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面平静的乾京城内里暗潮越发汹涌,就在街道旁,衣衫褴褛、骨瘦嶙峋的难民眼中,一股越发强烈的躁动正在酝酿,似乎只要一个小小的火星,就能引爆一场滔天的浪潮。
“碰!”锅碗被狠狠的踢翻在地,两个官役一边对地上的人拳脚相加,一边口中不停咒骂,人群纷纷闪躲在一旁,乱糟糟的头发遮盖住了他们惊恐的双目,也掩盖了深深隐藏的恨意。
这早已不是第一次发生,也绝不仅仅发生在这一处粥棚,紧张的大环境之下,所有人都绷紧了自己的神经,但没有人想到,翻天的浪潮,竟由此而生。
“噗,”殴打正酣的官役突然停住了身形,低头一看,一柄滴着血的尖刀,从他的心窝里露出了头,一瞬间,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这柄尖刀吸了个一干二净,整个身体再也无力支撑,轰然倒下。
另一个派粥的官役乍见同伴死状,惊恐的大叫一声,手脚并用,慌乱逃离了现场。
所有人都呆若木鸡,不知谁先反应过来,率先冲向了粥桶,顿时,所有人陷入一场疯狂抢粥的浪潮,没有人在意地上死去的官役,他们眼中只有桶里几乎稀成水的粥,渴望着能抢上一碗喝进口腹,再不受那饥饿之苦。
十几桶粥不一会就被疯抢一空,大多数蓬头垢面的难民还未体会到饱腹之感,就有数十个卫兵持刀拿枪堵在粥棚旁仅有的两个出口,京兆府的长史下马走到早已死去的官役尸体边。
如果是一般的凶杀案,根本无需一府长史亲自处理,但城中暗潮涌动,却迟迟不见幕后推手露面,府尹着急上火,一闻风吹草动,急不可耐,坐镇府中的长史听闻有尖刀杀人,嗅到了非比寻常的味道,自请命前来查凶。
近千难民被远远少于他们数量的城卫兵拦住去路,心中只有恐惧慌乱,缩成一团不敢出声。
随从将官役的尸体剥去上衣露出尖刀刺出的创口,长史掏出布巾捂住口鼻,蹲下翻动伤口仔细检查。
“果然是一柄尖刀,极有可能是从军中传出。”他自言自语道,“一刀穿胸而过,正中心脏,是老手杀人。”
一盏白瓷油灯递到眼前,他接过油灯,先用干布吸掉残血,微微灼烧了下尸体胸前的创口,高温使的皮肉外翻的创口稍稍收缩,显露出一道新的伤迹,长史瞳孔微缩,直接起身道:“封锁出口,任何人不准离开现场。”
灼烧创口,外翻的皮肉收缩,显露出刀具原本的模样,赫然是一柄平切斜口刀,这种刀是军中将校使用最为普遍的一口刀,锋锐难当,一刀刺下去,即使是坚硬的铠甲也会被轻易捅出一个窟窿,朝廷对此刀历来管制极为严格,谨防流入敌手,如今竟出现在这陋市之中,用来杀死一个小人物,事实已经很明显,暗中的推手终于要露面了。
长史有些兴奋,迫不及待的想要抓人立功,下令对这些灾民严加盘问,务必要抓住凶手,然后顺藤摸瓜找到暗中之人。
场中的灾民有千余之众,凶手或许夹杂其中,或许早就逃之夭夭,无迹可寻。
但长史高看了几十个城卫兵对上千灾民的威慑力,也忽视了这些人彻底释放了心中野兽后爆发出的破坏力。
开始只是有人大喊官兵杀人,然后真的就有几个衣衫褴褛的灾民死状凄惨的倒在原地,几个官兵一脸茫然的拿着滴血的腰刀站在尸体边,接着有人高呼官兵不给活路,杀了官兵,最后,地上又多了几具城卫兵的尸体。
暴动,开始了。
直到混乱中准备仓皇逃跑的长史被杀死在马上,所有人才初步冷静下来,取而代之的是害怕和恐慌。
人群中几人对视一眼,其中一人站上高地,所有人的目光聚集到他身上。
“诸位听我一言,”那壮汉抬起双手,声音极具蛊惑性,“如今这大官死于我等之手,在场者皆难逃一死,更何况朝廷意欲将我等失去家园之人赶出京城,诸位想想,若是被赶出京城,我等活路何在,诸位又有多少人将饿死在路上,朝廷自己吃着我们种的粮食,却不给我们活路,还有天理吗,还有王法吗!”
人群中议论纷纷,不少人都想趁乱逃离,数人挺身振臂高呼,“活下去!活下去!反了!反了!”
一人高声喝道:“朝廷拿稀水糊弄我们,那些富人却躲在豪宅中吃精粮细米,左右是个死,我等不如联合全城灾民,杀富抢粮,即便是死,也要饱腹而死!”
精粮细米饱腹之欲勾起了所有人的欲望,所有人都红着眼,喘着粗气,想象着豪宅中堆积如山的粮食。
领头几个率先捡起官兵们的刀枪,高呼杀富抢粮,越来越多人禁不住粮食的诱惑,同样高呼杀富抢粮,加入强盗大军,强盗们像一股细流,流淌过的地方吸引了越来越多的支流汇聚进来,一场掀翻全城的混乱拉开了帷幕。
京城常驻军队只有御林军、千牛卫和归雁军共计一万五千余人,以及两千多负责治安但没有什么战斗力的城卫军,当无数难民汇聚起来的洪流冲击着全京城的高门大户时,恐慌的气氛逐渐蔓延到了整个乾京。
到处都在杀人,到处都在抢粮。
无数穿着破布条衫的难民,拿起抢来的刀,枪,棍,甚至是耙,石头,桌角,椅腿等等,砸破豪宅的大门,踩烂富户的门槛,冲进富丽堂皇的前宅后院,抢走一切能吃的东西和不计其数的金银财宝,不知从谁开始,他们的目光不再局限于粮食和金银,转而盯向了漂亮的贵妇小姐和丫鬟们。整个乾京城,转眼间沦为了魔鬼的天堂。
源源不断的难民加入了这场盛宴,数十万暴民彻底疯狂了起来。
权贵们带着妻儿老小涌进皇宫避难,公候伯爷们的私兵家丁和御林军汇聚到一起守卫在皇城门口,已经失去理智的暴民在这里留下了满地的尸体,终于远离了这里冲向了远处无数豪宅。
公卿权贵们汇聚到太极殿避难,贵妇子女则前往长信宫许皇后处,皇城被军卒严密防守,霎时间成了风雨飘摇中最安全的一片叶。
平乱的圣旨很快就拟订出炉,两千御林军负责守卫皇城,千牛卫和归雁军驻守皇城外各门严防奸人作乱,城卫军驻守各部府衙,同时传令京营数万御林军士火速入京平乱。
旨令既下,御林军、千牛卫、归雁军、城卫军开始到达各自岗位,京营李洪钜,李进恺带领一队队军卒进入乱区开始绞杀乱民,街道上的尸体铺了一层又一层,但乱民的数量实在太多,又分布全城,即使是御林军,短时间也无法清剿干净。
乱民未平,长信宫却出了状况。许皇后拦住宫门,不准任何人进出长信宫。
于是,等候在长信宫门的贵妇人们相互间传开了一则流言,许皇后久居深宫,寂寞难耐,在宫里藏了男人,故而不准众人进出,深怕被人揭露了这个秘密。
“庶出的女人就是没教养,品性道德竟如此不堪。”有人阴恻恻的出声,包藏祸心。
而在宫内,长信宫上下已经被翻了个遍,依然没有找到任何巫蛊之物。
许皇后面色阴冷的坐在凤座之上,双手紧紧绞在一起,心中只有懊悔痛恨。
“好你个王碧华,我见你可怜才收留你,你竟然暗中加害于我,不杀你全家,我愧为一国之母。”
许皇后咬牙切齿的咒骂着已经消失不见的王娘子,就在刚刚,权贵们入宫避难之际,她也已经准备好接待进宫的一帮贵妇,恰恰此时,一直侍候在身边的王碧华突然消失不见,这引起了许皇后万分警惕,一方面派出所有宫女太监寻找王碧华,只留下几个贴身亲信全面搜查长信宫,另一方面紧闭长信宫门,不准任何人进出,以防有人火中取栗,传出此事。
事情焦灼在始终找不到任何巫蛊之物,这让她几乎以为是自己太过敏感,而事实上,贴身的几个亲信宫女人数有限,他们搜查的范围是以长信宫大殿为中心,没有转移到另外几个地方。
就在这个时候,一则消息由皇城外传入深宫,惊掉了所有人的眼球,直接震懵了公卿大臣们的脑袋。
数十万暴民被御林军单方面屠杀,走投无路之际,竟然喊出了“推翻暴君,太子仁王”的口号!
天顺帝扫视着太极殿下瑟瑟发抖的群臣,目光凛冽无比,一场普通的民乱发展到如今这个地步,的确让他没有想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