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感觉自己骑着一匹长相怪异又神骏异常的宝马,奔驰在年月的长河中。
神骏快过了光,过去、现在、未来的种种,就像马骑灯一般,被快速地翻过,让我来不及细看。场景中的声色,就像五彩的湖泊和无尽的长歌,席卷着我飘流在模糊的,回忆的梦中。
我回到了道光廿二年的天京。那时这里还不叫做天京,而是叫江宁。
骏马驮着我飞驰到江宁的下关江上,那里停着一艘战舰,上面挂着英吉利的红蓝米字旗。
我和神骏跃上战舰,就听到有人在那里朗诵着什么,同时又有人将其翻译成洋文。
“今大皇帝准将香港一岛给予大英国君主。”
“今在中国所管辖各地方被禁者,大清大皇帝准即释放。”。
“酌定银数共二千一百万圆……”
是《江宁条约》。
《江宁条约》,对外敌,赎香港、给烟钱、释放屠夫、汉奸免罪。
而这二千一百万圆大烟的赔偿钱,实行到万千清国百姓上,便是百姓到小吏,到大吏,到衙门,到县官,到户部,户部里又来吸一遭血……敲骨吸髓,不过如此。
官官刮脂,层层克扣,家家中饱私囊;只有百姓饥死,卖儿鬻女,而那流毒中国大地的大烟,则会变本加厉地在天朝之间横行。
《江宁条约》,烧杀天朝子民的屠夫无罪,贩卖荼毒百姓平民的大烟贩子无罪,天朝有罪,天朝罪在劳烦英邦烧杀掠夺天朝子民,清廷将竭力赔偿英邦攻打我国土,所耗费的军费!
我愤怒地睁开了眼。
是梦。
……
……
翻身起床,我就看到守夜的蛾儿,头靠着床脚昏睡过去,面有菜色,她怕也是几十日来,都靠着“甜露”果腹了。
披衣开窗,夜色还很深沉,我便观测了下周天繁星的位置,估摸着天刚进寅时。看来已经到和二王约定的四月十七日了。
太平天国甲子十四年,天历四月十七,娄宿值日,若三颗娄星明亮,则可兴兵聚众,畜牧生养,天下大吉。
但它们越来越昏暗了。
天京被围数月,断粮已久,每天都有大批大批的人饿死在城中。天王陛下麻痹自己,将野草称为“甜露”而食,天京城中也俱传,天王食咁甜露病倒了。
但我洪仁玕作为天国干王,自然知道那些不足为外人道也的秘辛。
天王陛下不仅身体康健,而且还在天朝宫殿,即天王府中,拜着什么东西。
那被膜拜的,绝不是我天国天教的至高神——天父爷火华。天王陛下自天国定都天京以来,便对时事政务不怎么重视,日日闭于天王府中,指导天国的国教事务。这数年来,我几乎没怎么见过我这位天王兄长。就算他是我的族兄,我也对他的印象越来越模糊了。而天王这种可称自闭的行为,从半年前,天京被清妖封锁的前夕,一名自称是广州来的天王故人,埃德温·史蒂文斯入京以来,变得更加严重。
史蒂文斯这人我早有耳闻,他是粤地颇有名气的基督传教士,天王在道光十六年,在广州府试,就偶遇了这个番邦基督徒。天王阅读了他分发的《劝世良言》,在此书的启发下,第二年丁酉年,天王陛下就昏迷数日,突发异梦。
在那诡谲莫名的异梦中,天王面见到了天父爷火华,苏醒后的一段时日内,天王就声称自己是天父爷火华第二子,天兄耶苏的二弟。
至于史蒂文斯,在广州布道偶遇天王已将近三十年,却在半年之前,天国风雨飘摇之时,只身来到天京。二人本只是在近三十年前,见过一面,但史蒂文斯却在半年前来到后,受到了天王陛下的绝高礼遇,甚至天王还让他长久居住于信王府中。
这和天王应该只有一面之缘的史蒂文斯,他分发给天王的启蒙读物《劝世良言》,甚至都是华人传教士梁发所撰,和史蒂文斯没有任何关系,但他却享如此厚遇,这里面绝有难言的秘密。而也正是从他的到来开始,天王不再见人,半年来靠着府内传出的一道道诏令发号,甚至多地多有流传,天王陛下,已经死了。
如今人心离散,城外清廷妖军虎视眈眈。为了天国的未来,为了本应受天国庇佑,现今却饱受饥寒之苦的万千子民,两月前,我还是安插了我仅有的一名探子,进了天王府。终于,在近十日前,我得到密报,天王已将他宽广的寝房作为神堂,秘密拜着一尊金黄色的,身着长袍戴着面具的神像。
我虽然身为天王的族弟,五年前被拜干王,可统领千万天官天将,但从香港入京这五年来,我手握实权仅仅数月,名义上在天国内,我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数年倾轧,再到如今“小天堂”天京断粮数月,使得人心从未如此离散过,现在周身,算上护卫探子,我可信任的人都不过五指之数。
但外来的助力我还是顺利找到了。而且在今天,我就会冒着政治生涯结束,乃至生命的危险,要在天王的面前,发掘他最隐晦的秘密。为了天国,为了万民,为了我自年轻,就要拯救饱受摧残的中国的梦想,我甘愿舍弃一切。
……
……
待到挂上辰牌,我带上早就准备好的一卷笔记,前往了天朝宫殿。在到达天朝宫殿求见天王时,我声称在《哥林多前书》内,找到了能证明,天王之前关于天父爷火华思想的解读,有错误之处的片段,并请求亲自为天王解说。
凡是涉及到天教、基督教问题的,天王都从不忽视。而对天父思想理解有误,更不是小事。如我所料地等待许久,府中终于传来了准许求见的口令。身为干王,我不用被搜身查验就可进入天王府。而我终于能在多年后,得以近距离接触到天王陛下。
走过依稀有着记忆的回廊,果然,我被领到了天王的寝房。天王对所有人宣称病危,由幼天王洪天贵福暂理国务,那么他也只能作出病重的样子,在床榻上召见我——天国危急,百姓苦不堪言,天王作为天国之主,居然闭于府中,寄希望于不明的异教,想到这里,我心中更加郁塞乃至愤懣。
虽然天王府中估计也是存粮无几,但天王的寝房仍然华贵,寝房门一开,我就大致扫视了下,果然该收走的都没有了,房内总体和以前无异。
天王卧于床上,外围由颜色深沉,象征王权的金黄床幔遮掩着。在我行跪拜礼时,婢女将我带来的笔记递入床幔内,透过纱幔,我瞥见天王坐起开始阅读起笔记来。
“你们,都退下。”好一会儿后,天王终于下令屏退了奴婢护卫。这声音内在的虚弱居然像是真实的,但这声音又是如此陌生,竟没有唤起我一丝关于天王的记忆。
“站起来吧,说说。”陌生虚弱的声音下令道。我早早就打好了腹稿,开始了解说。天王十四年前在桂省金田村起义后,远在外乡的我逃离了清廷的追捕,在天国壬子二年抵达英吉利管辖的香港后,我就在瑞邦巴色会受洗,学习了数年正统基督新教和天文观星,甚至任职过伦敦传道会的布道师,就我对基督上帝的深刻见识,写出一份准备甚久的笔记,暂时唬住天王陛下还是没问题的。
我也假装说得自己激动起来,在寝房内来回走动,我趁机观察,想找到一些蛛丝马迹,而天王也没有阻止我,似乎还在认真地倾听。
令我失望的是,可以看出来,这宽大的寝房在我进来前,已经过了忙而不乱的收整,没有任何东西被落了下来。等我说完,天王点评了几句,表示不能接受我的观点,又语气相当温和地要我退出寝房。
我面无表情地由人引导着走在回廊中,面前的年轻仆人越走越慢,待到四下无人,我俩挨得很近的时候,年轻仆人突然塞给我两册书本,接着他又像什么也没发生一样,加快脚步走到我的前面继续领路。
果然,我突然求见,就算他们再拖延时间收拾,只要是会把东西搬出房外,光天化日下也会露出行迹。看来我这安插在这里的探子,在我留在寝房的时候,还是有所收获的。
出府的时候也没被搜身,回到干王府,进入书房,我就取出了两册书本,这时仔细来看,分别是一册很厚本子以及一本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