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冷寂无声。
月牙儿高悬其上,繁星点缀在四周,发散出微弱的清光,将粟水河照的澄亮通透。
粟水河从浔江分流而出,绕着乾京晃荡了半圈,又从上坊门东北角流入内城,自东向西横贯了整个万安县,经过玄武门西侧进入了玄武县,最后从钟德门出了内城,蜿蜒又出了外郭,进了常青山,最终经过岐山又流回了黄河。
粟水河纵横乾京,名气却不大,概因京畿地区实行宵禁,夜间不许外出,远比不得扬州十里铺子游人如织,夜夜欢歌,繁盛无比。
故而粟水河对于京城人士来说,也不过是一个上佳的玩水之地罢了。
夜间的粟水河,零零散散飘着几艘画舫,舫上挂着几个黄皮灯笼,明亮的烛光照亮了一艘艘画舫,依稀可见舫上佳丽如云,贵公子们高歌饮乐,欢快无比。
虽是有夜间禁令,也挡不住他们放浪形骸、寻欢作乐之心。
夜色中隐隐约约传来歌声,时不时就有一艘画舫踏着烟波飘渺而过,伴随着阵阵诱人的酒香,勾人心神。
李平安腰身挺直,面向粟水河,端正的跪坐在软垫上,面无表情,眼睛无神的盯着夜色中的河面。一旁的李承运摆弄着桌上的酒具,时而将酒液倒在杯里,时而又倒回壶中,心中甚是不耐烦。在其身后帘幕内,身着黑色袍服的高瘦人影隐藏其中,偶尔传出一两声咳嗽或是敲击声,哦,原来是西先生在这里。
夜色越来越深,河面上的画舫熄了灯不知藏到了黑夜中的哪里,让人无迹可寻。
随着一声碰撞似的轻响,一艘并不起眼的小舟紧紧停在画舫边,船夫戴着蓑衣蓑帽,拄着长杆努力稳住船身,舱内走出一人,打了个哈切,踩着轻快的脚步跳上画舫,便有一壮汉从暗处上前,引其向舫内走来。
李承运和李平安对视一眼,神秘的西屋先生也撩起帘幕一角,露出一只探索的眼睛,盯着外边名贵的桃木扇门。
“嘎吱~”门开了。
帘幕被轻轻的放下。
李承运抓着酒壶的手僵在半空中,酒液在壶内晃动,发出浑厚的咕咚声。
李平安心里早有准备,但还是稍稍有些惊讶,站在眼前的是一个约莫十二三岁的少年,梳着童子的流爽髻,身着三彩衣,外面披了一件素白的刺绣锦服,一张稚嫩的小脸蛋,活脱脱是一个未长开的青涩小生。
“晚辈公羊修,见过安陆王。”公羊修表情严谨,像模像样的施礼道。
李长安没有起身,抱拳回了个礼。
“见过世子殿下,见过西先生。”
西先生点点头,不过隔着厚重的帘幕谁也看不见。
“啪嗒!”李承运将酒壶重重拍在桌上,丝毫不掩饰嘲讽之色,冷笑道:“士族之人就是胆色低劣卑鄙不堪,自己不敢出面躲在后头,让公羊家的遗孤在前面冲锋陷阵。”
公羊修小脸微笑,压根不做任何辩解,在另一张小案几前坐下,对李平安拱拱手道:“请王爷开始吧,在下足以代表家中长辈的意思。”
李平安不禁侧目打量了下他,只见他身形虽弱小,却面带微笑,双腿跪的不歪不斜,笔直压在软垫上,锦袍恰到好处的遮盖住腰身以下,腰板挺直,目视前方,作出一副倾听的样子,分明是小童一个,却自带一场气质。
收起轻视之心,李平安清了清嗓子,沉声说道:“诸位,当下形势着实不容乐观,因为一些小差错,埋在长信宫的射偶人极有可能已经摆上了天顺帝的御案,许皇后这步棋,已然是半废了。”
众人心头都有些沉重,公羊修左右看了看,没有做声,自顾自倒了一杯酒,小口小口的品着,在家里长辈从不让自己喝酒,难得有次机会,没人管着自己,且先喝着,让这三人头痛着吧。
“能否跃过许皇后这一步,天顺帝已然准备离京,只要行事得当,未尝一定要借许皇后之手推新君上位。”
李承运对政治不敏感,想当然的提出自己的想法。
李平安瞥了他一眼,摇摇头道:“不可能的,推翻暴君,太子仁王这八个字,不仅仅是引诱天顺帝离京的饵,更是一场势,一个名,这个名,只能由天顺帝的正妻,乾元皇后亲自说出口,才会让所有人都深信不疑,最重要的是,只有许皇后的懿旨,才能骗李岳二人入宫杀之,一句话,只有控制许皇后,我们才是从龙功臣,没有许皇后,我们就是乱臣贼子。”
李平安叹了口气,端起一杯酒一饮而尽。
原本的计划中,煽动民变,喊出“推翻暴君,太子仁王”这八个字,就是在所有人心中埋下一颗天顺帝不得民心,太子仁名远播的种子,这即是引诱自负的天顺帝离京的诱饵,也是后面哄抬新君继位的大义,拥有这个大义,再借机挑出巫蛊之祸要挟把握许皇后,以乾元皇后之名骗李菁鹤岳崇金入宫伏杀之,继而宣布天顺退位,太子入主乾元皇宫登基为帝,再以新帝之名兼以财色之诱掌控失去主帅的南厢,白虎二军,同时令士族掌控的奎象,岐尾,角兽三大禁军火速入京,加上千牛卫和归雁军,这一套连环操作下来,新帝握有七军十五万将士以及各大士族庞大的私兵支持,天顺帝如果不想拼死一搏,就只能黯然退场。
这一套近乎完美的计划,遇上一个女人,随后戛然而止。
那个女人叫王碧华,人皆称之王娘子。
当日在冷宫,公羊苓在不透露计划的前提下,为安王娘子心,答应她在计划当日接应她出宫,谁知王娘子太过恐惧,竟在各家贵眷纷拥入宫混乱之时误以为是逃离之日,此前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个情况,公羊苓在得知许皇后紧闭长信宫门时就知道大事不好,匆忙安排人出城接应王娘子,却半道被人截了胡,王娘子身首异处。
没有人在意王娘子是被谁杀的,重要的是现在长信宫这步棋极有可能已经废了,计划半途遭受夭折。
没有长信宫中的射偶人,许皇后就不会因恐惧天顺帝事后清算而和他们这些反贼走上一条道。
总不能告诉许皇后,你和我们造反吧,我们一起推你儿子做皇帝。
只要她脑袋没病,就会叫人进来把这些反贼推出去砍了。
事实上,即使最终计划成功,许皇后和天顺帝也活不了太久,乃至即将长大成人的新帝,同样也活不了太久。
这就是政治的残酷性。
最终的可能是李平安作为天顺帝仅剩的儿子登上帝位,再和这些曾经的合作者们重新划分利益。
随后一场政治斗争宣告华丽落幕,帝国进入一段平和期,等待最终的崩溃。
完美~
这绝对堪称帝国三百年历史上最精彩的一场阴谋,如果不是被一个女人破坏了的话。
公羊修继续品着美酒,已然有些微醺,原本笔直跪着的双腿都有些歪歪扭扭了。
旁边的三人皆皱着眉头陷入了沉思,形势的确不容乐观,天顺帝离京在即,少则月余,多则数月,在这段时间内找不到和皇后平等对话乃至控制的方法,迎接众人的就是计划破产,过去近一年的努力全部白费,甚至极有可能会因此露出马脚最终被抄家灭族。
“咝溜~”
安静的房间内即使是一声轻微的吸酒声也听的格外清楚,李承运气上眉头,怒声呵斥道:“本世子到这里来难道是看你喝酒来了,此事归根结底还是公羊苓的问题,她自己不敢出面,让你来找骂不成!”
公羊修身子颤了颤,看起来好像是心中胆怯,事实上他只是想打个酒嗝,又觉得众目睽睽下公然打酒嗝实为不雅,憋的难受身子才颤了颤。
偷偷呼出一点酒气,公羊修不紧不慢的放下酒杯。
“诸位意在皇帝乎?意在皇后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