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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雍正十三年八月廿一,陛下又病了。

然而,这次不同的是,有一封密旨,在皇上抱恙之初,就被总管太监——苏培盛亲领着,从陛下现居的圆明园内,火速递到了雍和宫中。

“着尚虞备用处,速查銮仪卫密库,凡关佛道、异教、巨湖、乌鸟、丹丸者,时审而速报。”

五项其中三项,是我们血滴子领旨后,在询问圣体是否安康时,苏培盛告知,陛下近日来,梦中经常出现菩萨、大湖、乌鸟等奇异事物,特要求下发审查的。

不过苏公公也说不用担心,陛下身旁早有熹贵妃、以及四阿哥宝亲王侍候,还有几大国医圣手也早已进了圆明园。

但究竟为了什么,要血滴子去调查早已中落的銮仪卫?

銮仪卫为前明锦衣卫改制而成,曾明面上进行皇帝的仪仗和保卫工作,暗里却仍监察万事,是皇帝最重要的耳目。可由于在先帝康熙爷时,鳌拜在銮仪卫中掺了太多沙子;鳌拜垮台后,康熙爷便下令,停了銮仪卫暗地里的工作。銮仪卫大部分的密牒文件早已被销毁,几近七十年,怎么又来的密库一说?

但按照密旨所注,血滴子廿一日当天,便找到了銮仪卫密库,其中一应物事,被分类搬到了尚虞备用处——即血滴子的总所,雍和宫中。

銮仪卫遗留下来的文件中,真正全部牵涉到皇上所提五项的,就只有在顺治十七年末,被找到的几份手记和日记本。所有的笔记本都递到了我这个总领的手上来。它们的主人,是銮仪卫六品整仪尉--孟衍。据銮仪卫内部资料记载,顺治十七年末,他带领一队战斗、勘察好手,执行当时宫内秘密下达的重要任务。结果那一整队人,在任务过程中都神秘地消失了。

不过令我讶异的是,过去了七十多年,这个孟衍所遗留下的亲笔笔记,居然还保存的较为完好。一个已经失去监察大权数十年的銮仪卫,为什么还会如此尽心地,把这几册笔记保存呢?

二、

孟衍,直隶省永平府人,崇德二年生。他在顺治十七年初冬,进正六品整仪尉前,只是个小小的从七品经历。据他日记中所写,他由一位从龙入关,后拜銮仪卫云麾使的满人——乌雅·勒尔甘所辖。日记中,勒尔甘是一位极其鄙薄汉人,对待下属,相当刁钻刻薄的銮仪卫高官。那些不堪其辱的汉人下属,想要辞官离去,勒尔甘都不会轻易放过。而事情出现端倪和诡异变化的,是在顺治十七年的九月十九日。

其时,距皇贵妃董鄂氏薨逝正好一个月,顺治爷对董鄂妃深情之至,先是寻死觅活,之后又下令内阁,将董鄂妃封为了有整整十二字谥字的皇后,丧礼的隆重的程度,甚至都高过了建立大清伟业,顺治爷皇考——太宗皇帝的葬礼。普天之下尽数服丧,顺治皇帝又闹着出家,全国震动。而董鄂皇后崩殂三七日后,景山上的火化道场,更是有一些诡异的传闻流出。直到九月十九,孟衍被勒尔甘唤到,地处紫禁城东南角楼的銮仪卫总司中,二人进行了一番密谈。

当日不知什么原因,勒尔甘面色有些不自然,十分生硬甚至是很没精神。而在密谈过程中,勒尔甘一反平日嘲讽斥骂的姿态,和颜悦色地告知,孟衍得了一件差事——一件不由銮仪卫总司下发办理,由宫里直接管理的案子,交到了他一介卑微的七品经历身上。

“陛下听闻孟经历探案如神,叹经历高才,居然屈居七品。恰好宫里出了点事儿,内务府没用查不出,皇上这里,要你去宫里了解下情况——能得圣上青眼,孟经历可要好好把握啊。”

孟衍自己也是惊疑不定,勒尔甘态度突然极大地好转,绝不可能是因为,自己若真办好差事,日后必定平步青云——勒尔甘骨子里就鄙弃外族之人,就算是三品以上的汉人大员,勒尔甘也常在公众之前讥讽,就因为他是大清的锦衣卫——銮仪卫中的高官。

当天,孟衍便见到了从宫内来,安排事宜的太监吴良辅。据吴良辅所言,顺治爷由于董鄂皇后的仙去,伤神之极。而太医院开来的安神香药丸,其中有几粒,在陛下的寝宫乾清宫中,被同等数量的几粒假药丸代替了。幸而顺治爷服下一粒假药丸后,觉察到不对,立即吐了出来。虽然经查,假药丸无毒,但问题仍很重大。药丸进乾清宫时,被查过一遍又一遍,说明是后来才被调换的。太医院被清查十数遍,慎刑司也把乾清宫原有的,和近月进出的太监奴婢几乎审死干净,都没发现究竟是谁做的。

孟衍得知,就算炼制少少几粒假药丸,所需材料其实也是极多。而一列被严审进宫的珍稀药材,账目都清晰无比,这么大的假是做不了的。而且炼制的阵仗,吴良辅也说比较大,在宫里炼制难以实现,所以应该是在宫外炼成,又带进乾清宫的。

吴良辅最后交给了孟衍一张,写满了假药的材料信息的单子,和装着两粒假药丸的小瓷瓶。

其实孟衍也明白,这药丸必然不是吴良辅表面上所说,只是安神的功效。吴良辅所给的单子上,所记材料有天葵水、紫河车、白朱砂、秋石等药物,甚至还有不少类似辰砂、真铅、阴火白等道士炼丹的材料。但炼制手法却讳莫如深——药材邪异,手法阴晦,且药丸通体灰白,闻起来味道极淡。

不过从单子上可以得知,这些材料就炼单单手中这两枚,就所耗极靡。既要隐蔽,宫外通过刑部衙门不太合适,所以查这些巨量药材,还是孟衍这些皇帝亲领的銮仪卫来的好些。

虽然上面表示了,必要时,可以直接走些衙门程序来协助破案。但孟衍自认,不可能是皇帝那边放出来的唯一一条线。手记写到这里,也表明了孟衍虽胸怀忐忑,不知查不出,抑或是查出真相后,他和那些一起做这件暗事的同侪,会迎来怎样的结局。但他还是心怀希望,他能够顺利破案、升迁,不再受上司的欺侮,再迎娶一位贴己美丽的妻子。孟衍每每听及思及,顺治爷和董鄂皇后的爱情故事,也会幻想,自己若能娶一位那么知心的女子,也一定会神魂颠倒,爱她入骨……

三、

孟衍率先翻查了,禁军登记的,进入内宫人事的造册,但自董鄂皇后大行后的前几日,纷乱的祭奠场面,很多还是在内宫举行的。僧人进入内宫,都身随顺治爷周侧,即使进了藏药的乾清宫,皇帝必然也在那里,那时戒卫森严,偷药换药几乎不可能。而进入内府工作的杂仆,安排的都是长期受召的同一批,家底也被调查得一清二楚,这些浅显的线索宫里早查过了,僧人和宫外仆役都没嫌疑。孟衍只有从药材入手了。

九月廿四日,孟衍实在抵不过勒尔甘的盛情邀请,再加上他心中另有打算,便在秋末冬初的第一场雪中,只身赶赴勒尔甘宅邸的夜宴。

虽然孟衍一直对勒尔甘,突然表现出的好意心怀介惕,但他如今调查进入死胡同,怎么能不焦急?于是席间,孟衍也就站起敬完酒后,开始拿捏着分寸,不吐案件实情地,寻求面前銮仪卫中高官的帮助。孟衍又递给了勒尔甘,自己抄录的假药丸所需材料信息的纸张,以及问这些药材,若要大量地在京城内流通,能否查出些眉目。

其实孟衍也明白,若这些假药是在京城外炼成的,那他一介七品经历绝不可能查出来。但事到如今,只有赌下药丸是在京内炼的了。

勒尔甘大致看了一下,先是说,这些药材,虽然有些很是偏怪难寻,但偌大京师,如果是分批,分不同线路隐晦地运,想查出来还是不可能。在孟衍刚露出失望表情时,勒尔甘又笑着说道,他还有另一种方法。说罢便转头对后堂喊道:“鄂赫,你来看看。”

据孟衍所写,其时的小雪,虽是压松犹未得,但天地已然萧瑟。不远处的景山,都透出破败的气息。但和着从后堂深闱轻袅步出的少女,盎然的春意,就在厅内勃发出来。少女真如青阳节气踏春而来的句芒青女,华茂春松。

勒尔甘介绍,这是他的亲妹鄂赫,家中阿玛额么去得早,就一直由勒尔甘和他妻子带着。勒尔甘虽宠爱这个亲妹至极,但妻子死后,却也不大管教得来鄂赫。大概再加上她天生机俏,所以鄂赫不像别家的女子,只是稍有些羞涩,一直没有抬头看孟衍。但别的更多的,还是让人生出可爱亲近之感。孟衍当时偷偷观察,少女未戴头饰,梳髻垂辫,是未出阁的发式。

勒尔甘又说,鄂赫伶俐,自小便对医理药学感兴趣——她阿嫂原来也是名声不小的女医,随着她的喜好一教,发现鄂赫真是,举一反三触类旁通,短短几年,她阿嫂就说教不了了。勒尔甘说,以后还真可能要应她阿嫂所言:“日后可为大清义妁”。说完不等孟衍发言,将手中的纸张递给了自己的家妹,顺便阐述了下孟衍的问题。

看着她低垂着眼睑阅读纸张,长而疏的睫毛影,在粉颊上轻微闪动,孟衍感觉这些轻柔的睫毛也扫在自己心尖。

孟衍在日记上写道,少女终于抬头望向了自己时,自己好似在她眼中,看见了在烟花三月将花瓣打坠的蒙蒙细雨。

我读着孟衍在这里,就花如此之多的篇幅,写这位女子。哪怕日记之后所写,我仍能从字里行间读出,孟衍对这位少女强烈的爱慕之意。就像孟衍所写:“感觉真的就是她了。”不过据我所闻,“鄂赫”此名当真少见。

鄂赫双眼放光,不知是因为孟衍这个人,还是因为对单上的药材来了兴致,竟径直问道:“孟经历,小女子这里已经有了头绪,不知经历现在身上可带有此药?”少女左眼下那一颗动人的泪痣,更添她的肌肤美感。

应着鄂赫对他的要求,孟衍就拿出了,有意带来的一粒。鄂赫轻轻刮下假药上的一些小粉末,放入唇中轻抿。假药无毒,孟衍也正好借机,名正言顺地观察少女。抿完后,鄂赫又刮下更多的粉末,在孟衍面前用唇舌轻抿,勒尔甘倒也不阻拦。就这样,鄂赫每次越尝越多,双眼却是越来越亮,到最后剩大半药丸时,鄂赫终于对孟衍自信地说道:“孟经历,单子上所写基本属实,不过紫河车这一项,不该是妇人生产后,所剩的胞衣烘晒干燥得到的,而应该是新鲜的象胎。”

孟衍实在是瞠目结舌,太医院化验分析所得的方子,被一位少女用嘴尝了一些,就说出了漏洞。之后那场溪桥雪夜中,鄂赫不好意思地解释,那是由于,这药丸本就是大象胎盘这剂药用的最多,且她自己不久前,尝过炼制后的象胎,所以能分辨出与干燥人胎间的差别。而且紫河车的用途,实在是远远多于广于象胎,也怪不得太医院直接把象胎当作了人胎。

不过她最后也提到了,这样炼制的药丸,感觉总是缺少了一味药材,没有激发出真正的药性。所以,应该是服药者,前期伏延蛇行地服用炼制不完全的药丸;最后再服用完全炼成的,引导之前积淀的部分药性,厚积薄发,来达到效果的。所以目前,她看不出来这药究竟有什么用。

后来宫内太医院再查,药丸中确实应该是新鲜的象胎。既然如此,那便好查了许多。京城中的大象,就只有归宫内辖管的内外象房饲养,送由本就是銮仪卫管制的训象所训导,再引至演象所,为朝仪盛会的出现而演练。孟衍不出几日便查出了,大象在内外象房生产后,胎盘胞衣由相应饲养者拿去售卖,一般由各个制药坊收去。而几粒假药丸所要的象胎不少,还要保持新鲜,所以需要那些母象,在几日内一同生产。找到符合要求的一段日期,再从饲养者顺藤摸瓜,孟衍果然查到了,这些象胎,表面上被一些,压根没听说过的制药坊收了,其实全汇到了城北一处,荒败到四下无人的大院内。

十月初一,冥阴节,孟衍在大院百尺之外的树林中蹲伏观测时,被人如无声的阴风潜到了背后。此人并不擒住孟衍,而是直接将他打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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