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又能不死呢?
百年之后,终究一抔黄土。
在七子楼,死人连成为黄土的福分都没有。熔尸间里死人无数,消弭在熊熊烈火中。
烧毁了所有,也湮灭了证据,令宗庆不再是宗庆,宗庆必将是宗庆。
花心和尚内功无双,却奈何不了宗庆。
毒,永远是内功高手越不过去的坎。
花心和尚扶着湿漉光滑又粘手的墙壁,向出口处不断后退。
他听见身后掌风,闻到钱天志身上独有的药味。
“咕噜噜”
木质轱辘在地上滚动,划出有节奏的律动声。
宗庆八量尺横在身前,望着从黑暗中走出的辛喆和钱天志。
辛喆俊朗的脸上笑容很淡、很浅,却充满自信,他站的很直,像毒仙林里的竹子一样直。他那双手藏在钱天志身后,露出了尾指又白又长的指甲。
宗庆眼神逐渐阴鸷,这样的眼神不属于这张憨厚的脸庞。
钱天志的手掌从盖毯下抽出,放在毯面上喝问:“你是谁?”
宗庆只见辛喆抬手抚在花心和尚背后,指甲中的绿色粉末渗入花心和尚体内。
“噗”
黑血吐出,花心和尚就地打坐运功疗伤。
宗庆心中升起强烈的不敢,却还要轻蔑的鄙夷他们二人:“一个残废,一个没用的大夫,来送死吗?”
辛喆没说话,推着钱天志继续向前。
宗庆在后退,向密道中心一步一退。
密道中止有轱辘滚动声和脚步声,轱辘声更有节奏,宗庆的脚步声也陷入了这种节奏。
密道正中,一线天。
微弱的光亮从顶端洞口映照下来,在地上映照一圈暗黄色圆影。
暗黄色的光芒?这显然是无数火把、或是灯笼的光。
宗庆看见地上的光芒,下意识的退后,避开正中心的洞口区域。
辛喆白皙的脸上逐渐绽出笑容,向头顶看去:“下来吧。”
风声哗然,长袍曳动空气,淅沥沥带下来些许雨水。
丁不忧和袁佑之手拿灯笼飘落而下,发梢上沾着些许水滴。
“滴答”
“滴答”
雨水一滴滴落在地上碎裂,却似锤在宗庆胸膛,让他万分抑郁、不甘、愤怒。
“丁不忧?果然是你,果然是你坏了我的好事。”宗庆怒声叱喝,声音在洞穴中不断回荡,气浪向四周荡开。
“你是个聪明人,可你太聪明太自负,为了炫耀自己的本事和计谋,却留下了破绽。”丁不忧含笑说道。
“什么破绽?”宗庆问道。
丁不忧却没有回答他,而是看向旁侧山体正中。
七子楼的密道环绕整个七子楼,包括此前所住房前的那面崖壁。
当丁不忧发现那面崖壁过于干燥,甚至用石灰填充保持岩壁不塌,便开始怀疑是否和密道有关。
方才,他和袁佑之在洞口出,在灯光的映照下,看见从洞口边沿溢出的白色灰浆,便笃定那面崖壁必然是密道的一部分。
而袁佑之也将七子楼的各个出口坦诚相告,更确认了这个推测。
“凌楼主,你可以出来了。”丁不忧笑着喊道,目光看向山体中段。
“轰隆隆”
墙壁轰然错开,一袭白衫的凌一风漫步走出飞身而下,嘴角的血迹都来不及擦去,还留下一点痕迹。
凌一风面色红润,昂首伸眉,精神抖擞,焉有中毒迹象?
钱天志又惊又喜,缓缓抬起手指着凌一风:“师•••师傅,你?”
凌一风望向钱天志笑道:“十丈江湖,不过小道尔。剑乃君子,当囊括四海九州,不应为区区十丈所限,更不应受掣于江湖。”
钱天志面色纠葛,眼色极为复杂,沉思许久后若有所悟:“我明白了,我明白了。我的剑,终究还是我的剑。”
凌一风欣慰点头:“我的剑,也是你的剑。”
凌一风手中无剑,却已是剑。
剑是凌一风,凌一风就是剑。
无限、无穷、无所桎梏,天下即是一柄剑。
更是一壶酒,丁不忧的酒。
丁不忧扭头看向宗庆,又看向凌一风:“凌楼主,你杀的人太多,免不得有来向你寻仇的。”
凌一风淡定说道:“江湖,非生即死,免不得要多杀几个人。”
凌一风既然出现,宗庆再无逃走的可能。
八量尺扔到正中。
顶端洞口雨水淅沥沥落下,打在黝黑的八量尺上。
“滴答”
“滴答”
急促而响亮,安静而肃杀。
宗庆一脸癫狂,自知报仇无望,所有的规划都已经被丁不忧打破,他心中郁郁不平,指着凌一风痴痴疯笑:“凌一风,我杀了你四个徒弟,你却不知我是谁。我终究还是报了仇,哈哈哈哈。”
凌一风手臂从身后拿出,指尖剑意闪冽,并不着急对宗庆动手,这只是在威慑。
宗庆已经是个死人,死人不值得凌一风动手。
凌一风更在乎的是真相,是凌乘风。
他的目光,停在丁不忧脸上、眼睛上、嘴上——那张即将说出真相的嘴。
丁不忧漫步走到宗庆面前,深深的看了眼这张伪装得毫无破绽的脸:“你错了,你的身份呼之欲出。你留下的破绽太多了,从宗庆的死、蒋林的尸体,包括我门前的那条死狗,还有秦霞房门上的那滴香油,都将你的身份暴露出来——邪手王阳青。”
宗庆脸色倏然凝滞,嘶吼道:“不可能,我的易容术天下无双,没人能够看破,你是猜的、你是猜的。”
丁不忧叹了口气:“王阳青,你露的破绽实在太多,你又太自负了。”
宗庆依旧不相信丁不忧能看出他所谋划的一切:“什么破绽?”
“好吧,既然你想知道,我便一一说给你听。首先,若非你留下那幅画来嘲笑我,或许我不会发现你的真实身份。”
袁佑之疑惑问道:“是陆三金家中那副画?”
丁不忧意味深长的看了眼袁佑之,道:“没错。”
宗庆眼神虚鸷,不禁冷笑:“野小子丁不忧,果真不是野小子,居然被你看透了。”
袁佑之不解询问:“丁不忧,你到底看到了什么?”
丁不忧瞑目沉思,缓缓开口:“画中背影并非王阳青,而是凌一风。那腰间铁尺并非铁尺,是那柄一面无锋、一面有刃的剑。”
袁佑之又问:“那为何不能是宗庆呢?宗庆使的八量尺,和画中兵器也能匹配。”
丁不忧睁开双眼,看着宗庆轻笑:“王阳青一家被七子楼所杀,即便是要报仇也不该是宗庆。宗庆远离江湖已久,已经很少出手插手江湖事务,当年王阳青满门被灭,我想也不是宗庆所为。”
丁不忧等待许久,此事都无人主动认领。
花心和尚伤势渐愈,从密道中走出来:“当年此事,是小师弟带人做的。”
袁佑之立马接话:“此事太久,我都已经忘了。”
丁不忧抿嘴一笑,继续说道:“王阳青生性孤傲,对天下侠士视若无睹。谋划了如此惊天布局,来对付当今武林第一剑,无论是谁要追查此事,都将受其嘲讽讥笑。更何况,此事牵涉凌乘风,更为其真实身份添了一层阴霾。于是,他就更加得意。”
宗庆脸上逐渐消失,身体在战栗发抖,脸上表情狰狞愤恨。
宗庆从牙缝中崩出四个字:“你继续说。”
丁不忧不慌不忙,道:“王阳青,我想你知道了谁是凌乘风,也知道凌乘风的目的。你要的是七子楼覆灭,凌乘风要的是凌一风的命。无论是凌一风死了,还是七子全死。你的目的,都达到了。所以你不惜暗中相助凌乘风,将一切线索搅乱。门口的狗、上官韵、秦霞的死、还有在京城你为自己制造了死亡假象。”
“丁不忧,我果真低估了你,你很聪明,我很想知道你到底发现了什么。”宗庆沉声道。
“那就从那条狗说起吧。如果我推测未错,你并不知道宗庆将狗养在密道中。当我们发现蒋林尸体时,彼时我还以为是化尸水所致,可化尸水对尸骨也会腐蚀,可蒋林尸体上却留下斑驳不齐的咬痕。那时我就怀疑蒋林身体上的血肉究竟是怎么消失的,直到我想起了那条死狗。那条狗看上去是中了蒋门思酒坛中的毒而死,实则是因为蛇心涎,因为百日愁发作极慢,也佐证了那条狗是从密道中出来的,不仅吃了蒋林的尸体,甚至还吃过中了蛇心涎而死的宗庆的尸体,所以才会尝了一口毒酒后就死了。是蛇心涎毒性发作,而非毒酒所致。但狗对蛇心涎的味道十分排斥,并没有吃太多血肉,加上你着急将宗庆尸体送去熔尸间,导致我们都没有发现尸体被咬过的痕迹。”
宗庆不禁冷笑连连,没想到竟然输在一条狗身上:“好好好,你继续说,你继续说。”
丁忧伸出食指:“秦霞。”
宗庆疑惑质问:“你如何知道秦霞是我的人?”
丁不忧摇摇头:“我并不知道,但是凌楼主知道,我说的对吗,凌楼主?”
凌一风轻呵一笑:“野小子丁不忧果真不仅仅是个野小子,我也好奇你是如何知道的。”
“这得多亏凌楼主留下的线索,秦霞指下的那一笔‘丿’,我想大家都以为这是秦霞临死前留下的,对吗?”丁不忧悠悠然说道:“殊不知,七子楼所有动静都暴露在凌楼主眼下,那面崖壁可以洞悉一切。我去找秦霞时,她便想告知我真相,向我坦诚一切。因为蒋门思被投入地牢,秦霞对蒋门思还有感情。可为何她会认为向我坦白,便能救下蒋门思呢?说明有人向她承诺过。七子楼中,有这个权利令人不死的,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凌楼主。”
凌一风微笑点头承认:“没错,当日我在崖壁后示意秦霞坦白一切,但她却不知此人就是宗庆、也是王阳青。”
宗庆扭头凝视凌一风:“原来你早就知道?”
凌一风笑道:“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乘风可能混在你们三人之中。”
丁不忧继续说道:“所以秦霞临死前写的那一笔,其实是凌乘风的乘字,我也不确定,所以想看看你们的反应如何。”
宗庆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他精心谋划的布局,正一点一点被丁不忧撕开。
就像是闺阁中守身如玉一辈子的老处女被人一点点剥下衣裳一样难看,连最后的底线也被踩断了。
可此事依旧有疑惑:消息。
宗庆在七子楼中,消息是如何出去的?
这个问题由钱天志提出:“丁不忧,你们离开七子楼时,他也在楼中,如何传递消息出去?”
“冷子杜的信号。”丁不忧看向凌一风,道:“有酒吗?”
凌一风笑着从身后扔出一坛酒:“知你好酒,特意带了一坛。”
丁不忧接过酒坛,拍开泥封,悠悠的灌了两口:“既然要说,索性一并说了吧。王阳青,你是不是非常好奇,我是如何确定你并非凌乘风的?”
宗庆道:“没错,我确实好奇。当我知道还有一人要杀凌一风时,我竭力为其掩饰身份,甚至一度将自己包装成凌乘风。”
丁不忧伸出两根手指,道:“还是那两具尸体,一具是密道中的那副骸骨。”丁不忧拿出一枚匕首小刀,道:“杀手,很重视自己的武器,断然不会让匕首上沾染油渍、更不会留下气味。这把匕首,是属于蒋林的。”
辛喆听明白了丁不忧说的两具尸体,是何含义:“所以你因此确定了他们两人的身份。”
丁不忧笑道:“辛喆,你倒是有当仵作的天赋。没错,那具尸体才是宗庆。宗庆身负重伤,逃进了密道。你只有宗庆的密道图,你不敢继续追下去。因此,当我们发现宗庆尸体后,你便迫不及待的将这具尸体给处理了。”
王阳青承认道:“没错,宗庆死了,我才能易容成他。”
丁不忧道:“上官韵不是你的人。”
王阳青瞳孔逐渐放大,声音低沉宛如雄狮愤怒嘶吼:“你又是怎么知道的?”
丁不忧道:“毒。你不了解百日愁,更不知道百日愁无药可解。你与凌乘风无形中达成默契,但你并不相信他。所以,当你得知解药将出,你迫不及待的想要杀了辛喆,以绝后患。因此我才敢断定,你并非凌乘风。一个谋划天下第一剑的人,怎么会用完全不了解的毒、让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呢?而且你绝对指挥不了上官韵,上官韵是个高傲的女人,轻易不会对任何人屈服,更不能是对王阳青。令上官韵刺杀辛喆的,应该是真正的凌乘风,她只是受命配合你的行动。”
王阳青颓然后退,表情似笑非哭。
丁不忧又灌了一口酒,说了太多话,总是容易口干舌燥。
洞口雨水呈线形落下,打在八量尺上,溅起碎裂的水花。
没有人会担心王阳青逃跑,这里是七子楼,天下第一杀手组织——七子楼。
还有天下第一剑,无人能逃过的一剑。
花心和尚捂着胸口,咳嗽着从密道中走出来。
昏暗的光线下,王阳青的表情愈发狞恶难看。
他是一个骄傲的人。
为了报仇他筹划多年,连潜伏在七子楼中的凌乘风也被他发现,所以他更加骄傲了。
能看破连凌一风都无法看破的真相,如何不令人自傲、甚至自负?
然而在丁不忧面前,他被完全揭露了。
犹如谨守守宫砂多年的闺阁女子,被一件件剥去了遮饰,连腋下那一颗淡淡的黑痣,都被人看得清清楚楚。
他的报仇,也显得极为可笑。
他杀不了凌一风,更不能杀了七子,也不能毁了七子楼。
甚至,连在凌一风心中留下一个永远无法解开的心结,也做不到!
他死了,死去的七子大仇得报。
凌一风未死,他就永远不能报复凌一风。
王阳青手舞足蹈,形态逐渐癫狂,渐痴渐疯。
王阳青嘶吼:“不,不,不。凌一风,当年你杀我全家,我是断然不会让你如意的。”
王阳青抬手想要自尽。
钱天志立马喊道:“快拦住他,他知道凌乘风的下落。”
花心和尚离得最近,他先动了,抬手架住王阳青手臂。
袁佑之也动了,剑光闪过,将王阳青另一只手臂卸了下来。
却还是不能阻止王阳青的死,他临死的模样是笑着的。
仿佛藏住了凌乘风的秘密,他就已经报复了凌一风、报复了七子楼。
鲜血,从王阳青嘴里溢出,落在地上。
与洞口落下的雨水保持着相同的频率。
“滴答”
“滴答”
袁佑之扼住王阳青双颚,厉声问道:“凌乘风是谁?凌乘风是谁?”
死人,虽然能说话,但他的嘴中却不能吐出半个字。
王阳青当然没有说出谁是凌乘风。
他死了,死的很从容,临死前将这个七子楼中最大的秘密带走,他为七子楼埋下了一颗足以覆灭七子楼的火雷弹。
风声凄凄,九月的雨水冰寒刺骨,浸透着海上的寒风和杀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