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董云图来说,雁弦歌的出现是个意外,李非人居然在一众弟子的围堵中脱了困,也是个意外。
就像是恶性循环一样,意外接踵而至,首先是赵刈落败,接着是黄邙,然后,孙大寿也被李非人打败了。
一连串的失算,如果说都是意外,不免有些牵强。董云图左思右想,不得不重新审视母祖山的力量。原以为陈玄龟羽化后,只剩下一个境界不明的绿衣,什么母祖山啊,苍梧之简啊,不过都是囊中之物。
事实证明,他还是轻视了母祖山,陈玄龟是不在了,谁又能料到,他还有这么多的后手。
雁弦歌,只是浮出水面的一枝半叶而已,看不到的水下,谁也不知道藏了了多少枝枝叶叶。
自认为算无遗策的董云图,眼看着计划被一步步打乱,终于收起了轻视之心,是对那个已经死去的陈玄龟,那个死了也不让人安心的人间行走。
目光一一扫过树上树下那些或熟悉或陌生的面孔,那些仿佛置身事外的旁观者,或者说打算浑水摸鱼的投机者,董云图嘴角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螳螂捕蝉,谁是黄雀还不一定呢。
母祖山上的雾气似乎越来越浓了。
猿啸声远远地传了过来。
许多人抬头看天,突然发现不知什么时候天已经黑了。
习惯了山上生活的李非人,这时候已经在厨房里忙进忙出,炊烟从木屋上面袅袅升起,一阵阵饭菜香从厨房飘了出来。
闻着诱人的饭菜香,许多人也发现早已饥肠辘辘,有人陆续离开,寻找过夜的地方,有人结伴入林,打算找些吃的填饱肚子。
最后剩下没离开的,多是五大势力的人。就在空地边缘,他们也开始安营扎寨,生火起灶。
逐鹿天下也好,蝇营狗苟也罢,最后还不是要回归生活。
木屋内,李非人已将饭菜煮好,三荤两素,整齐地摆放在了桌子上。久居山林,最不缺的就是野味,三个荤菜中,一个是麂子腿,一个是野猪肉,雁弦歌一眼就认出来了,还有一个他没吃过,看不出来。
山野之人,没有那么多规矩讲究,但在雁弦歌的坚持下,绿衣还是坐在了首席,李非人和雁弦歌分坐两侧,南约简原本是坐在下首,小满陪着她。吃饭时,绿衣看了一眼,对南约简说:“小妹子,你来做我旁边。”
南约简莫名有些脸红,虽说绿衣看起来只有十五六岁的样子,可她毕竟是李非人的母亲,也是她的长辈,小姑娘觉得有些占了李非人便宜的意思,红着脸道:“绿衣姨姨,在家里我爹爹都是叫我简儿,您也叫我简儿好了。”
绿衣赧颜一笑,指了指身旁,改口道:“简儿,你来这里坐。”
南约简坐了过去。绿衣给她碗里夹了好多肉,小姑娘突然觉得心里甜丝丝的,说:“谢谢绿衣姨姨。”
饭桌上,绿衣与树上俯瞰人间的那个少女是截然两个人,笑意盎然的,见南约简客气,嗔道:“以后你就叫我姨姨好了。简儿,这一路上,多亏你照看着我家非人,又把他完完整整地带了回来,真是难为你了。白天的时候,又幸亏你出声提醒,非人才躲过了孙大寿那一剑……来,多吃点菜。”
和山下所有寻常家庭的长辈一样,绿衣也是循循善诱地叮嘱小辈,生怕她们饿着。
从小便没见过母亲长什么样子的南约简,听着绿衣轻声细语地说话,心里暖融融的,心想,这就是母亲的味道吗?
这一边,李非人也给雁弦歌碗里夹满了肉。雁弦歌可没南约简这么心思细腻,只顾着大快朵颐,塞了一嘴的肉,含糊道:“小师弟,你也吃啊。”
肉质鲜美,加上李非人烹调手艺确实不错,雁弦歌嘴就没停下来过,一边吃一边赞不绝口。
“小师弟,这麂子肉和野猪肉我倒是尝得出来,倒是这个菜……”大师兄皱着眉头想了想,探询道:“嗯……你说说。”
李非人笑眯眯道:“你猜。”
雁弦歌哪里猜得出来,心里猫爪似的,说:“小师弟你就别卖关子了。”
李非人促狭道:“大师兄我说出来你可别怨我,是雁肉。”
毕竟是少年心性,李非人本想逗弄一下这个好玩的大师兄,可是没想到,雁翔歌一听说是雁肉,肚子里顿时一阵翻江倒海,一张俊脸胀得通红,一脸幽怨地看着李非人:“小师弟,怎么可以吃雁雁,雁雁那么可爱……”
绿衣瞪了一眼儿子,说道:“没大没小,怎么可以戏弄你大师兄。”又对雁弦歌道:“非人骗你的,这不是雁肉,是鹰肉。”
雁弦歌笑道:“没事没事,我就是有些不适应。小师弟愿意和我开玩笑,说明他已经认可我这个大师兄了。”
李非人心知犯了错,赶紧道歉道:“对不起大师兄,这个确实是鹰肉,都怪我,我不该骗你的。”
雁弦歌大手一挥,毫不在意,引开话题道:“小师弟你这烹饪手艺和谁学的?”
李非人起身从床头书桌上取出一本书,说:“父亲喜欢山水,美酒,还有美食,全都在里面记着呢。大师兄,你要是喜欢,就带回去看吧。”
雁弦歌翻了几页,啧啧连声,说:“那些蠢货,一门心思想着苍梧之简,殊不知,这个才是人间至宝。”
说着,突然又一脸苦相,把书还给李非人,说:“师父要是知道我看这个书,肯定又要骂我不务正业了。”
李非人这才想起正事,好奇问道:“大师兄,你还没告诉我,你是从哪里来的。”
听到这话,连南约简也停下了筷子,一脸好奇地看着雁弦歌。
雁弦歌微微一笑,说:“小师弟你不用问我也会告诉你的。我师父,姓鹿,名讳行野,这事得先从师父和师伯他们说起……”
……
…
站在这棵古老的橡树下,抬起头依然是看不到天穹与星辰。月色艰难地自树叶缝隙中洒落下来,留下点滴星斑。萤火虫在光晕中穿梭起舞,争相辉映。梅花鹿在树下或走或卧,和时光一样恬淡闲适。
树上树下的光阴一如往日般宁静而漫长。
这里是鹿山。
山是大树,大树是山。
腰间别着竹简与葫芦的书生再一次出现在树下,踩着旧日松软的树叶,心里犹是忍不住地感叹。感叹于天地的永恒,造物的奇妙。
这一次不再像往日那样偷偷摸摸,而是挺直了身躯,大袖飘摇地行走在鹿山的土地上,尽管时间不多了,但他仍然觉得应该将时光放缓,好好地看一看这座美丽的大山。
于是就放下了所有,心里只是安静地想着两位姑娘,一个红裙,一个绿裳。
她们都和鹿山,都和这棵大树一样好看。
已经记不得活了多少年,但总是记得,有那么一张脸,不管过去了多久,依然是最好看。想起她时,总是十五六岁的那几年,会有好吃的分一半,会有悄悄絮语甜甜笑颜,会有青青树叶红红的脸。
那些年总是这样美好,简单心事悄然生长,惆怅初开云雾弥漫,甜蜜中也夹着丝丝心烦,十六岁能想到六十岁,两个人能想到四个人……却不自知,感情事最忌想得漫长,人间究竟还是太多不圆满。
而后来……
其实宁可不要明白后来,就算苦痛,也是纯净的不甘不舍,不至于后来的人间,多了具努力而争的行尸。喝了很多很多的酒,读了很多很多的书,做了很多很多的事,却唯独少了个可以不喝酒不读书不作为的地方,因为少了你,所以就少了很多很多……
只是好在人间还有你,这样就够了。人间远阔,山水远阔,无一不远阔。
唯一争不过的,就是背过身的灵魂,它比无一还远阔。
所以才会羡慕那个姓鹿的老家伙,似乎一辈子就呆在鹿山,与鹿为伴,与日月花草为伴,也偶尔下山,带一两个瞧着舒服的孩子上山。也偶尔下山,带一两个瞧着不舒服的孩子下山。于是后来就有了闻名遐迩的鹿山,都知道有这么一座山,有这么一个老不死的家伙,他叫鹿行野。
江湖就这么大,有多少人知道陈玄龟,就有多少人知道鹿行野,谁叫他们是好朋友呢?毕竟这座天下像他们这样活了无数年的老不死已经所剩无多了。所以就算偷了他视之如命的果子,就算知道他暴跳如雷,也一样敢在他面前伸长了脖子嬉皮笑脸大言不惭。
额间长了一双鹿角的老家伙有着令人发指的怪洁癖,树洞里从来就是纤尘不染,似乎连照进来的丝丝阳光也透着股清新的味道。树洞不大不小,摆设也是一切从简,只一张木床一张木桌一张木椅而已,好在打扫起来也是简单,不招人烦。
弟子们鲜少进入房间,都知道他的怪脾气,所以一年到头,房子里便只是一人一桌一本书罢了。老人的生活,从少年起直到现在,无数年来似乎就不曾变过。
也有例外的时候。比如这一天。
隔着老远,房间里便飘散出一股浓重的久违的酒味,还是世间那种最劣最烈的酒味,这味道实在太熟悉也太恶心人了。所以捏着鼻子的鹿行野犹是避之不及,然而走出一大程后终究又掉转身。
交友不慎,怨不得人啊!
然后就见到了那个每次见到都想把他脸皮撕下来做鞋底的家伙。一身的风尘仆仆,沾满了各色泥巴的鞋子,就那么毫不把自己当外人,翘着二郎腿,捧着酒水,大大咧咧地躺在那张恨不得一天擦拭三千次的干净木床上。
房间里布满了黄泥巴脚印,不是一排两排,而是遍布了整个房间,放眼一望,但凡能落脚的地方,甚至连床底都没放过。
绝对是故意的。
鹿行野都能想像出那家伙在做这些缺德事时脸上带着的那股恶作剧的笑。
本着压下满腔怒意,尽可能地让自己的脸庞变得不那么扭曲,可终究架不住对面的无赖。
那家伙还是一贯的口吻,从来就不曾变过,他说:“小鹿啊,脸色看着不大好,是被那些不成材的笨学生气的吧。我就说学我多好,散尽千金云游四海,吾生有涯玩无涯,带什么学生嘛?再不济,带学生就带学生咯,凡事切不可亲力亲为,事必躬亲必短命我不是和你讲过?学生自有学生福,管得那么多累不累啊?”
鹿行野就回了一个字:“滚!”
那家伙也是顺竿子爬的,果真就从床上滚了下来,哼哼唧唧地一路滚到他脚下,抬起头还一脸委屈:“挡住了。”
鹿行野是真想往那张怎么看怎么欠揍的脸上一脚丫子踩下去,不过忍下去了,想着那臭不要脸准会借此机会在山上赖个三年五载美其名曰养伤什么的得不偿失。只得忍气吞声,问道:“你来做什么?”
问出来他就后悔了,就不该搭理他。
那家伙一边在地上翻滚一边装可怜,说:“我还躺在地上呢,可怜我千里迢迢风餐露宿地赶到鹿山,一路上不知被多少少女美妇觊觎,险象环生的还不就是为了见老朋友一面。不是说‘有朋自远方来不亦乐乎?’你这算是待客之道?”
知道他就这德性,鹿行野干脆就不搭理他,自己找了椅子坐下,倒了杯茶,饮了一口“噗”一声又全吐了出来,妈逼的茶水换成了酒。
他鹿行野这辈子就讨厌两样东西,一样是脏,一样是酒。
恶作剧得逞,哪怕是背着身也忍不住肩膀抖动,转过身又是一脸痛心疾首,说着暴殄天物什么的,又说你鹿行野这辈子活得再长也是白活,和你做朋友真没劲。人间最美味是什么,不就是女人和酒?你一个万年老光棍,滴酒不沾,就算餐风饮露又有什么意思。
鹿行野就不爱听他瞎扯这些有的没的,只是冷冷地道:“说正事。”
那家伙总算停了撒泼打滚,一骨碌坐了起来,说:“是你要我说的啊,首先这得从那颗果子说起……”
也不见他如何用力,身子凭空就向后移了三尺,就在他原先所坐的位置上多了一个茶杯,茶杯深深嵌入地面,只露着个杯沿。
那家伙还一脸故作惊悚地拍着胸口,说着讨厌吓死人家了,要多恶心人有多恶心人。
鹿行野只是盯着他,想着大树几千年才结一次果子,最后这颗被鹿山上下奉若至宝的珍贵果实居然被他认为最要好的朋友偷了去,他鹿行野要不是还没找他算账,早就一头撞死在大树上了。
是可忍孰不可忍。
姓陈的家伙也是盯着他,说:“不打一架?”
鹿行野回道:“怕你啊?”
和十六岁那年的对话一模一样。只是时过境迁,再次对话,两个已是迟暮之年。
架最终没能打成,鹿行野似乎想起什么,心中怒火渐渐熄灭,而姓陈的眼中也是没了戏谑,多了些少见的郑重。
姓陈的没了话,鹿行野更是个闷葫芦。于是一个人闷坐着,一个人便只是仰着脖子喝酒,房子里的酒味更是愈发浓重。
很久,姓陈的终于停了喝酒,自顾自地又开了口:“老家伙,你有没有看到,你到大树尖上看看,我们脚下的江河,土地,是不是变得越来越小了?是不是放眼望去,皆是云雾一片,看不真切?”
“在我眼里,这个世界还是和十五岁时一模一样,酒还是一样的味道,书上还是一样的道理,喜欢的姑娘也还是一样好看,只是我怎可自欺,其实这个世界早已大不一样。少年时意气风发,以为可以改变什么的,那是人力,以为不可改变,都是天意,但最终发现,这一切,其实不是天意,是天算。想着做点什么的,想了这么多年,不敢想象能够胜天,但人力终有尽,天算也未必无失,总要做点什么是吧?”
“小鹿,我要去见她了。说不担心真是骗自己,但还有你不是吗?所以你要活着,像大树一样活着。十六年后,会有个小家伙来找你。你一定要喜欢他啊,万一不喜欢,也要装着喜欢他。不过我相信你一定会喜欢他的,他那么招人喜欢,他那么不一样,是吧。”
“我陈玄龟的儿子,怎么会不招人喜欢呢?”
……
…
十六岁那年,双眼尽是山河日月,胸中尽是经文诗篇的鹿行野还是个草长莺飞的翩翩少年郎,辞别父母到了遥远的异乡。
初出茅庐的少年吃饭结账时发现身上盘缠没了,于是涨红了脸尴尬着和掌柜的赊账。
账没赊成,还招来一顿冷嘲热讽。
是邻桌另一位少年郎帮着付清了饭钱,还把那顿冷嘲热讽原封不动地还给了掌柜,气得掌柜的差点摔了算盘。
后来……
我叫陈玄龟。
我叫鹿行野。
两个少年就这样相识了。
小鹿啊。
嗯。
小鹿啊。
有屁就放。
小鹿啊。
滚。
一直到后来的无数年。
两个少年一路结伴而行,四处游学。也相互交换着心事,一个眼睛里满是清风明月,一个心里面藏着红裙姑娘。
一个到处坑蒙拐骗,撒泼打滚。一个心里面装满了圣人言,双眼里都是明媚阳光。
也有意见相左闹别扭的时候。
“看你就烦,要不打一架?”
“怕你啊。”
最后总是陈玄龟先道歉,说:“我可不是怕你,老天爷让我先出生两个月我也没有办法。”
陈玄龟爱喝酒,每到市井总要去沽酒,还总是变着花样诱惑小鹿喝酒,说着人间至美,唯女子与酒也。
鹿行野丝毫不为所动。
陈玄龟就会说你这人真没劲。活着真累。
再后来就有了各自际遇,一个上了山,那时候还不叫鹿山。一个腰间别了酒与竹简,远离人间却在人间。
两人都活成了梦想中的半仙人,只是再相见时少,一别就是百十年。
人间无不是这样。
鹿山名扬天下,鹿行野成了美须髯头生鹿角的鹿仙人。陈玄龟则成了来去无踪的人间行走,只是不同,心里面始终装着那位红裙姑娘。
年年岁岁都一样。
年年岁岁皆不同。
只是这一次道别,意味终究不同。当沙沙沙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当那个曾经快意潇洒的身影变得佝偻虚幻,鹿行野知道,以后再不会有十六岁了,再不会有人故意将泥浆溅在他干净的衣裳上了。
天顶暗了下来,今夜并没月亮。鹿行野盘坐于地,手里端着茶壶,一口一口地饮着。
酒真他妈的难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