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寒地冻,昼短夜长,至日落月起时,其实还未一更天。
浮蚁镇南的树林中,穿着破袄的宁不得手正牵着毛驴,悠悠慢行。
“除去一早的五钱银子,又卖了九十个铜板,刨去本钱净赚五十五文,好日子呀今天。”
虽说串了三个镇子才把酒卖光,宁不得却开心不已,说话时,走在前面的少年转过身,两手挤着压驴脸,“五两银子,省着花能用两个月有余,不过还得准备东西酿制般若汤......”
一边走一边念念叨叨,没过多久少年便来到了巨石前,看着拔地而起的石头他有些惊奇,一是没想到之前不起眼的石头,挖出来居然有这么大;二是自己这才离家一天,居然有人肯下功夫把这东西弄出来。
啧啧称奇后,宁不得绕过石块继续向镇子走去,只是当他走到石块前方,看着两条沟壑自小镇方向延伸而来,没由来的联想到昨晚发生的怪事。
‘留了拳谱的奇怪男人、临走时说的麻烦缠身、后山传来的巨大响动’,再加上眼下的巨石和沟壑......想到这里,少年心里有些不好的预感,随即赶紧加快步子,向小镇赶了过去。
......
少年前方不远处的密林里,一道身影以更快的速度先行赶了过去,不多时便到了小镇最中间的四方楼。
其实尚在十里之外,少年就被附近隐蔽的谍子发现了,在确认少年动向以后,这位锦衣使便赶忙返回汇报。
四方酒楼上下共三层,一层是散座,二楼为雅间,再往上则是供人留宿的客房,锦衣使来到酒楼三层的第一间厢房外,整好衣衫后轻轻敲门道,“卑职刘青,有事启奏。”
“进。”
房间里,一个声音淡然传出,自称刘青的锦衣使才轻轻推门走了进去,进门后,身着白袍的赵知命正坐在桌前看书,手里捧的是一本《虎钤经》。
轻轻带上了门,刘青单膝跪地,低头抱拳道:“卑职见过王爷。”
“讲。”赵知命闻言没什么动作,依旧聚精会神的看着书。
刘青说道:“回禀王爷,镇南有个牵驴少年正在向小镇赶来,瞧着不像是练家子,应该是这里的百姓,是否需要带到您这边来?”
“牵驴少年。”赵知命略作思索,随后问到,“可是穿了件破旧夹袄,驴背上有两个藤筐,里面是些个酒坛?”
“回禀王爷,正是如此。”刘青应到。
“放行便是,只要不做出格的事,无需刻意管他。”话一说完,赵知命又问道,“还有没有其他事?”
刘青继续低头抱拳道:“回禀王爷,尚无其他情况。”
“那你且回吧。”赵知命翻了一页手中书籍,继续说到,“回去后通知所有人,继续严密监视,但凡有风吹草动立即向我汇报,特别是后山那边,但凡有人出现,一定要当场拿下。”
“卑职明白。”
应了一声后,刘青缓缓起身,抱拳说道:“王爷早些休息,卑职暂且告退。”
赵知命轻轻点头后,刘青便退出了房间,开门关门悄然无声,待他走后,白袍藩王放了下手中兵书,起身走到窗台边打开了窗户。
窗户开口处刚好对着正南方,赵知命抬眼望去,可以清楚看到远处牵驴的宁不得,看着少年急匆匆的模样,他轻声笑到,“少年郎可莫要怪我。”
………………………………
一进入小镇,宁不得看着一片狼藉的街道,心里的不安愈发强烈,之后从梧桐巷到稗草街,少年未见到一个行人,好像百姓们突然全都消失了。
不敢过多停留,宁不得加快步伐赶回了酒肆,回来后拴上门坐了很久,悬着的心仍旧没能放下。
“不行,得去问问到底是个什么情况。”几番思量以后,下定决心的宁不得把阿蛮留在家里,独自一人裹着棉袄出了门。
少年要去的地方是相隔只有几条巷子的案板街,所要询问之人是小镇仅剩的两个至交好友之一,沈青檀。
沈青檀比宁不得大一岁,三岁那年母亲病重离世,此后便一直和父亲过活。
沈青檀的父亲名叫沈有方,与宁不得爷爷生前关系尚可,是小镇书塾里的教书先生,在父亲的教导下,少年自幼饱读诗书,尚未束发便已在童试中考中秀才,后来就一直在学塾里帮着父亲教书。
不到一盏茶的功夫,宁不得便来到好友家门口,少年敲过门等了好一会,木门才打开了一条缝,内里一只眼睛正在偷偷张望。
眼睛的主人看着裹着夹袄的宁不得,微微有些诧异后便急忙打开了门,招呼少年进去。
开门者着儒生青衫,看起来一身书卷气,正是宁不得好友沈青檀。
宁不得随他一同进了正屋,屋里还有一人,不是沈青檀的父亲沈有方,而是他俩的另一位好友江照影。
此刻江照影正翘着二郎腿半躺在一把碧绿竹椅上,看见来了沈家的宁不得有些惊讶,随即坐起了身笑问到,“呦,这不是小宁子吗。现在镇上都不让出门你是怎么来的?赶紧来跟俺说说。”
“不让出门?怎么回事?”宁不得听了江照影的话也一头雾水,他继续说道:“我刚贩酒回来,到了镇南边看见块大石头,回到镇上又看见镇南房屋倒的倒塌的塌,就来问问秀才出了啥事。”
“怎么,你还不知道?小爷在四方楼做店小二,算知道个大概。”江照影一拍竹椅扶手站了起来继续说到:“这事还得从今早说起......”
于是江照影便将来龙去脉一一说明,早晨两方对决后官府接管小镇,之后召集所有百姓围观马青行刑,最后禁止任何人私自出门。
“一禁足俺便和秀才一起来了他家,中午没见到你俺们还担心,生怕你小子是不是给埋在了哪家宅子底下......”
“以前听楼里说书先生说外面有不少武林高手,以前总不信,没想到咱们镇上就藏了这么多,可惜去了小镇南头的都没了。”
江照影刚开始说话时还带着些兴奋和调侃,话到最后语气里却满是失落和惋惜,等他说完在场的三人全都沉默不语。
江照影还沉浸在恍然和惋惜中,宁不得在想前者这一番话,沈青檀则是看着其余两人,皱着眉头。
“这还不是最要紧的。”愣了一会,回过神来的沈青檀说到,“晌午领头的那位说了,何时找到反贼,何时百姓才能外出,如果一直找不到就一直禁足,直到捉到人为止。”
“那如果一直找不到,咱们就一直等?要是找个十天半个月,镇上的人不都得饿死?”闻言江照影面色焦急,之后起身在屋子里来回踱步。
“有这个可能。”沈青檀点了点头回答道:“现在官家的人大部分去了后山找人,但是小镇上应该还有人在暗中盯着。”
“我以前在一本杂书上看到过,这些穿飞鱼服佩绣春刀的侍卫应该是王朝锦衣使,而那个男人...”说到这里沈青檀顿了顿,看向了宁不得和江照影。
看着沈秀才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江照影没好气道:“有话快说有屁快放,就你沈秀才喜欢卖关子。”
沈青檀犹豫了一下,还是继续说了起来,他面色凝重到:“那个领头的男人穿的是白色蟒袍,在咱们王朝蟒袍可不是谁都能穿的。”
“什么意思?”见沈青檀刚说一句又停了下来,江照影急切道,“你沈秀才懂得多,小宁子也识字,俺家里人走得早,没读过书也不识字,你能不能别卖关子?”
沈青檀无奈的摇了摇头,面带苦笑着吐出了两个字。
“王爷。”
江照影听了答案差点蹦起来,他大声喊道:“你说啥!王爷?!”
“江大爷你小点声。”沈青檀听到江照影大喊,赶紧过去捂住了他的嘴,“私议皇族,按律当斩。你再这么喊下去,有八个脑袋都不够咱们掉的。”
江照影摸了摸鼻子面漏尴尬说:“咱不是从来没见过这么大的官吗,第一次见有点激动,下次注意下次注意。”
宁不得听着二人的对话更觉得奇怪,他没由来的想到早上来买酒的白袍男人,随即看向沈青檀,问到,“你们说的这个人可是穿一身白色袍子,袍子上有条龙头上还戴了个白色斗笠?”
“对对对,是戴了个白色的斗笠。”沈青檀还未回答,一旁的江照影已经抢先接了话头,说着他又面漏兴奋的问到,“咋个你见过?”
宁不得闻言轻轻点了点头。
江照影又说:“咋个情况,你还认识王爷?跟俺们说道说道。”
宁不得面色复杂,随后将白袍藩王在自己这买酒的事说与二人,沈青檀和江照影听了啧啧称奇。
江照影说道:“可以啊小宁子,现在卖酒都卖到王爷那去了,有你的。”
宁不得没有回话,只是苦笑着摇了摇头,随后他看着沈青檀问道:“从一来就没见到沈叔叔?他去哪了?”
沈青檀说:“家父打算参加来年乡试考取举人,从一旬前就已经常住书塾在那边了。”
宁不得点了点头,之后三人又陷入了沉默。
过了半晌宁不得才抬起头看向沈青檀。
“秀才。”再三考虑后他问道:“你说我去找那王爷,求他每日给乡亲们半个时辰准备吃食可不可行?”
沈青檀听完长考一番,摇了摇头道:“他让百姓禁足,目的是为了防止贼人浑水摸鱼,此法未必可行。”
宁不得想了想又问到:“那若是我们选出几人,每日挨家挨户收钱送饭呢?”
沈青檀听完又思索了片刻,“应当可以,只是不知这位贵人答不答应。”
宁不得笑了笑说:“这贵人喜欢喝酒,我带上两坛过去,指不定好使。”
沈青檀面漏犹豫,欲言又止。宁不得看得出他是担心自己会出意外,便开口说道:“秀才你放心,我看这王爷不像是坏人。这些年邻里对我多有照顾,我也不能见死不救。”
眼看沈青檀又要开口说什么,宁不得只好抢先开口说道,“我爷爷在世时说过,‘好事莫相争,恶事莫相让’,现在总得有人站出来,放眼整个小镇,只有我去最合适。”
“小宁子说的对,总得有人管这事,别人不管咱们管。”江照影也跟着对沈青檀说,又转头看向宁不得,“待会咱俩一块去,俺在后面给你搬酒。”
宁不得摇头说道:“我在路上走动可能跟早上与那人卖了一坛酒有关系,你如果胡乱走动保不定就要杀头所以还是我自个去。”
“那行,我就不去了。”
低头叹了口气,江照影抬头看向宁不得时眼神真诚,“一有啥情况你别管别的赶紧先回来,毕竟命最重要不是?”
“这不还没去呢,咱们多往好处想想。”宁不得笑着说完,又故作轻松到,“那我现在就动身,不管成与不成都与你俩捎个信。”
沈青檀点了点头,说道:“事不宜迟,既然决定了就赶紧动身,估计再晚会贵人也该休歇了,不过宁小子到了四方楼后切记慎言慎行,一定要慎重再慎重。”
宁不得与二人点了点头,出了沈家便直奔家里,回到家以后,从院子里挖出了两个精致酒坛,便又一次出了家门。
....
酒坛里的酒叫般若汤,除去这两坛外,地里还埋着四坛,酒水是少年的爷爷在世时酿造的,算算时间,已经埋下了十年之久。
刚出酒肆门,宁不得独自在门口站了一会,虽然他此时端着酒坛,但心里还是有些没底,可是一想到三年来一直照顾自己的邻里,少年还是咬了咬牙,径直往四方楼的方向走去。
…
少年走后不久,街角隐蔽处出现了一高一矮两道身影,望向步步远去的少年,其中个头较矮的,转头对身旁之人说道,“刘哥,这小子这会进进出出的,咱俩就不管管?”
被唤做刘哥的男子,正是之前的去四方楼报信的刘青,他摇了摇头说到,“那一位的意思。”
刘青说完,另外一人沉默不语,二人又再度隐匿于黑暗中。
......
与此同时,小镇书塾有中年人在油灯下埋头抄书,落笔不停。
后山之上,一袭白衣站在涯巅,俯瞰山下小镇时,眉头微皱。
洞穴之中,粗犷汉子燃起篝火,烤着鲜嫩兔肉时,骂骂咧咧。
四方楼里,白袍藩王坐于屋脊,抬头仰望夜空时,想要饮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