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静,才是这个世界的本质,任何喧嚣,最终都会走向寂静。李非人年岁尚幼,还不能理解这些,故而感觉忧伤。少年人的情感热烈,绿衣没有多加干涉,和往常一样回到了树上,有些问题,需要他自己去想明白,有些时间能解决的问题,交给时间就行了。
萎靡了两天后,李非人再次捡起了功课,练功也好,进山也罢,总之回到了最初的路上。
孤独前行是一件很个人的事情,包括跌倒,包括成长,没有人安慰,没有人鼓励,咬着牙爬起,或是叹着气放下,完全就是一个人的事情。
有时看着儿子难受,看着他陷入迷惘,绿衣总是忍不住想下去抱着他,给他温暖和力量,但她很快又放弃了这种想法,因为她知道,未来的路,一定是凶险万分,如果自己没法一直与他同行,那就只能让他习惯,习惯孤独,习惯一个人解决问题。
温暖和爱,可能会让小小的李非人感觉快乐,会让他也变得温暖和善良,然而绿衣知道,修行路上,温暖和善良走不了多远,支撑一个人走到最后的,只有平静,平静地面对问题,思考问题,最终解决问题。
所有的热情,愤怒,悲哀,快乐,最后都将不可避免地走向平静。
很多年来,绿衣一直就处于这种最平静的状态,所以外人永远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没有人知道她的境界高低,因此没有人敢贸然挑衅母祖山。
云层后面那一双双阴晦的眼睛,注视了母祖山无数年,也只是一直远远地注视着。或许偶尔会忍不住做些小动作,比如动一下棋盘,比如挑拨一下凤吾山,于是董云图就来了,还有那倒在林间的数千具尸体。
绿衣平静地注视着云层后面那些眼睛,平静地注视着林间那些尸体,脸上没有任何神情。
只是望向儿子时,年轻的少女眼中又充满了温情。
树下,李非人收拾着柴刀藤篓,吹一声口哨,大黑狗和大公鸡兴奋地从树林中跑了出来。在少年脚中亲昵地蹭着。
绿衣从树上走下,对李非人道:“今天不用进山。”
李非人一脸不解地看着母亲。
绿衣笑了笑,说:“今天咱们下山。”
一听说下山,大黑狗和大公鸡更是兴奋,围着绿衣直转圈圈,一脸的谄媚相。
绿衣蹲下,安抚大黑狗和大公鸡,叮嘱道:“我们要出远门,你们两个好好地看着家里,不许乱跑,明白吗?”
大黑狗和大公鸡顿时泄了气,郁闷地伏在地上,一脸生无可恋。
……
…
南约简回到了家,远远看到家门口那个人熟悉的人影,哼了一声,别过了头。
南凤栖笑眯眯地跑了过来,见到女儿受伤,心疼地问:“简儿啊,哪里疼,快告诉爹爹,爹给你去请大夫。”
南约简压根就不搭理他,在小满的搀扶下进了房间,嘭地关上了门。
门外,南凤栖砰砰地敲门,担心地道:“简儿啊,你为什么不理爹爹,是谁欺负了你,告诉爹爹,爹给你做主。”
房间内,南约简气呼呼地躺在了床上。小满不解地问:“小姐,你和老爷之间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不理他?”
南约简于是将小时候和李非人之间的事讲了出来,说她小时候被李非人吓到哇哇大哭,父亲以为李非人欺负她,气愤下打了他,后来却颠倒黑白……越说越气,想到被父亲骗了这么些年,南约简哼哼道:“这个大骗子,我永远都不要理他。”
小满焦急道:“可是小姐,这样也不是办法。老爷又不知道这事,他在外面不得多着急。”
“让他急,哼。”南约简依然气愤难消。
门外,南凤栖敲了半天门,女儿却始终不肯开门。摸了摸头,这个俊俏的中年汉子百思不解,只得颓然地站在一边。
突然,一股巨大的寒意笼罩住了南凤栖的全身,他猛地朝门口望去。
一个俏丽的身影走了进来,这是一个只有二十岁上下的女子。女子身着黄裙,身段玲珑,美丽的脸上无悲无喜,不似凡人。
看到南凤栖时,女子的脸色才缓和了一点,只是全身散发出来的那股生人勿近的寒冷之意,依然在明确地告诉旁人,不要去招惹她。
尽管过去了六年,南凤栖依然认得这张漂亮得如仙子的脸,赶紧迎了上去,有些恭敬地道:“苏仙姑。”
六年前,那时女儿还只有六岁,这个自称苏仙的女人来到了南家。说他的女儿非凡人之躯,乃是极其稀有的天生光明之体。苏仙恰好游历至此,说明她们有师徒缘分。
自此,苏仙便在南家住了下来,开始悉心地教授南约简。有着明师的指导,南约简果然显现出了超级强大的修行天赋,不到一年就觉醒了小世界,八岁时,便一举突破到了泥蛰境巅峰,十岁时更是以常人无法现象的速度突破到了草木境巅峰。然后再一路势如破竹,在十二岁时晋升玲珑境。
普通人可能一辈子也无法企及的玲珑境,南约简只用了六年时间就完成了。如此恐怖的修行速度,证实了苏仙的话并非虚言。南凤栖自此才相信了苏仙的话,自家的宝贝女儿确实不是凡人。
南约简八岁时,苏仙翩然离去,并和南家约定了,女儿十二岁时,她会过来带走她。
如今四年过去,苏仙果然应约而来,尽管早就做好了心理准备,可真当这一天到来,南凤栖心里却没有多少高兴,更多的是不舍。
“简儿呢,她还好吧?”苏仙问。
吱呀一声,房门打开。南约简走了出来,见到苏仙,小姑娘欣喜地叫:“师父。”
一眼看过去,苏仙就看出了她身体内的异常,一步跨过去,眼神凛冽,问:“谁干的?”
言语中,满是肃杀之气。
南约简有些不好意思,低头道:“师父,您别生气。是我学艺不精,再说,那个人已经死了。”
苏仙脸色这才缓和了一些,但依然追问:“那个人是谁,他背后又是谁?”
南约简只得将风月失踪,自己上母祖山请李非人带路寻找风月之事说了出来。
当听到背后是凤吾山在主使,苏仙顿时怒不可遏,骂道:“好你个凤吾山,不过一条狗而已,居然欺负到我头上来了。”
说着,苏仙取出一粒金色丹丸,递给南约简,道:“这是本草回阳丹,可止血生肉,不管多大的伤势,只要不伤及本元,吃下去三日之内当可痊愈。”
“师父,这……”这么贵重的丹药,南约简都觉得吃了会心疼,苏仙却如吃饭喝水一样就丢给了她。
“傻丫头。再好的丹药,都是拿来治伤的,有什么这这那那的,赶快吃了。”苏仙催促道。
“哦。”南约简只得将丹药吞入腹中。不久后,一股温热之气在身体内开始游走,只觉得身体暖洋洋的很是舒服,尤其是体内伤处,徜徉在这股温热之气中,仿佛洗了个舒服的药浴,很快就止住了疼。
小姑娘忍不住舒服地哼出了声,又觉得不好意思,偷偷地瞄了苏仙一眼。
“这就对了嘛。”苏仙满含笑意道:“本草门的丹药果然有他的过人之处。”
就在这时,门口突然一阵喧哗,然后砰的一声巨响,门就被人一脚踢开了,有六七个身着黑色衣袍的青年人大摇大摆地走了进来。
见自家门被人踢了,南凤栖顿时大怒:“什么人,为何私闯民宅?”
“什么人?”七人中,为首的青年人拍了拍胸口,指着胸口衣服上绣着的金凤图案,道:“你就是南凤栖吧,我是凤吾山派送到此地的选拔大使。我问你,我们凤吾山贴出去的征收新人布告已经过去三天了,别人家的孩子都是踊跃参加遴选,为何只有你南家闭门不出,难道想逃避仙役不成?”
“好大的口气。”苏仙一步跨出,挡在几人前面,冷冷道:“你们凤吾山甄选新人莫非都是像你们这样强抢强掳?”
苏仙这么一站出来,赫然如檐角红梅,水中芙蓉一样,青年人只觉得眼前一亮,一生中从未见过如此清丽绝尘的女子,顿感心跳加快,口干舌燥,一时间色心难抑,说道:“你又是什么人,报上名来,凡二十以下女子,均要参加遴选,凡逃避仙役者,我们有权当场杖毙。”
青年人朝后面六人一挥手,大义凛然道:“捉拿起来。押到我房间里去,待我晚上再好好审讯。”
身后六人均是露出一脸会心的笑容,青年人以权谋私见色起意,这样的事已经不知干过多少次,他一挥手,其他人便明白了其中的意思,只是心中不免艳羡,这样绝色的佳人,真是太便宜了他。
六人成扇形包围了过来,印象中,以往所见的任何一个稍有姿色的女子,被七八个壮年男人这样围在身边,早已吓得花容失色,颤声哀求。
只是今天,这个冰美人却一点也不害怕,一脸从容的模样,看向他们的眼神,如看蝼蚁一般。
“慢着。”一道既清脆又好听的声音响起,接着一个十一二岁的清丽少女走了出来,站在了苏仙身旁,说:“我师父并不是岛上居民,你们没有权利捉拿她服仙役。”
十二岁的南约简,和苏仙一样一身黄裙,圆圆的小脸上一脸正气和怒气,尽管还小,但和容颜绝色,号称中土第一美人的苏仙子站在一起,居然也没有被师父压了下去。一大一小两个黄衣裙女子,便如一大一小两个灿烂的烈阳一样,晃得青年人眼睛都快瞎了。
青年人心中狂喜异常,满满的欢喜都快要溢了出来,这是何等的运气,居然在一个小小的镇上遇到这么两个美若天仙的女子,他都激动的想要立刻跪下去拜谢老天的赏赐了。
毕竟还小,南约简尚不知道人心的阴暗,以为替师父澄清了身份,几个黑衣人便不会为难她,岂知这话正落了青年人的话柄。
“陆地人?”青年故作狐疑,皱眉道:“当此关键时刻,我们凤吾山正是求才纳贤之时,你一个陆地人鬼鬼祟祟地潜藏在岛上,定有什么不得见人的龌蹉之事,捉起来,严加审讯。还有,你们南家私藏外敌,私通陆地,来人,一同捉拿归案。”
六个黑衣人嘿嘿一笑,满脸邪淫之色,像群狼捕羊一样包围了过来。虽然无法像青年人那样一尝芳泽,但在捉拿之时占点便宜也好啊。
六个黑衣人正要动手,突然间眼前一黑,胸口传来一阵剧痛,然后就像泼出去的脏水一样飞出了门外。一个个倒在地上哀嚎,想爬也爬不起来。
“啧。看来还是同道中人。”见六个同伴一个照面就被对面的漂亮女子废了,青年人不惊反喜。浸淫此道多年的他,深知修行中的女子吞吐天地灵气,身体内的污浊尽皆排出了体外,身体肌肤细腻,远非凡人女子可比,今天果然是他的幸运日,赚大了。
想到此处,青年人故作愤怒,大吼一声:“果然,你们南家包藏祸心,胆敢拒捕,你们知道今天惹到了什么人吗?好,我今日便替天行道,为民除害。”
话音一落,青年人大手一抓,对着苏仙胸前就抓了过来。
这一抓,当真是既阴狠又下作。青年人本也没伤她之心,只是想看一看她花容失色的模样,满足一下心中扭曲的恶趣味。
想象中,苏仙应该会在这一抓之下侧身躲避,于是他就顺势化抓为抚,蜻蜓点水一样在她胸口扫过,感受一下那惊涛骇浪一样的滋味。
这一招蜻蜓点水,青年人练得可谓是炉火纯青,从未失手。
只是,和那六个同伴一样,青年人的手还未触及到苏仙身前,就是眼前一黑,噗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啊!”感受到双膝碎裂,青年人再也忍不住,失声痛苦地哀嚎起来。
一直到碰到铁板,青年人才醒悟过来,眼前这漂亮得不像话的女人,绝非自己所能招惹的存在。
也算是他们七个倒霉,苏仙正为凤吾山之事生了一肚子气,偏偏他们在这个时候闯了进来,真是应了那句俗话,瞌睡时有人送枕头。
好汉不吃眼前亏,青年人赶紧磕头,砰砰直响,口中不住求饶:“神仙姐姐,我错了。是我狗眼不识泰山,求您饶了我吧,您就当放了一个屁,不不不,您就当吐了一口唾沫一样,饶了我吧……”
青年人磕头声不断,夹杂着求饶声,嗡嗡如蚊蝇般刺耳,苏仙耐烦不过,一脚踢在他下身,青年人顿时飞出了门外,还来不及感受到下身剧痛,便双眼一黑晕了过去。
六个黑衣人知道苏仙惹不起,抬着青年人踉踉跄跄地离开了南家。
苏仙一双妙目这才看向南约简,问:“简儿,准备好了没有,转备好了我们现在就起身。”
南约简没想到师父这么心急火燎,想到此去中土,离开孤岛,不知道何年才能回来,不由得万分不舍,这时候再也生不起父亲的气,眼泪哗的一下流了下来。
“简儿,你怎么哭了呢,跟着苏仙姑学本事,这是好事,别哭。”说着,南凤栖自己眼睛也红了。
“爹。”南约简哽咽道:“我走了,你怎么办?”
“嗨。”南凤栖大手一挥,豪迈道:“爹一个堂堂男子汉,饿不着冷不着,你不用担心,安心地跟着苏仙姑去就行。”
南约简一肚子话,这时候反而一句也说不出,眼泪汪汪地看着苏仙,央求道:“师父,可不可以晚一天,给我一天时间好不好?”
苏仙点头,也知道这一去,再回来可能就是沧海桑田。小姑娘有些私事,让她去处理了也好,免得她留下遗憾。
次日,南约简身上伤好了大半,行走已不成问题,于是携了小满,再一次上了母祖山。
母祖山不曾变样,依旧是层林如海,鹤鸣猿啸,只是那熟悉的空地上,拿柴刀的少年却已不在。
大黑狗和大公鸡亲昵地围着少女打转。南约简蹲下身,摸着大黑狗的头,眉间心头空白一片。
木屋内,桌椅地上都收拾得干干净净,床上被褥也是叠得整整齐齐,小满走过去,从桌上拿过来一封信。
南约简拆开信,信里面就写了两行字:简儿,我和非人出远门去了,后会有期。落款是绿衣。
少女拿着信怔怔地发了会儿呆,对小满说:“我们回去吧。”
……
…
从母祖山往西南方向的乡间道路上,一个着绿衣裙的少女缓缓地向前而行,在她的前面,是一个腰间插了把柴刀的麻衣少年,少年容貌枯槁,脸上皮肤如树皮一样,看着极是骇人。
绿衣裙的少女自然就是绿衣,前面的貌丑少年则是李非人。
两人走的是一条狭窄的阡陌,深秋季节,秋收工作已然做完,然而田间仍是有不少人在忙活。
一路上,李非人一直有个疑问,想了很久没想明白,终于,少年忍不住了,回过头疑惑地问他的母亲:“妈,为什么你不让我走官道,偏要走这乡间小道呢?路难走就算了,还远,这样走,什么时候才能到凤吾山?”
绿衣笑了笑,说:“你已经十二岁了,再过几年就成年了。我能陪你走的路已经不多了,等你成年,以后的路就只能靠你自己去走了。趁着你还小,我想着陪你再走一段路程,让你看看这人间,看看这世间百态。当年你父亲走遍人间,足迹遍布天下,所见所闻尽皆记录在册。前人有言,读万卷书,行万里路,你还是第一次出远门,读了万卷书,终不如行万里路能让你更有体会。”
李非人默默地咀嚼着母亲的话,看一眼田间那些衣衫褴褛的穷苦人,他们老的老,小的小,在已经翻过一次的土地上寻找遗落的果实菜根,往往一根根须,一个小小的红薯就能让他们高兴半天,如获至宝。
抬头看天时,只能看到雾蒙蒙的天空。而那一双双望向人间的眼睛,从来就不曾正眼看过那些土地上的人们。尽管他们当中很多人,本就是来自于那一片片土地。
翱翔于天空的鹰隼,或许永远也看不见地上的蝼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