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善德堂,宁不得和江照影便匆匆赶回去帮灶,因为中午耽搁了不少时间,二人下午送饼比平时晚了许多。
晌午还飘落的零星小雪,不知何时停了下来。马车在积水未消的街道上悠悠而行,蹄铁踏着青砖铺就的长街发出了连串的脆响。竖耳倾听时,声音错落有序悦耳动听。
......
从晌午回来后,宁不得便魂不守舍,即使是挨家挨户分发粮食时,少年也在苦思冥想,此时宁不得坐在车里低着头,略带稚气的脸上眉头紧皱,正看着鞋面上不知哪里沾来的泥土,怔怔出神。此时他满脑子只有一件事,自己该如何给孙唱晚一个交代。
宁不得和江照影送完了所有街道,惟独剩下了最西的琵琶巷,二人上了马车,此时太阳已经偏向西方,眼看夜幕将至,江照影轻喝一声,马车随即加快了步子,没用多久便到了琵琶巷口。
江照影从车辕处下来招呼了一声,这时宁不得才稍稍回神,之后二人协力搬下两筐蒸饼。随后与之前一样,挨家挨户分发。
约莫有两柱香的功夫,宁不得来到了孙婆婆家门前,犹豫了半晌,最后咬着牙敲了敲门。
一直在家里等候的孙唱晚,听到外面有人敲门,赶忙起身,步伐匆忙的来到院子里。看见来送饼的宁不得,一直满面愁容的少女脸上终于露出了笑意,之后快步走到门口,与宁不得比划了几下手势。
心情忐忑的宁不得看着眼前这张笑脸,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他没有开口说话,勉强扯出了一张笑脸。孙唱晚看见宁不得笑得僵硬,心中好像猜到了什么,脸上不由得变得更加紧张。她对着宁不得打着手势,显得有些急切。
虽然宁不得不知道少女在比划什么,却知道她是在担心孙婆婆的安危,见她这般摸样,少年心中有些不忍,却又不想欺骗她,于是只能找了个折中的说话。
过了半晌,宁不得开口说道:“孙婆婆在还杜大夫那边医治,情况不太好,杜大夫说尽力而为。”
听完宁不得的说法,孙唱晚显得手足无措,慢慢脸上的担忧变成了伤痛。少女站在原地没有动作,双手却微微颤抖。她紧紧抿着双唇,嘴秋水般的眼眸蒙上了一层水雾。整个人看起来泫然欲泣,我见犹怜。
“欸,你先别哭。”眼看少女快要哭了出来,宁不得赶忙说道:“现在婆婆还在医治,杜大夫的医术如此高明,婆婆肯定没事的。”
“听哥哥的话,先别哭了”宁不得说完少女还是一如既往的模样,他只得又说“现在婆婆能不能好还说不定,咱们要相信婆婆,也要相信杜大夫。”“你这么伤心对身体也不好,孙婆婆要是医好了,回家以后你却哭出病来,她一定会很伤心的不是吗...”
“............”
宁不得好声好气说了半天,孙唱晚才稍稍好了一些。
她抬起手擦了擦眼眶里打转的泪水,对着少年施了个万福。
宁不得看见少女不在难过,便从筐子里拿出了两张厚厚的蒸饼递给了少女。
少女看着宁不得递过来的东西摇了摇头,随后低下头先点了点心口,指了指自己的腹部。
宁不得她还在担心孙婆婆,没有胃口吃东西便说道:“还是吃一点吧。”。
少女犹豫了一下,随后还是轻轻摇了摇头。
“你现在还在长身体,不吃东西怎么行?孙婆婆知道了心里也会不好受的。”
“乖,今天先凑合着吃。”宁不得见状说道:“明天中午我给你做些别的饭菜,再带些好吃的酥糖好不好?”
孙唱晚见少年说话时细声细语,看向自己的眼神温柔,不由得脸颊发烫。他觉得此时温柔的宁不得很好看,就像四月吹拂的清风。
于是羞红了脸的少女低下了头,随后轻轻点了点。
宁不得见她点完了头,便把手中的蒸饼塞进了少女的手里说道:“那你便回去吃些东西,我也赶快去给其他人送蒸饼。”
听宁不得说要走,孙唱晚有一点点失落。她看向少年,眼里有一丝丝的不舍,随后还是笑着点了点头。
见少女有些失落,宁不得心里也不太舒服。
“乖,我先走了。”他伸手揉了揉少女的头,笑着说:“你也回去吧,明天一定给你送些送好吃的。”
宁不得说完孙唱晚轻轻挥着右手,于是少年也轻轻点了点头。接着他抱起了到自己腰间的大藤筐,迈步向着下一户人家走了过去。
在宁不得一户一户人家送饼时,孙唱晚就这么静静的看着他。直到少年走过拐角没了身影,孙唱晚才恋恋不舍的转身进了房中。
......
宁不得与江照影碰头时,天色已有一丝暗淡。
二人往回走的时候,江照影问道:“那姑娘咋个说?”
宁不得只得将安慰孙唱晚的话又说了一遍。
“你这不是骗人家嘛?”江照影疑惑道:“万一今晚上孙婆婆就没了,以后你咋个办哟?”
“那还能怎么说?直接跟他说孙婆婆没救了?那人家姑娘还不伤心死?”
宁不得瞪了一眼口无遮拦的江照影,随后又说道:“这么说只能算是暂时将她稳住了,时间一长就不一定能有用了。”
“是我我就实话实说。”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江照影想了想后说道:“对对对,好像叫什么长痛不如短痛!况且咱们俩不也都是孤儿吗,秀才那小子也没娘,这么多年不一样过来了嘛。”
“可人家是个姑娘啊。”
“万一她一个想不开,自寻了短见怎么办?”说着宁不得叹了口气“哎,生姜。生离死别的滋味你我都清楚,半点都不好受。”
江照影嘴上答应着,语气却不以为意,他说道:“得得得,就你小宁子想的多。不过你天天脑子里想这么多,你愁不愁啊?你看看我吃饱了睡,睡醒了吃,一天到晚也不学你们这么不开心。我跟你说啊........................”
“......”
二人上了马车,江照影还在絮絮叨叨个没完。
一路上宁不得即没有回话也没有打断,由着黝黑少年自己说个不停。
他又开始怔怔出神,只是这一次满脑子都是孙唱晚的影子。
想起刚刚少女破涕为笑的模样,宁不得脸上也有了一些温暖的笑意。
........
宁江二人一到了沈家,一袭青衫的沈青檀便传来了一个消息。
“孙婆婆走了。”
沈秀才微微颔首,摇头说道。
宁不得听到这个消息有些惊讶,随后看着满脸惋惜的沈青檀脸色阴沉。自己才刚刚安慰好孙婆婆的孙女,孙婆婆便这么撒手人寰了。
“我说的有这么准?”
江照影嘴里咕咕哝哝,表情有些郁闷。
“你别看我,可不是我干的。”宁不得转过头瞪了一眼江照影,江照影赶忙摆着手摇着头道“她是中阴风人没得,不关我的事。况且咱俩一天都在一起呢,你们可要信我啊....”
“闭嘴!!”
宁不得乍然喝道,看向江照影的眼神里有些怒色。
江照影被这声历喝吓得停下了嘴里的话,过了半晌才反应过来,脸上有些委屈。
随着三人都陷入了沉默,一时间屋子里安静又尴尬。
“行了,不得别生气了。”过了一会沈青檀见气氛不对,便开口解围道:“生姜什么性子你我都清楚,他也不是有意的。”
江照影低着头偷偷瞄着宁不得,委屈嘀咕道:“就是,我又不是故意的。我就随口说说,没想到说的这么准....”
“咳咳...”沈青檀故意咳了两声打断了江照影的话,暗自也有些无奈。
二人都看着宁不得,等他开口说话,而宁不得还是站在原地低着头默不作声。
沉默了很久,少年才开口,他语气有些低落道:“...是什么时候的事?”
“你和生姜走之后不久。”沈青檀也不好受,说话时语气透着一丝丝无奈“下午曹家兄弟过去送吃食,杜大夫让他俩稍信给你。”
宁不得听完沈青檀的话,又低着头默不作声,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看着眼前的小宁子不说话,沈青檀提醒道:“小宁子,你最好现在过去一趟。”
宁不得缓缓点了点头,随后抬头看向沈青檀说道:“青檀,你同我一起去。”
沈青檀点头答应,随后对江照影道:“我同小宁子一起去,你在家里休息休息。”
“凭啥不带着俺...”江照影一边咕哝,一边低头扣着手指。虽然低着头,眼睛却偷偷瞄着沈宁二人。
“不是我说你。”沈青檀无奈苦笑道:“不让你去就老老实实呆着,赶紧睡觉不好嘛,瞎掺和什么?”
江照影哼了一声转头向里走去,边走便说道:“不让去便不去,睡觉就睡觉,小爷我乐得清闲.........”
......
待江照影进了里屋,沈青檀与宁不得出了沈家,并肩向小镇医馆走去。
“他就是这个性子,没什么恶意。”沈青檀一边走着一边转头与宁不得说道。
“我知道。”
“哎,我也不该那样说他。”宁不得点了点头,微微叹气后说道:“生姜看起来不聪明,其实心思很细腻,只是很多时候想而已。”
“确实。”沈青檀赞同到。
接下来一路上两人都没有再说过话,直直奔向了小镇医馆。
到了善德堂门口宁不得轻轻敲了敲门,没多久化名杜茂才的杜十郎便开门迎接。
进了屋里杜十郎先领着二人看了老妪是尸首,宁沈二人都沉默不语。
宁不得和沈青檀并不知道眼前的‘孙婆’其实另有其人。
看完‘老妪’遗骨,杜十郎令宁沈二人到了正厅。他让二人先坐,自己到屋里沏了一壶茶后,才一同落座。
“杜大夫。”待杜十郎一坐下,宁不得便开口道:“我一听了消息,便于青檀一同赶来。”
杜十郎微叹一声,说道:“哎,宁小哥走前杜某还夸下海口,说是能给孙婆吊命几天。没想到小哥刚一走,这老妪便没了姓名。杜某实在惭愧...”
见‘杜茂才’面露愧色,宁不得说道“人力有穷尽,杜大夫无需自责。明天一早,我便来将孙婆婆遗体带回去。”
“杜某请二位前来,正是因为此事。”杜茂才端起盖碗,喝了口茶水后又说“依我之见,二位其实不必将孙婆遗体带回去。不如今夜就趁着夜色将遗体拉到后山,悄悄立个坟茔。”
沈青檀听后微微皱眉,问道:“敢问杜大夫,为何要将孙婆遗骨葬至后山?”
杜茂才轻笑到,“《药经》说阴风属阴是寒气入体所致,冬日中阴风而死算是冻毙,如果孙婆走了,按镇上的规矩应当葬到后山。”
浮蚁镇历来崇敬神鬼一说,镇民认为,头顶上有神明高坐天际。这些俯瞰人间的神仙们,不仅负责掌风调雨,同时也在庇护世人、消灾除患。
‘春日溺水而毙;夏日中暑而亡;秋日伤风而逝;冬日霜冻而消。’因这些原因死去的人是被选中的差役,尸身需葬在后山辅佐神明执法,倘若有人违命不尊,天庭震怒下将会牵连整个镇子。也是因为如此,当年宁不得的爷爷才葬在了后山之上。
沈青檀听后沉默不语,愣了半晌才开口说道:“可如今形势紧迫,后山已是禁地,此时将孙婆婆葬于后山,是不是有些不妥?”
‘杜茂才’笑了笑,说道:“今夜刚好天空阴云密布,夜色遮掩下更适合上山,所以杜某才有此提议。”
沈青檀道:“我还是觉得不妥,此事风险太大,被官府发现,我们谁也吃罪不起。”
“可是不将她葬于后山,‘冬神’会迁怒整个小镇。”杜茂才摇头叹息一声。
沈青檀听后再次沉默,书上说‘子不语怪力乱神’,他是不信有神明一说的,只是这四季神明在小镇百姓心中是仅次于天公,他便没有多说。
宁不得看沈青檀与‘杜茂才’不说话,便轻声问道:“我去与那贵人打个商量,可行不可行?”
沈青檀摇了摇头说道:“你与这贵人的香火情也就是两坛酒水,如今已经用的差不多了。”
他顿了顿又道:“况且之前那位也说过后山为禁地,但凡有人踏足一经查证便视为叛国,全镇百姓皆与之连坐。”
“那该怎么办?”宁不得叹气问道。
沈青檀略加思索,说道:“下下策是去求那贵人,下策则是今夜入山,中策便是葬于小镇,待此事风头过去再迁入大山。”
“那上策呢?”宁不得有些疑惑。
沈青檀闭着眼睛轻轻摇了摇头,随后睁眼目视宁不得说到:“没有上策。”
“没有上策,中策也不妥。”宁不得想了想随后说道:“后山之大寻人不易,小镇禁足还不知要到何时……哎。”
“反正横竖都是死,倒不如赌一把。”‘杜茂才’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说道。
沈青檀看着急切的‘杜茂才’心中有一丝古怪,于是他微微皱眉道:“杜大夫为医者,为何如此执着于小镇风俗?”
杜茂才回答道:“这神明一说,说是风俗倒不如说是敬畏和规矩,人生于天地间,还需心中有敬畏。”
宁不得点了点头,说道:“我爷爷在世时说过,世间本来无神明。说是神明不如说是祖宗定下的规矩,教化后人向善。好人相信做善事得善果,坏人觉得做恶业得恶报。好人愈发做好事,坏人不敢生恶业。好的人想要更好,恶的人补救向善。如此长期以往,世间好人越来越多,恶人就越来越少。”
沈青檀虽然还是有些疑惑,但听宁不得都如此说了便不再追问。
“正是此理。”杜十郎没想到宁不得会有这番说辞,正愁如何解释的他听完附和道“没想到宁小哥见解如此之深,杜某佩服。”
“这些都是我爷爷说的”宁不得呵呵一笑,转头又与沈青檀说“不如就按杜大夫说的,今夜便出发?”
沈青檀想了很久,最后略带无奈的点了点头。
见沈秀才点头,宁不得道:“好,事不宜迟。将孙婆遗骨搬到我家中,你我再商议细节。”
宁不得说完,沈青檀也起了身,二人与‘杜茂才’告别。随后在别处找来了一辆板车,将‘老妪’遗骨运回了家里。
临走前,二人没看见‘杜茂才’复杂的眼神,也没看到躺在板车上的‘老妪’嘴角微微挑起的笑意。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