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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天地间,如白驹过隙,忽然而已。’时至今天,浮蚁镇禁足已有整整十日。

正午十分,日头仍云层时隐时现,天空中却有零星小雪飘然而下,此时整个小镇空无一人,只有一辆马车在街道上走的优哉游哉,蹄铁与路面青砖相触时,发出的脆响悦耳动听。

与拉货所用的板车有所不同,这辆马车后面是个有‘车辕、四壁、盖顶’的梨木车厢,遇到气候恶劣时,即可保暖又能遮蔽风雨,当然价格也同样不菲。

恰好,当下就不是个好天气。

缓慢行驶的马车前端,车辕处驾车的黝黑小伙缩了缩手,骂了句鬼天气后,转头问车室里的单薄身影索要蒸饼。

一路上已经拿了三张蒸饼,车室里的年轻人有些无奈,但一想到前者不吃东西堵不住嘴巴的性格,无奈叹气后也只能老老实实照办,于是便透过车窗,递出一张尚且冒着热气的黍米饼。

“哎,小宁子。”

只用右手驱车,左手握着蒸饼啃个不停,黝黑少年呼出了一口热气,之后头也不回的含混到,“今天这大年三十可一点年味儿也没有,整天禁足禁足的,你说得禁到啥时候?”

“我是真不知道,从一大早上开始,你已经问了我三次了。”

无奈叹气的瘦弱少年压了下火气,又一次恳求到,“江大爷,求您放了我吧,再说一次,我是真真就不知道。”

这二人,当然是正在送饭的宁不得和江照影。几日以来,但凡嘴里不吃东西,江照影就会叨叨个不停,委实是烦坏了喜欢安静的宁不得,起初少年还会与之闲聊几句,到后来已经学会了自动过滤,多是前者不停在说,后者偶尔附和一两句。

“俺这不也是担心嘛。”吃饼驾车的江照影干笑一声,而后略带羡慕到,“俺寻思你跟那大人物都坐一张桌子上喝酒了,多少也得有点个消息不是。”

宁不得苦笑一声,再次解释到:“江大爷,就咱们仨的关系,我要是真知道点什么,不一早就跟你俩说了。”

除去江照影,另外一人自然是另一头送饼的沈秀才,之前分组时,黝黑少年非要和宁不得一组,宁不得当时没有反对,只是却是有些后悔了。

见两人间的气氛略显尴尬,江照影赶忙换了个话题,他一边砸吧嘴皮,一边说到,“你还别说,秀才这小子装傻充愣可真厉害,能从钱公鸡手里能讹来这么多银子,可真有他小子的。”

“确实。”宁不得赞同了一声,回想起了当时的情景。

那天沈青檀告别了碧通商行,之后便找到这二人,说自己不仅说服了钱满贯出资出物,还额外捞了一千五百两银子,之后三人开始座地分赃,每人分得五百两,到现在一想起来,哥仨还乐的合不拢嘴。

胡思乱想间,马车已经走了很远,宁不得伸手掀开厚实门帘的一角,眼见外面已是小镇最西的琵琶巷,随即示意江照影,不要再去絮叨此事。

心中有数的黝黑少年应了一声,接着吁停马车,翻身而下后,同宁不得将最后两筐蒸饼搬到了地面上。

看着约莫三尺高的大藤框,宁不得没有说话,弯下腰后深吸了一口气,少年卯足力气将藤框搬起抱了个满怀,之后便向琵琶巷腹部走去,准备挨家挨户分发蒸饼。

琵琶巷是此行最后一条巷子,说是巷弄其实是一片聚居地,只因俯瞰之下,如一把柄在北、腹在南的琵琶,横贴于地面,因此才起名为琵琶巷。

初入琵琶巷口街道稍宽,向南而行越走越窄,走上约莫二十丈后又复宽,直至最后出了瓶颈,视野豁然开朗,如拨开云雾,得见青天。

看了看窄长巷弄,又看着筐里满满的蒸饼,江照影对向里走去的宁不得哀叹到,“哎,琵琶巷这么长,咱俩天天搬着这一大筐饼,一趟又一趟、一趟又一趟,啥时候才是个头啊。”

“别在那抱怨了,赶紧送饼。”宁不得脚步不停,边走边说到,“送完最后两筐,你我还得回去帮灶,耽误了傍晚送饭又得有人饿肚子。”

见被拉的越来越远,黝黑少年只得加快步子追了上去,好不容易又与宁不得并肩而行,之后两人便牟足了劲向南走,期间都没再开口。

过了好半晌,二人到了窄口的一半,喜欢碎嘴的江照影憋得实在难受,随即问到,“小宁子,我和秀才认识你这么久,除了酿酒之外,还没见你这么认真过,到底为啥这么卖力?跟俺说道说道。”

此时,宁不得整个左脸颊正贴在藤筐右侧,目视前方时,根本看不到左侧同行的江照影,听前者疑惑发问,随即淡然到,“我爷爷在世时常说,人要有感恩之心,落难时受人恩惠,待到日后有了能力,自当滴水之恩,涌泉相报。”

说着,满头汗水的宁不得停下步子,将藤筐费力的放在地上,少年打算原地歇息片刻,他抹了一把额头汗珠,看向前者继续说到,“现如今你我都是孤身一人,虽然日子是越过越好了,可早些年若不是有四邻接济,怕是都饿死在各自家里了。”

听着宁不得的话江照影有些不以为然,虽然内心中并不认可,但看着前者神色认真便没有多说什么,略作休息后,二人又搬起藤筐继续向前,到了‘琵琶’腹地才分成左右两路,各自送各自的。

琵琶巷腹地状若鸡卵,里面的房舍一圈套一圈,总共围成了四圈。以往二人分开,碰面四次后便可以一起返程,可这次双方碰头了三次,第四次宁不得却迟迟等不来黝黑少年。

虽说江照影没啥学问,说话时也口无遮拦,可但凡有正事交到手里,这个质朴少年都会认真去做,等了差不多一盏茶的功夫,宁不得心中逐渐变得焦急,随即想也没想,照着江照影该来的路线找了过去。

拎着已经空了的藤筐,宁不得脚下步伐急促,他挨家挨户敲门,询问江照影是否来过,等快到了尽头,这才看见迟迟不来的黝黑少年。

宁不得目光中,江照影在一处破败院落门口停步不前,手中比比划划,像是与门内之人交谈着什么,因为离得太远听不清言语,他便快步走去,想看看到底出了什么情况。

路程不远数十步可至,宁不得来到以后,发现这是孙婆婆家的院子,院里有个与二人年岁相当的少女,此时正焦急的挥舞着双手,像是在比划什么。

少女名叫孙唱晚,是孙婆婆的孙女,也是唯一的亲人,因为一直以来师娘俩相依为命,于是随了老人的姓氏。

孙唱晚年纪不大,却已出落的亭亭玉立,虽然身材瘦弱衣衫破旧,却掩盖不住沉鱼落雁的姿色,特别是眼角下悬着的一颗小小泪痣,配上如注春水的眼眸,当真是我见犹怜。

唯一的美中不足,便是少女从小不会说话,是个小哑巴。

“生姜,出了什么事?”

一来到就看少女哭的梨花带雨,宁不得有些疑惑,只是没料到江照影比他更摸不着头脑。

“俺也不知道啥情况啊。”黝黑少年一只手挠着脑袋,说话时脸色有些苦闷,“俺刚一过来,就看见这妮子在里面比比划划,俺寻思着她是不是饿了,就给她拿了两张饼吃,没想到这妮子不仅不吃,还把俺们辛辛苦苦做的饼给扔了。”

宁不得低头看向破旧的柴门内,果然有两张蒸饼躺在地上,表面已经沾上了泥水。心头有些不解也有些不快,少年皱着眉抬起头,见当下孙唱晚脸上还挂着泪滴,原本因为浪费粮食的不喜,随即冲淡了不少。

眼见终于来了其他人,少女神态愈加激动,眼角不停落泪的同时,手里也比划的更加卖力,见状宁不得安抚道,“别着急,有什么事跟我说。”

语气温柔的说完,看少女仍是很着急,少年突然响起她不会说话,随即又说到,“你先别哭,我现在问你问题,是你就点头,不是就摇头。”

看着眼前单薄却干净的少年,孙唱晚没由来的心头宁静,随即便开始控制自己的情绪,直到停止抽泣后,这才轻轻点了点头。

“你是饿了还是渴了?”看少女已经恢复了情绪,宁不得便疑声发问,谁知少女闻言后立即使劲摇头,情绪也再次变得焦急。

“不是渴了也不是饿了,那就是和吃喝没关系。”宁不得见状喃喃自语,少女也随之点头,略作思虑后,少年又试探问到,“你是遇到麻烦了?”

少女急忙点了点头,接着又使劲摇头,之后伸手指着屋子,双手再次比划了起来。

“不是你有麻烦,是屋里有人有麻烦。”

看了好一会,宁不得终于明白了少女的意思,接着便幡然醒悟,口中惊呼到,“你说孙婆婆有麻烦?!”

孙唱晚闻言又重新变得焦急,她使劲点着头,眼中有泪滴不断流下。

“生姜,进门!孙婆婆可能有危险!”招呼一声后,宁不得便向着大门走去。

江照影一把将少年拉住,刻意转身避过了少女,之后小声说到,“你疯了?忘了一开始那个带刀侍卫说过什么了?”

“所有人送饼只能隔着门,谁要擅自进去,开门和进门的人都得满门抄斩,也包括你宁不得!”

江照影越说越激动,握住宁不得的手也抓得越紧,瘦弱的少年想要抽手,却没办法挣脱。

一番挣扎无果,宁不得停下了动作,他转过头看着江照影,脸上隐隐有了怒色:“江照影,放手!”

江照影神色坚定地摇着头,认真说道:“你知道那人没有开玩笑,我不能看着你送命。”

“人命关天。”

紧紧咬着牙,宁不得一字一句说完情绪逐渐变得激动,接着又急切开口到,“孙婆婆这么一大把年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怎么办?”

嘴里说着话,少年再次开始挣脱,“以前我也是和爷爷两个人,我最最最后悔的,就是那天晚上没能留住他,更不想以后有人像你我一样,年纪这么小就要一个人熬日子。”

“每天睁开眼家里只有自己,逢年过节,别人一家乐乐呵呵,坐在一起吃团圆饭,我们呢?我真的怕哪天生病死在了家里,等到尸体放臭了都没人知道!”

“咱俩都清楚...一个人的日子不好过不是吗?”说到最后,宁不得略显低落,接着用尽力气挣开了江照影。

黝黑少年一言不发,神色复杂的看着宁不得,后者眼含深意的与他对视,见他无动于衷,随即轻笑着转过身,一步步向门口走去。

“反正也是一个人,满门抄斩便满门抄斩了。”

“其实这几年...”

“早就活够了...”

说话间宁不得已经来到了门前,自嘲一笑后,少年铆足了气力抬脚踹去。一声轻响,本就破旧的柴门,应声而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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