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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还未亮,一声鸡鸣中,宁不得便早早起来。

自经营酒肆以来,少年就有了早起的习惯,加之昨夜见闻太过匪夷所思,‘能串联真实的梦境,神秘偷酒人所赠拳谱,镇子后山传来的异响’......种种怪事积在一起,少年中途醒来后便也没能睡去,所以当下脸上还带着些困意。

打开门后,少年伸了个懒腰,突然听见作坊里传来了一阵咀嚼声,开始还心里纳闷,后来很快就意识到事情不对。

心道一声不妙,宁不得赶忙向着作坊冲去,果不其然,此刻瘦驴“阿蛮”正撅着屁股,埋头对付藤筐里所剩无几的高粱。

少年快步走到阿蛮身旁,猛的扯住那一双驴耳,愤然道:“现在可以了阿蛮,我不在家偷吃高粱就算了,现在我回来了还吃?如果哪天我想吃驴肉,是不是就能宰驴了?嗯?”

当下瘦驴才刚醒没多久,看见许久未见的少年先是呆住,随后驴嘴颤抖,眼中有泪花隐隐闪动。

数息以后,那张驴脸再也绷不住了,它咽下嘴里的高粱,“啊呜”一声,整个驴头在宁不得身上蹦来蹦去,眼眶中豆大的泪珠流个不停。

这头瘦驴一直很通人性,自少年记事起便一直待在爷爷身边,当年老人下葬时,这家伙差点跟着一起去了,只是看见了更失魂落魄的少年,这才没有一头撞死在树上,反倒是拖着少年下了山。

有次夜里,宁不得高烧不退,偏偏那几天又酷寒难耐,盖上棉被后还是觉得浑身冰凉,全靠和阿蛮依偎取暖才挺了过来。

虽然嘴上怪罪阿蛮,宁不得心里却很感动,少年伸手揉了揉它的脑袋,说话时语调轻柔,“这不是都回来了吗,一头老驴家了还掉在那掉泪,丢不丢人?”

阿蛮仍在扑闪着眼睛,它知道宁老头就是在风雪天没的,也知道少年每次出门都是去祭祀老人,可从始至终它都没跟着去过,生怕再见到那座坟,就一心想着陪老人入土,此次少年数日未归,着实把它吓到了。悔恨没跟上山时想过一头撞死在磨盘上,但思来想去还是没死心决定再等等,忧愁中便啃了些酒糟,于是才有了昨日醉倒在作坊里的场面。

宁不得叹了口气,轻轻推开阿蛮,转头看了看窗外,“今天是马青行刑的日子,估摸着酒肆里生意不会太好,现在天也不早了,你先慢慢哭着,我去酒窖里抬完酒咱们去别的镇上转转。”

浮蚁镇酿酒作坊多,百姓们一般也都是自酿自饮,独自生活以来,少年多数时候会到周边小镇担酒售卖,只有大雨大雪天才会守在铺子里。

不再理会仍旧委屈的阿蛮,少年走进酒窖搬出了不少酒水,之后在瘦驴两侧套好竹筐装了酒,刚想给自己担子也装上酒,这才想起来已经遗失在了深山中。

无奈摇头的宁不得牵着阿蛮出了门,又想起门还锁着,于是摸了柄柴刀翻身出了本就不高的院墙,撬开了嵌入木门上的门鼻,牵着阿蛮来出门后,又将门鼻砸回了原地,一人一驴这才转身,悠哉悠哉的向小镇南边走去。

途径碧通商行,少年不由得瞥了一眼,第一次做出酒水时他也想过卖到这来,谁知道过来之后不仅一文钱没卖出去,反而连酒坛都被打碎在了地上。

当年的宁不得酿酒水平很低,做出来的勉强能算得上酒水,收货的老翁不收,少年则求了几句,老翁看他可怜,刚要同意,此时平时里便目中无人的商行掌柜恰好路过。

他看了看少年,又看了看酒水,突然嘴角挂着冷笑,一把少年辛苦酿制的将酒水打翻在地,后又命人把少年赶了出去。

少年至今记得,肥胖掌柜俯视自己时的冷笑话语,“你爷爷活着的时候,仗着在这行有点名望,处处跟老子作对,以往老子也只能捏着鼻子认了,可现在这老鬼都咽气了,你觉得我还会收你的酒吗?”

收了收思绪,宁不得牵着阿蛮走出了南门,前往南边相隔二三十里的望冢镇,此时东方已经隐隐有了亮意。

就在少年离开不久,有一群人也出现在了小镇南门外,这百多号人穿着各异,手中兵刃也五花八门,既有江湖侠客,也有朝堂锦衣使。

人群正前,有一人头戴幕离看不清相貌,只见得雪白色袍子上,一条四爪大蟒张牙舞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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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渠镇最南端的梧桐巷,虽然叫巷,其实却是小镇最宽敞的街道之一,因为巷子里有颗数百年高龄的老梧桐,所以才取了这么个名字。

此时天才微微亮,巷中老梧桐下的石桌边上已经围了不少人,两位约莫有古稀之年的老人坐在中间,正在楚汉两端杀的正酣。

执红的老人一身锦衣,鹤发童颜,此刻正在皱眉长考;执黑一方身材佝偻,满脸皱纹,外貌不如前者这般仙风道骨,可手上棋力却更加不俗。

棋盘之上,面对杀心颇重的黑子,红子已然丢盔卸甲,显然是在做最后的负隅顽抗,执黑老人挪动了一下过河小卒,之后便望着对手抚须而笑,“再将一军,陆老弟你要输咯!”

眼见老将即将被斩,执红老者正皱眉考虑如何应将时,突然感知到了身后的异常,随即猛地站起身来。

见黑红棋子混作了一团,周围围观之人发出一片嘘声,陆姓老人并未理会,转身后直直看向正南,执黑老者也缓缓起身,一同盯着前方。

梧桐巷南,一位白袍人带着一众高手步步向北走来,小镇里隐居着的高手也有所感知,一个个身份不同也各有营生的百姓从四面八方赶了过来,从三十不惑到七十古稀皆有。

莫约三十息后,小镇汇聚了四十多名百姓,白衣蟒袍为首的镇外来客也早已停步于三丈外,两拨人泾渭分明。

小镇众人,最前面的有四位,分别是早晨对弈的两位老人,一位质朴衣着的布衣老者,和一个面相略显精明的中年人。

对弈老人是两户大户人家,梧桐巷陆家和白象街吴家的老太爷,灰衣老人是住在石崖街的说书先生,最后一人则是镇中四方楼的店掌柜。

“没想到一个小小镇子居然这般卧虎藏龙,去掉中三境,交泰境高手有三个,金汤境居然也有一个,不是亲眼所见倒真让人难以信服...”一个男子的声音从幕离下,听起来约莫在三十岁左右。

白蟒袍说完话以后,吴家老爷子拖着步子向前走了两步,显然就是白蟒袍嘴里所说的唯一一个金汤境,他随意举手抱了抱拳,抬眼向高出自己两头的男子询问到,“小老儿吴三通,不知阁下如何称呼?”

白袍人也微微拱了拱手,开口说道:“无权无势小小散人,阁下倒是谈不上,名字也不足挂齿,非要有个称呼老人家可以叫我赵公子。”

自称赵公子的男子说话间语气散漫,难免给人一种傲慢之感,吴家主听完冷哼一声,开口时带着一丝讥讽,“姓赵,披白蟒袍,名字却不足挂齿。咱们太平王朝藩王,号称‘军神’的赵知命,何时也成了无权无势、不足挂齿的小小散人了?若是赵藩王都是小小散人,那放眼整个天下,哪还有什么大人物?”

当今天下太平王朝一家独大,虽然表面上还存有数个王朝,其实都是以太平王朝为尊的蕃属国,只要太平王朝愿意,随时可以一统天下,且丝毫不费吹灰之力。

太平王朝一直以来对服饰管控严格,王朝内能穿蟒袍之人不足一手之数,白色蟒袍有史以来更是仅仅只有过两位,一个是亲王赵晟,另一个则是有“军神”之称的藩王赵知命。前一位赵晟已经死了两百多年,所以眼前人的身份也就立马水落石出,只要不是个傻子,都能猜的清清楚楚。

“老人家年纪这么大了,居然还没有老眼昏花,赵知命佩服。”不管是说话时的语气还是所说的内容,赵知命还是与之前一样,带着股玩世不恭的意味。

吴家主又哼了一声,不卑不亢道:“不知道王爷来咱们这个小小的黄渠镇所为何事?”

赵知命道:“公务在身。”

吴家主又问道:“不知是何公务?”

赵知命不做避讳,轻笑道:“监斩马青,捉拿王朝要犯。”

吴家主沉默了一会,看向藩王时摇头说道:“监斩马青我们不过问,不过小镇上都是些淳朴人家,没有王爷要找的王朝要犯,王爷监斩之后还是请回吧。”

幕离下的赵知命闻言一愣,而后嘴角微挑,语气里带着一丝不善,“可是在我看来,你、你、你还有你,当然也包括老人家你,你们整个镇上所有人都像是王朝要犯。”

说话间他连指数人,又指了指吴家主,最后双手张开囊括了整个镇子。

吴家主又低头沉默了一会,半晌后抬头看着赵知命,脸上表情疑惑,“赵王爷是真不知道还是假不知道?”

幕离下的白袍藩王也一脸疑惑,反问道:“知道什么?”

吴家主盯着眼前男子十数息,看他不似作伪,叹了口气道:“小老儿是镇远大将军吴霜之后,其他人祖上也都是军中退下来的武道高手,早些年群雄并起时,先祖们也曾为王朝出生入死过,后来天下太平便主动请辞,解甲归田于这个小小镇子里。先人曾与王朝签过血誓,归隐后不可踏出铜陵县,后人不可投身军伍,当然,除了本地衙门外,王朝中人亦不可扰乱小镇安宁。”

“你作为王朝藩王又是三军统帅,会不知晓此事?”话一说完,吴家主眼含深意的看了一眼赵知命。

赵知命沉默了半晌,语气里一改之前的懒散,认真道:“本王不知道此事真假,不过即便你说的是真的,此事事关重大,孤也必须将要犯追回,老人家还是放我等过去为好。”

吴家主摇了摇头,严肃道:“朝廷与马青等人的恩怨我们不过问,王爷要监斩便监斩,只是昨夜王朝已经犯了忌讳,追查凶手一事还是到此为止吧。”

赵知命闻言一笑,接着疑惑问道:“都说‘不做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既然老人家这么说,那本王是否可以认为小镇百姓已和反贼沆瀣一气,此举是在包庇反贼?”

赵知命说完没有催促,等着一言不发的老人,吴家主长考了一盏茶的功夫,最后仍是摇了摇头,“此事我等可以代劳,抓到要犯后会废去筋脉交给衙门,不知王爷意下如何?”

见幕离下的赵知命摇头不语,吴家主又道:“我等曾在先祖排位前立过誓,不管是谁都不能坏了规矩,王爷莫要咄咄逼人。”

赵知命语气冰冷道:“本王说过此事事关重大,老人家再这般执拗,赵某便不会再念你等先祖旧情了。”

吴家主无奈道:“王爷若是还念旧情,还请将此事交给我等去办,小老儿必会给出个能让王爷满意的回答。”

赵知命眯起眼睛,笑意渗人:“好,既然敬酒不吃,那不妨请各位尝尝罚酒的滋味。”

吴家主不知道第几次叹气,之后低着下头说道:“我等作为军伍后裔,奉祖训守着小镇,这么多年来一直不敢忘却,没想到最后打破这份平静的,居然是当朝‘军神’。”

“有了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说着老人又一次抬起了头,浑浊的双眼里带着几分嘲讽,语气中却是满是坚定,“先人传下训诫,我们这些做后辈的又立过誓,定然不能也不敢辜负,要不然即便是以后入了土,老朽没脸见列祖列宗。”

“既然王朝不遵血誓想要毁约,那就先从老头子尸体上踩过去吧。”

老人说完挺直了腰杆,顿时气势一变,随后冷眼扫了扫朝廷众人,言语时不怒自威。

“各位豪杰还等什么?赶紧赐教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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