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主人,前面堵上了,需得绕路前行。”
许生掀开布帘,看见一眼望不到头的灾民,衣衫褴褛的躺在地上,靠在墙上,目光所及之处,竟没有一块空地是可以立足行走的,更无论庞大笨重的马车。
许生点点头,没有多说,马车绕过数不尽的灾民,重新开动在大道上。
数日前,飞熊军之变传回乾京,天顺帝乍施雷霆手段,城中近几天一直风声鹤唳,人人自危,各家卯足了劲把自己从中摘出,连赈粥铺子都比往常多了三成,京城附近的流民日以夜继的冲进乾京,盘桓在各大豪族的前院后门,拼了命想找到一份免于饿死的机会。
飞熊军动乱始末前一刻传回乾京,御林军后一刻就抄了盖家和陈家的大院,盖同温在病床上被抓进天牢,不久便病死于牢里,天气转热,尸体迅速发臭,却无人敢于为其收尸。
两万御林骑兵星夜驰往蓝田和丰州,陈氏盖氏无论嫡支庶支或是仆奴佃户都被监管收押,两大家族近八百万亩良田和无数财产被收归公有,一夜之间,两个传承千年的顶级士族悄无声息的消失在历史长河之中,再也无迹可寻。
当夜冲击皇宫的乱兵很快被证实系盖同温亲兵营及陈家私兵,目的是杀死暴虐的天顺帝以及救出被软禁九年的陈家老家主陈平。
天顺帝震怒,当朝就杖毙了几个素来亲近陈延波的官员,下旨抄灭两家上下所有人,没收两家所有私田族田金银财产,嫡脉男子斩首弃尸,女子没籍为奴,庶支无论男女,皆发配边漠,终身修建边城;同时封锁司州各关口,搜查陈平及其党羽,无论何人,胆敢求情者视为同罪,抄家灭族。
旨令既下,乾京、蓝田、丰州,瞬间被鲜血渲染成了地狱,不论老幼壮年,无一活口。庶支族人被一条长长的锁链锁住手脚,健壮的骑士们手执沾满鲜血的铁鞭,像赶猪羊般赶着他们前进。
乾京,太极殿。
天顺帝高坐在宝座之上,冷眼看着下方战战兢兢的文武群臣。
顾绅伟站在大殿中央,正眉飞色舞,绘声绘色的描述杀死盖同文的“过程”。
“小臣一剑砍退了盖贼的进攻,又挥一剑,逼的盖贼后退三步,正撞上持剑上前的沈济民沈右帅剑上,霎时鲜血遍地,不过几息之间,盖贼便身死倒地,再无呼吸。”
顾绅伟施了一礼道:“陛下,诸位公卿,盖贼便是如此,被我和沈右帅合力杀死的。”
天顺帝点点头,对他说的不置可否,右相李岳深起身走到中央,先向天顺帝恭敬的施了一礼,然后面向顾绅伟道:“敢问这位顾将军,盖同文是在你的剑下被逼退而撞上沈将军剑上,对否?”
顾绅伟最怕重提这些细节,硬着头皮点点头。
李岳深再问道:“顾将军的意思是,盖同文身死全赖顾将军之功了?”
顾绅伟心想自己不正是这个意思吗,不过这么多人看着,他还是稍稍谦虚了一点:“不敢全盘揽下,沈将军也出力匪浅。”
李岳深偏着头有些不赖烦,喝道:“阁下还是直爽点吧,要么全功,要么无功,没有第三个选择。”
顾绅伟心里有点没底,但机不可失失不再来,心想豁出去了赌一把,随即义正言辞的说道:“杀盖贼乃我一人为之也,臣子但求立功以谢君父,不图恩赏厚赐。”
听到这句话,李岳深满意的笑笑,回到自己的席位重新跪坐下来,天顺帝没什么心思演戏,甚至基本的勉励也懒得做,宣布完顾绅伟杀贼有功,升正威将军后,摆摆手,就让他下去了。
顾绅伟心里万分激动,原本以为这场朝会是对自己的审判,没想到皇帝居然不见沈济民,只召见了自己,这要是不三言两语把功劳揽到自己身上,都对不起亲爹给自己的男儿标志。
顾绅伟激动万分的下去了,所有人都冷眼看着他,暗想果然是愚夫一个,杀盖同文的功劳都敢领,满城的盖氏故旧正愁找不到人杀呢,你就蒙着头往上冲,不杀你杀谁?
简而言之,天顺帝推出一个顾绅伟草草结束这件事,士族们也需要一个顾绅伟来草草表示自己的态度。
只能说,顾绅伟是在万众期盼之中死去的。
“众卿,”天顺帝罕见的露出一丝微笑,所有人赶忙收起心思,垂首聆听皇帝圣谕。
“有谁能告诉朕,朕的陈平陈老大人,到哪里去了?”
众人默不作声,没人敢随便答话。太极殿内安静无声,落针可闻。
“既然没人知道,那就算了,”天顺帝把玩着手中一块紫珏,良久,把紫珏递给了身旁的刘忠,刘忠接过紫珏,走下玉阶,又走下金阶,来到光禄大夫、太尹朱开远的身旁,朱开远脸色瞬间变的苍白无比,斗大的汗珠从额头冒出,打落在赤红的官袍上。
刘忠把紫珏放在朱开远的身前,眯着眼微笑着说道:“朱大夫,陛下说,您要是见到陈老大人,就把这块紫珏交给他,顺便告诉他一声,陛下不忍见老大人家绝嗣,寻了几个老大人的孙子在膝下养着。”
朱开远擦擦汗,颤抖着拿起紫珏,强笑着应了声诺。
朝会在极度恐怖的气氛中结束,大臣们脸带异色,三三两两的离去,朱开远想要起身,才发现腿脚已经不听使唤,周围还没有离去的大臣有心中钦佩的,却也不敢上前搀扶,俱都远远的躲开,像是避瘟疫一般。
朱开远放开双脚大口呼气,感到双腿逐渐恢复知觉,他撑起身子想要站起来,从旁出现一双手搀扶住他的左臂,帮助他从软垫上站直身体。
李岳深松开双手,合袖施了一礼,朱开远稳住心神还礼,但最终还是慌乱的抓住李岳深的袖子,声音略带颤抖道:“李公,我,我该怎么办,我全族数千口人该怎么办?李公,救我,救我啊!”
李岳深轻轻扯开袖子,安抚道:“太尹公不必过于焦虑,陛下今天没有追责,以后也不会借机发作,太尹公只要办好陛下交代的事,不会有人记住你曾经做过什么。”
“陛下,他会原谅我吗?”
“太尹公!”李岳深意味深长的看了朱开远一眼,“在陛下眼中,陈公的性命,要远远重于朱家几千口人的性命。”
朱开远心里渐渐回了神,他匆忙整了整胡乱的衣袖,俯身拜道:“多谢李公点化之恩。”
李岳深点点头,低下头沉声道:“只要太尹公办好陛下交代的差事,左相的人选,陛下一定会想到你的。”说罢,扬长而去。
朱开远心下顿生纠结,他纠结的不是该不该杀陈平,为了保住全族上下,陈平是一定要死的,他纠结的是此事过后,他是辞官回乡,从此不问政事,还是背叛士族,彻底倒向皇帝,若是从短期看,明显是后者前途更加光明,但历史上并非没有士族合力掀翻皇帝而后清算背叛者的例子,况且天顺帝已是不惑之年,能再做几年皇帝谁也说不准,若是继任之君一反天顺帝对士族的态度,未必不能再多忍几年。
朱开远忧心忡忡的回到家中,换上一身简单的常服,乘着马车出了城,马车一路来到朱开远在京郊的私宅,陈平和陈家仅剩的几百私卫死士就躲在这座挂着光禄大夫名头的宅院之内。
陈平已经和外界隔绝数日,但他清楚的知道外面正发生着什么,心痛如刀绞,却无能为力。
朱开远和陈平面对面坐着,中间放着一块紫珏,朱开远思虑再三,终是开口道:“陈公,我,唉,我也无能为力啊,若不听从,陛下一定会对我全族数千口人下手,陈公,我...”
陈平抬手止住了朱开远接下来的话,这个老人曾是整个士族的代言人,至今任被很多人视作宿老,在士族中享有莫大的名望和声誉,委曲求全九年,因其弟一招不慎,导致满盘皆输,实在让人唏嘘不已。
“开远不必忧心,你我相识数十载,我又岂会图一人苟活而害你全族,更何况陈氏最后一点星火就在皇帝手中,我啊,就是不想死,也必须要死。”陈平表情平静,并没有死前的恐惧和不甘,让人琢磨不透。
话既如此,朱开远也不好再说什么,总不能催促人家去死吧,他站起身重重施了一礼,转身准备离去。
“开远心中有烦心事吗?”突然,陈平出声问道。
朱开远身形一顿,只能说道“只是一些琐事,不敢让老大人烦心。”
陈平拾起那块紫珏把玩着,慢悠悠的说道:“皇帝步步紧逼,顷刻间就让陈盖两大家族灰飞烟灭,开远是在忧虑靠向哪边吗?”
朱开远心中惊惧,同时也钦佩其一眼看穿他的心思,他转身道“陈公有何教我?”
“陛下强势,开远不妨先顺之。”陈平漫不经心的回答。
朱开远惊奇的打量着对方,他还以为陈平会不遗余力的劝他不要背叛士族,没想到对方居然给了他一个相反的意见。
“危难之际见真心,开远冒着身死族灭的危险收留我,我又怎能让开远步入险境。”陈平表情平淡,看不出个所以然。朱开远又拜了一拜,退出了房间。
陈平仔细打量着手中完美无瑕的紫珏,目光变的深邃而跳动。
“紫珏,紫珏,自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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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忠快步走进养心殿,因为脚步太快,迈过门槛时甚至险些被绊倒,但他丝毫没有在意这件事,几乎是冲到了天顺的眼前,用万分激动的声音告诉天顺帝:陈平死了!
天顺帝足足愣神了好一会,才想起来这件事是他亲手促成的,即便如此,他也是难掩激荡的心情,反复确认了消息后,他长呼了一口气,陈平,他父皇留下来的最大掣肘,几乎可以称为士族领袖的强大对手,终于死了!
不是死于寿终正寝,不是死于刺客暗杀,而是死于一场他从头到尾都不知情的政治阴谋!
天顺帝心中一块大石终于落地,陈平可以有无数种死法,但唯独不能死在皇帝的手中,如今能自决而死,对自己来说,这是一个天大的好消息。
天顺帝沉思了一会,对刘忠说道:“拟旨,追封陈平为文靖公,宣告天下,陈氏谋乱系陈延波一人耳,赦免陈氏上下,使其归于蓝田。”
使其归于蓝田就是真的归于蓝田,但抄没的财产和田地是别想要回去了,毕竟谁也不会把吃进嘴里的肉吐出来。
文靖公,你就安心的去吧,朕会亲自将你的老朋友们,一个个送去见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