止地陷在泥泞中。
雁弦歌点了点头,凌厉的眼神扫过孙大寿,只是一个眼神,便让沉醉在兴奋中的他一瞬间打了个寒颤,如坠冰窟。
这算是警告,雁弦歌抬头望向树尖的董云图,大声道:“再敢耍这些小伎俩,他日定当踏平你们凤吾山。”
董云图沉默不语。
面对小师弟,雁弦歌的声音又瞬间温和下来,说:“好好打。”
李非人重重地点了点头。
想起在丛林中和猴群等兽群无数次地战斗,少年忽然觉得,还是人心最险恶,最诡谲。对战前孙大寿的三言两语,差一点就让他陷入了万劫不复中。
有了这一次凶险无比的经验,李非人总算知道,不能轻易地相信外人,尤其是敌人。当他再一次找回从前的状态,眼神冷冽,神色冷漠,半弓的身子蓄满了力量,像一头伺机待发的豹子。
一刀斩出。
在和吴鸣,石础,还有七长老孔云霄的对战中,李非人的柴刀刃口早不复锋利,甚至出现了几个缺口。
不过,这些都不是很重要了。同境界中,当少年不再受孙大寿的影响,可以说,敌人已经不再有威胁能力。
接下来的场面,再一次让所有人瞪大了眼睛。
在第一剑的得意过后,当李非人挥出了手里的第二刀,孙大寿其实就已经失去了主导能力,他说自己资质寻常,并没有说谎,包括他的努力和吃苦,都是真话。
只是很遗憾,他的对手,也一样能吃苦,也一样努力。
有些事确实很令人无奈,比如有些人,他比你天赋高,而更无奈的是,他比你还努力,面对这样的牲口,你说绝不绝望?
孙大寿就陷入了这样的绝望中,绝境中。
一刀。
两刀。
三刀。
场地中,李非人毫无章法地挥出了一刀又一刀,他的刀法,没有任何技巧可言,就像是一个农夫在清理着自家山林。
一刀下去,孙大寿飞了出去。
两刀下去,孙大寿口吐鲜血,手中剑脱手飞出了山林。
三刀下去,孙大寿左臂齐肩而断,彻底失去了作战能力。
斩下对方的左臂,算是为自己讨回了一个公道,之后,李非人并没有赶尽杀绝,而是收起了刀,转身回到了木屋中。
场中鸦雀无声。
董云图抽了抽嘴角,看着雁弦歌,心里早已骂了千万声,去特么的,这就是你说的泥捏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