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诸君意在皇帝乎?意在皇后乎?”
公羊修理了理胡乱的衣袖,端正身姿,面带轻笑扫视思考的众人。
“若不先意在皇后,又如何意在皇帝呢?”李平安皱眉问道。
“实非如此,”公羊修摇摇头,“修不才,敢问诸君,可有窥得一个变数?”
“小公子请直言,我等洗耳恭听。”
“依修浅见,”他两手交折叠在腿上,缓缓说道:“此变数,皆系新城侯两兄弟耳。”
河面上的冷风飒飒吹进房间,几人不禁都缩了缩脖子,李平安裹紧衣裳,起身关上了靠他这边的一扇小叶窗。
西先生右手扶在案几上,手指轻敲着桌面,发出声声脆响,眼神穿过厚厚的帘幕,落在了公羊修身上。
“请讲。”西先生淡淡道。
公羊修起身向帘幕内施了一礼道:“修请教先生,太子上位,如何保证其舅家黑鳞、飞熊两军倒向新帝呢?即便两军倒向新帝,介时,许氏兄弟凭外戚之身独掌大权,又岂能容我等存于朝堂,其必先杀之而后快也!”
“若其反对太子而倒向天顺,鹤阳李承明必从其后也,浔阳李建功素为皇帝爪牙,又离乾京最近,天顺帝整合御林军左右武卫,手握父子大义,未尝没有一拼之力!”
“在修看来,此计,赌博而已。”
房间内寂静无声,落针可闻,李平安清秀的脸庞上眉眼跳动,低着头掩饰自己的神情。李承运紧皱眉头理清思路,忽然发现关于新城侯许氏兄弟的所有提案从未出现在曾经的讨论中,仿佛众人刻意忽略了一般。
“在下狂妄。”公羊修施了一礼,重新跪坐回原位。
“啪,啪,啪,”掌声从帘幕后传出,响彻了整个房间。
“精彩,精彩,”西先生赞叹道,“的确是言之有理,令人信服。”
公羊修像模像样的拱拱手,眉宇间尽显得意之色。
“小公子讲了一通,始终在说原计划不足之处,那请问小公子,如今长信宫巫蛊一步受阻,我等连赌博的机会都没有,又该如何是好呢?”西先生不动声色的问道。
“哼,”李承运冷哼一声,“依我看,也不过是在为自家犯的错开脱罢了,他批判的越一无是处,自家的责任就越是消弭于无形。”
李平安瞥了一眼李承运,默不作声。
“修不敢妄言,更不敢代长辈撇清责任,”公羊修语气平淡的回应道,“此事确是我家姑姑大意之过,晚辈不敢肆意抨击,但细细想来,未尝不能借此生事,行更稳妥之棋。”
“何为更稳妥之棋?”西先生出声道。
“在下浅见,不妨借刀杀人,先杀皇后,再废太子,更为稳妥!”
“如何行事?”李平安急忙出声问道。
“咳咳,”西先生轻轻咳嗽了两声。
李平安冷静下来,抬手示意道:“请继续。”
听到有机会杀死许皇后,他内心无法保持平静。
“天顺帝所忌讳者,无非是出自数十万乱民口中的推翻暴君,太子仁王八个字而已,这八个字,一指天顺暴虐无道,民心尽失,二指太子仁名远播,百姓拥护,相比之下,天差地别显而易见。诸君试想,若是暗中稍加引导,广颂其于民口坊间,又“无意中”让天顺帝得知是皇后在幕后推波助澜,其目的是使太子的名声凌驾于皇帝之上,以天顺帝的性格,他会怎么做呢?”
公羊修露出洁白的牙齿,笑的像个孩子。
“在下猜测,他会杀了皇后,废了太子,用最强硬的手段让闲杂碎语者闭口而不敢言!”
房间内陷入一阵久久的沉默,每个人都在思考各自的问题。
不知什么时候,外边挂着的黄皮灯笼悄然熄灭了,小月牙也在云后藏了起来不见踪影,整个画舫陷入一阵深沉不见五指的黑暗当中,像一片孤零零的桑叶,在粟水河上飘着,飘着,不知去往何方。
“天顺帝,他...”李承运回过神,偷偷咽了口唾沫,声音有些颤抖,“他真的会相信,是许皇后在暗地里推波助澜吗?”
“不会,”公羊修摇摇头,斩钉截铁的道:“他绝不相信如此无稽之谈。”
李承运顿感自己被戏弄了,恼火道:“那你说个什么劲!”
“若真是如此,压根儿不需要天顺帝相信此事。”李平安的声音飘飘忽忽,令人琢磨不定。
公羊修兴奋的点点头,很高兴有人能跟上自己的想法。
“因为他是皇帝,而且是一位不一般的皇帝,”李平安解释到,“他无需知道许皇后是否在暗地里推波助澜,他只要知道这件事最终能对他造成什么样的威胁即可,威胁确认了,剩下的就只是抹除威胁。”
公羊修头点的更用力了,只不过房间内略显昏暗,看不真切。
这就像是森林中山林之王猛虎捕猎到一头野猪,正准备大快朵颐的时候,一头强壮的猎豹出现了,猛虎的第一反应一定是对着猎豹吼出震动山林的咆哮,如果猎豹畏畏缩缩就是不走,等待它的就是山林之王疾风骤雨的攻击,直到咬死它或者它逃之夭夭为止。
野猪就是皇权,猛虎就是天顺帝,猎豹就是每一个眼馋皇权的阴谋家和政客。
山林之王如果不提前解决猎豹,猎豹也许会在它享用野猪的时候,爆发出全身的力量,在一瞬间咬死猛虎。
也许咬不死,也许最终死的会是猎豹,但虎一定会受伤流血。
所以每一个认为朕威震八方,天下无人不服的皇帝如果不是千古一帝,那一定是缺心眼。
当一个仁名广播的太子对比上一个残酷暴虐的君王时,即使这个太子只有十岁,也足以引起皇帝十足的警惕和防范。
“废掉太子有些痴人说梦,但许皇后一定难逃一死。”西先生作出最终判断。
公羊修有些意外,但没有出声反对,论及形势判断,这个神秘的西先生还从未出过差错。
“不妨依此法行事,或有意外之喜。”李平安有些跃跃欲试。
“仅凭此无根无据之事,即便是天顺帝也不能因此废后吧。”李承运疑惑道。毕竟是万民之母,肆意废后岂不更加深了皇帝在百姓心中暴虐的印象。
“也许可以换个思路,”西先生轻轻拨动着帘幕,语气平淡至极,“我们不是才给天顺帝送去一个废后的理由吗。”
“双重下手,先废后,继而捧杀之。”李平安似乎想到了什么,脸上露出莫名的微笑。
“皇后既死,太子幼鸟耳。”公羊修面带轻笑,一槌定音。
一丝微光穿过缝隙,不可阻挡进入了房间之中,不知不觉中,天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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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平安回到安陆王府,悄悄钻进书房中,装作刚刚醒来的样子,揉着“惺忪”的睡眼开门叫进仆人伺候洗漱。
不一会,就有一人端着早食走进书房,正在擦脸的李平安一时没有看清,只瞥到一人端着碗匙,以为是下人,便随意说道:“放桌上吧,别弄脏了我的书。”
一旁伺候洗漱的仆人吓了一跳,凑上前小声说道:“王爷,是老公公来了。”
李平安一惊,原来是刘忠端着一碗粥站在一旁,他赶忙上前接过食盘,略带责怪道:“这种事让下人来做便是,岂能让阿公亲为。”
刘忠笑道:“老奴本就是伺候人的,在宫里伺候陛下,到王爷这里却无所事事整日享受,岂不让宫里的老伙计们笑掉大牙。”
李平安笑着说了一句哪敢让阿公伺候就坐下准备喝粥。
“昨夜王爷一直在书房读书吗?”刘忠突然冷不丁的冒出一句。
李平安面色不改,喝了一口粥含糊不清道:“昨夜看书看到精彩处,不舍释卷,就直接在书房歇息了。”
刘忠点点头,没有多问,二人又聊了一会,刘忠就告退出去了。
李平安放下粥碗,面无表情盯着刘忠逐渐消失的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