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六夜,月明星稀。
王阳青已死,逗留京城亦无裨益,没有任何可用的线索。
林文的船队在码头等了三日,干粮补给业已备足。
孤舟泛海,止有两人。
此刻,海上止有丁不忧和袁佑之对酒赏月,前面大船用粗大绳索拉着。
冷月,弦缺。
京城此行,非但一无所获,还欠下两个大大的情分。
席梦笑的一把剑,丁不忧不得不找。
陆三金什么都不缺,他缺个朋友。
可惜丁不忧不是女人,如果是个女人,一定常伴陆三金左右。
试问,哪个女人不喜欢年壮多金的陆三金呢?
海上的风不大,倒是咸腥的很。
袁佑之习惯了海上的味道,不以为然。
刘叶有酒作伴,并无所谓。
他躺在孤舟上,看着黑色夜空。
丁不忧若有所思:“若是凌一风死了,江湖也乱了。”
“你觉得很有趣?”
“有趣极了。谁也想不到,凌一风的死,是因为毒医辛喆没有出手。”
“伯仁因你而死。”
“我想,凌一风一定很想找出凌乘风。”
袁佑之闻言不禁可笑,挑眉问道:“然后杀了他?”
“凌一风的剑下,从不杀弱者。”
“却杀了凌家满门?”
“谁杀了自己的亲人,会开心呢?”
“七子楼的剑,从来都是一把杀人的剑。”
“凌一风的剑,却杀不了人。”
“你如何知道?”
“杀人的剑,握在手中,藏在心里。凌一风手中无剑,心中只有剑意——挑战天下剑客的剑意。”
袁佑之立身舟头,风吹黑袍,迎风撩舞。
背后长剑冰冷,月色映照,冷光凄然。
空中乌云逐渐密集,将半弯弦月逐渐遮掩。
海上的风更疾了,丁不忧的心境愈发平静。
他本不想太多,安然饮完这壶酒。
然而七子楼内诸多线索,万绵竹之死纷纷萦绕心头。
惊雷乍响,云涌星隐。
小雨淅沥落下,轻舟前方驶来一帆快艇。
船头是林文亲随田晟。
田晟拱手道:“丁大侠,雨骤风疾,还请丁大侠和袁大侠挪步,前往大船稍息。”
丁不忧拎着酒壶,踢出舟上竹篙,踏海而行。
袁佑之面露微笑,有意展示轻功。
背后长剑出鞘,袁佑之脚踩长剑,两人并肩而行。
丁不忧目光扫视,面含微笑。
“好轻功。”
大雨滂沱,海潮奔涌。
圣名岛已然被海水淹没,七子楼内并无影响。
花心和尚走进辛喆房间,将一纸卷信简,递到辛喆面前:“丁不忧传给你的。”
辛喆打开纸卷,面色微凝,拱手言谢后推门而出。
凌一风门前,辛喆手中拿着个药瓶。
“辛喆求见楼主。”
“请进。”
推门而入,关门,辛喆将药瓶放在桌上。
这是解药?”
凌一风依旧没有露出身形,但辛喆能感觉到他就在幕帘之后。
“并非解药,是要你命的药。”
凌一风沉默。
辛喆听见凌一风的粗喘声。
“我若不死,便不能活?”
“丁不忧,是个值得信任的朋友。”
“看来,我也该多交朋友。”
幕帘后掌风撩过,药瓶瞬时消失在辛喆面前。凌一风剑法绝巅,掌风中亦有剑气回荡。
辛喆转身出门,将门掩上。
宗庆在楼下阶梯尽头紧盯着辛喆,那双眼睛像是野狼獠牙,毒蛇红信。
“丁不忧到底做了什么?”
“什么意思?”
“密道中有动静。”
“与我何干?”
“与丁不忧有关,四弟没死。”
“蒋门思的事,你应该去问死人。丁不忧的事,你应该去问丁不忧。”
“蒋门思,没有死。”宗庆再一次重复着之前的话,语气沉重。
“我不知道。”
辛喆确实不知道,他并不关心七子楼。
七子楼案,也是因为丁不忧,若是丁不忧不来,他也不会来。
他不关心,更不在意。
甚至连医魔和凌一风之间的恩怨,他也不在意。
辛喆和宗庆擦肩而过,进入房间。
冷子杜从阴影中侧身而出,双瞳如炬。
“他是个难缠的人。”
“丁不忧只是个野小子,他却是个聪明人。”
“野小子却将四弟藏进了密道。”
“你怀疑,四弟是凌乘风?”
“丁不忧离开后,七子楼风平浪静。若非藏在密道中的蒋门思,又会是谁?”
“言之有理,小师弟双腿残疾。凌乘风要易容成他,代价太大。一个双腿残疾的人,要练就那般轻功,绝非易事。”
“进密道,杀了蒋门思,结束一切。”
“我与你去。”
“好。”
蒋门思未死,已然不是秘密。
丁不忧自作聪明,将蒋门思藏进密道,却藏住了真正凶手——这是七子楼的想法。
风平浪静的七子楼,不再平静。
波涛汹涌的海上骇浪,冲进了七子楼。
蒋门思擅长用毒,是七子楼第一用毒高手。
要杀蒋门思,先要解毒。
冷子杜负责七子楼外部运营,不缺钱、不缺人脉。
对付蒋门思所用毒药的解药药材和配方,由冷子杜置办。
他了解蒋门思,比了解自己还要了解蒋门思。
他知道蒋门思擅用哪些毒,更清楚蒋门思的功夫如何。
宗庆负责凌一风饮食起居,拎着食盒,进入房间。
宗庆将食盒放在桌上,道:“师傅,请用膳。”
若是往常,凌一风必有回应。
宗庆等了许久,并未听见回应。
顿觉不妙,向内室看去。
宗庆觉着奇怪,又喊了一声:“师傅?”
凌一风依旧没有回音,宗庆面色不安。
内室是凌一风卧室,并不见凌一风身影。
宗庆走到右侧壁画前,抬手按在画中人物眼中。
“轰”
壁画所在墙壁向一侧移动,露出里面密室。
密室中,凌一风身着灰色轻便长袍,端坐太师椅上。
面色红润,双眼紧闭,神似假寐。
茶几上放着个红色药瓶。
宗庆慢步走过去,轻喊:“师傅?”
宗庆没有听见呼吸声。
凌一风内力功参造化,刻意屏息并非难事。
可眼前并非如此,凌一风亦无需如此。
宗庆手指伸到凌一风鼻翼下,眉头紧锁。
着即安在手脉上,面色惊变。
凌一风死了?!
宗庆掏出绢布,拿起红色药瓶愤然喝道:“辛喆,毒医辛喆。”
旋即冲出房间,高喊:“拿下辛喆,切莫让其逃了。”
一语即出,七子楼皆动。
足足七十二名杀手,十息内围住辛喆房间。
七十二名杀手,足以组成一张天罗地网,困死辛喆。
钱天志、冷子杜和花心和尚听闻喊声,纷纷赶到崖壁前。
宗庆亦冲至辛喆门前。
冷子杜问道:“三弟,发生何事?”
宗庆拿起红色药瓶道:“辛喆,害死了师傅。”
“什么?”
众人惊骇莫然,不以为信。
钱天志道:“辛喆虽有毒医之名,但其医术高超,如何会加害师傅?七子楼遍布天下,纵是辛喆,也难逃七子楼追杀。”
花心和尚亦觉惊讶,道:“这是解药?或许是药效所致,出现假死也不一定。”
冷子杜道:“无关其他,先拿下辛喆,再行定夺。”
宗庆喝道:“放箭。”
辛喆身为毒医,房间内必然毒物无数。
七子楼杀手皆是精心挑选培养,不作无谓牺牲。
一百四十四根短箭齐齐射出,洞穿墙壁。
“咄咄咄”
箭支破风声不绝于耳。
片刻后,屋内并无动静。
冷子杜遂下令:“进去看看。”
两名杀手纱布蒙面,口含解毒丸冲进房间,很快又退出来:“屋内无人。”
宗庆惊道:“无人?他是如何出去的?”
负责监守杀手出列禀道:“禀三当家,属下等时刻监视,并未看见辛喆离开房间,亦无任何异状。”
钱天志冷眼蹙眉,道:“密道。丁不忧掌握了密道,必然也会将密道图告知辛喆。”
花心和尚无奈叹息:“丁不忧,是个值得交的朋友。”
宗庆指挥道:“彻查丁不忧和辛喆房间,挖地三尺也要将辛喆揪出来。”
钱天志、冷子杜、宗庆和花心和尚回到凌一风房间。
四人跪在凌一风尸体前,三叩首。
花心和尚不解,问道:“辛喆,为什么要害师傅?”
冷子杜拿出一封信笺,道:“今日才查出来,辛喆的师傅,正是二十年前,死于师傅之手的医魔。”
花心和尚讶然,道:“他便是那个流落中原的徒弟?”
钱天志疾首道:“事有疏忽,竟让小人钻了空子。”
宗庆道:“师傅已死,断然不能放过蒋门思和辛喆。”
冷子杜道:“正是。蒋门思假死藏于密道,辛喆也潜入密道中。不若大家拿出密道图,将这两人揪出,为师傅报仇?”
其余众人自无异议,主动交出自己的密道图。
四图合一,密道走势逐渐明朗。
加上此前丁不忧曾走过的袁佑之密道图。
七子楼所有密道逐渐清晰,再也不是秘密。
冷子杜主动道:“大师兄坐镇楼中,我们兄弟三人前去密道,击杀辛喆和蒋门思。”
钱天志道:“有劳诸位师弟。”
待众人离开房间后。
钱天志看着凌一风尸首,那双手颤颤巍巍,脸上表情反复万分复杂,似痛苦、似不甘,又有几分无奈。
轮椅推到凌一风面前,钱天志突然哈哈大笑,形狂近癫。
钱天志笑了一会儿,忽而又放声痛哭,双拳擂捶着毫无知觉的双腿。
“师傅,你为何如此对我?你为什么要死,却不让我亲手杀了你。”
拔出长剑,双手颤颤巍巍。,看着这柄江湖中人闻风丧胆的“十丈江湖”,钱天志惨笑。
双手一折,长剑断裂成无数截。
“铛铛铛”落在地上,寒铁光冽,今已黯然。
钱天志闭上双眼靠坐轮椅上,嘴中呢喃有语:“你死了,我活着,还有什么意义?我的剑,再也不能超越你的剑。”
弯腰镊起一截断剑,缓缓放在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