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十不到的柴军达,看起来要沧桑许多。
也许是才来苏阳城上任不久的缘故,尽管掌管着苏阳城的防卫司,也没有多少人认识。
前一刻他还在嘱咐儿子今后要低调行事交友谨慎,不可仗势压人;下一刻黑衣人便夜袭而至。而此刻,他方才知晓原来自己才是今晚的目标。
看来打发走儿子是正确的做法。
他想起了那个让他过来赏舞的年轻人,这一刻他才清晰的认识到这些年对儿子过于的溺爱了些。
年轻人告诉他,他儿子想要活命,就得让他来常乐坊喝喝酒,赏赏舞。
他没有怀疑年轻人的话,柴三从早上出门直至到他入夜巡城收队,一整天未见到其人,他明白这中间是有事发生的。
因此,从不光顾这些被他视为乱七八糟的地方的柴军达,就出现在了常乐坊。
不管怎样,既来之则安之。这是媳妇儿告诉他的。
以前的柴军达不是这么细腻的。
他从一个小兵卒到伍长到百人卫到统卫再到统领直至现在的等同于大将军等级,都是一步一个脚印实实在在打出来的。每上升一级都是在无数次大大小小战役里,用九死一生的流血换来的。
以前的柴军达还是不是柴将军,大字不识一箩筐,遇到什么事情首先想到的是打一架能不能解决再谈其他。
十九年前,一场大战刚刚结束,回军途中,遇到一个芳龄十八的姑娘被五个敌方逃兵追赶,眼看姑娘就要被糟蹋了,他凭着一己之力斩杀了五人救下姑娘,自那以后,姑娘便跟在他身边。再后来,姑娘顺理成章就成了他的媳妇。这时候他才知道,媳妇原来出生在书香人家,祖祖辈辈都是读书人,只因战乱,家道中落和年幼的弟弟流落在外。
那时候,媳妇成日督促他多读书识字,媳妇说,一个将军是能认识很多字的。
说多了,他就嫌麻烦,便给骂回去了,只是一个人的时候,他还是悄悄的学习。
自从六年前,媳妇离开了,他才又拾起她之前叮嘱要多读书识字的事情,还好,这些年颇具成效,能识得的字已经不下十箩筐了。
只是,媳妇......每念及此,思念就无比的悠长;心,就无比的沉痛。
他从来不图虚名,想来尽忠职守。
能做到苏阳城城防官的位置上,并不是无名之辈。
在北地边陲摇荒郡,人称其名‘大柴将军’。‘大柴将军镇摇荒,大荒蛮夷不过墙’说的就是北边摇荒郡只要有他柴军达在,大荒那些蛮夷就不敢穿过那座始皇帝修筑的望野的墙头跟。
而今在苏阳城做城防官却并非本意。
大约是触了谁的眉头,一纸调令,便将他‘罚’回国都做了城防官。
殊不知,他最放不下的还是他手底下那些不离不弃的忠军值守的将士和守卫边陲纵马杀敌的生涯。
尽管对调度颇有不满,他还是任劳任怨,恪尽职守。
而此刻,他面前站着的是,看不到脸面,身份不明的黑衣人。
走得极慢的为首黑衣人,像是经过千山万水一般,总算到了柴军达面前,他注视着柴军达,眼里装着笑容。
楼下的黑衣人停止了搜索。
这一刻,常乐坊完彻底静了下来,静到常乐坊老板娘古三娘脸上的大汗滑落砸到地板上的声音都隐约听得见。
人们也不再发出一点声音。
“现在,应该叫你柴统领还是柴大人,还是柴将军”?
嘶哑的声音,打破了这可怕的安静,仿佛平静的水面上被谁投了一粒石子荡起层层的涟漪。
那声音形成的‘涟漪’,刺进每个人的耳朵里,让人觉得耳膜难受。
这声音主人的喉咙像是有着千疮百孔一般,嘶哑到竟然如此不动听。
说话的,便是为首的黑衣人。
“为了一个柴军达,你们竟然出动这么多人,看来我我柴军达在你们心中很重要。”柴军达开口说道,语气平淡。
“那么,叫你先生,如何?”黑衣人又道,似乎很看中其称谓。
柴军达一皱眉从容,似乎有些不解。
“既然柴某今日无论如何都走不出这常乐坊了,不妨让柴某看看那阁下尊容,如何?”他看着眼前的黑衣人说道。
“噢,这样啊,那会死更多的人”黑衣人说着,伸手就要摘掉头上那裹得极为严实的黑布,看起来有恃无恐。
“等等,杀人总要有个理由吧?”柴军达急忙阻止黑衣人的动作,他不能拿其他人的性命开玩笑,他不疑黑衣人话里的真伪,他能感受到黑衣人的决心。
“理由吗?说浅了不够充分,说深了过于牵强,就不说了”黑衣人淡淡的回道,似乎很有耐心。
“柴某自问,这一生除了上阵杀敌,人前人后未曾做过一件不光彩之事,现在要柴某死,难道还不足以四个瞑目吗?”说罢,他整理了一下那有些褶皱的衣衫,掸了一下那其实并无尘埃的衣袖。
他长身而起,那挺直的脊梁仿佛从来不曾弯曲过。
他拿起桌上的佳酿,开始为自己斟酒。
精致的琉璃杯盏并未完全斟满,端起酒,犹豫了一下,他只是饮了一小口。
酒不烈,有些清香。
他抬起头,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然后放声道:“想我柴军达,十七参军,二十百人长,九载伍长,三十统卫,次年便是统领,军伍三十余载,荡寇数以万计;腿断过七十一次,双足扎穿九十七次,胸口被洞穿过二十九次,累死过六匹战马,拉断过十五张钨弓”声音极为洪亮,字字铿锵。每说一句话,脸上的豪情便增添一分。
慷慨激昂,豪气干云。
场面又恢复起初的落针可闻,有人吃惊,有人敬畏。这一刻柴军达在人们心中的形象开始拔高,节节攀升。
柴军达又起桌上的桂花酿把杯盏续满。
旧日那充满硝烟的战场、那些熟悉或陌生的面孔此刻仿佛像是流水般的淌过脑海。
他退后一步,把装满的酒成一字状倒在地上,以敬亡者。
杯盏再度被蓄满,又只是抿了一小口,目光再度扫过众人,略显豪迈的道:“昔日,受北地摇荒郡人抬爱,管柴某为大柴将军;而今,受皇家恩典调往都城任职享福”
说到此处,他目光凌厉的落在黑衣人的身上。
“你告诉我,我死不死?”
谁也不曾料到,柴军达会来这么一番慷慨激昂的陈词。
人们脸上的敬畏之情更甚。
只是即便如此,有何意义?
要杀人的刀,在黑衣人手里,刀要杀的人也在黑衣人手里,这几乎是无解的。
至于救援,这也是不实际的,因为任谁也不会想到,如今强大到兵不血刃便可开疆扩土的凤池国国都苏阳城--天子脚下,居然有人敢行刺一名堪比大将军的官员。这种反常之举,定然早就已经谋划好的。
对此,柴军达一开始就已经看到了的。
因此对他而言,能做的只是尽量拖延,竟可能的与其周旋。
这样的缓兵之计是否会被对方勘破,谁在意呢。
他自认是光明磊落之人,也一直是这样做的。
人群中许多人还是感动于他的光辉事迹的,只是也有极少数嗤之以鼻。
有人知道他是在自救,也跟着思考对策。
柴军达问完黑衣人,现场又陷入短暂的寂静。
死不死?这是明摆着的事。
有人开始唏嘘,“你倒是跟他走啊,别再这里拖累了大家”一个极低的声音响起。
众人想要寻觅那说话之人,却是不得。
愤怒的情绪开始蔓延,厚重的喘息声开始响起。
黑衣人面上的黑布仿佛在抖动,似乎很不悦。
他眸子开始出现寒芒,开口道;“不用等了,没人会来救你”
说罢,他举起手中的长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