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秋,日头落得很快。远处斜阳露着残边,暮色如血,却没染透天边吊着的铅云,黑压压的倾城而来。
将要下大雨了。
南镇扶司衙门的一处牙房里,几人百无聊赖的坐着闲聊等待下值。
王永静静坐在一角,也没搭话。当头的一名胡子拉渣的中年小旗摸了摸脖子,歪头对着大伙说道:“这几日大家轮夜岗辛苦了,但上边发派的活儿也干的不错。
今个天也不错,下值俺带着你们去金凤楼不醉不归!”
“头儿要请客?”有人兴奋了,金凤楼呀,不要钱的青楼可不去白不去。
“扯个球淡,你们也老大不小了,要不要俺替你入洞房,保证一文钱也不用你请。
老子至多出个大头,剩下的份子你们来。爱去不去!”
中年小旗拿手拍几名年轻的校尉的头,满屋子都是男人们意味深长的笑。
酉时的暮鼓声一响,一伙子人便迫不及待的出门,兴冲冲地跑。
嘈杂的人群里,间或飘来几句“头,我等先去刺探敌情抢占先机,你殿后就行。”
中年小旗收起笑容,对着还在慢吞吞收拾的王永说道:“永哥儿,叔也不知道那日告诉你实情对也不对。
当时是喝多了马尿,又想着你爹和俺的交情,实在不忍心再瞒你在鼓里,便告诉你实情。
男子汉该放下就得放下,再说你年纪轻轻的,一身本事你爹和俺都是清楚,补个小旗的缺不有的是机会?晚上去和大伙儿同去吃酒吧。”
王永一愣,苦笑道:“叔你把该说的都说了,俺还用说啥?
不过叔你说的对,俺也相信凭俺的本事一个小旗不早晚的事。这回俺就不去了,俺娘等着俺把药拿回去。”
“那俺放心了,你速去给你娘抓药吧。”
中年小旗看了看王永,拿大手用力拍了拍这个后辈子侄的肩膀。
小旗叫卢剑星,同王永的父亲相交莫逆。卢剑星经历妻子故去、孩子早夭的悲痛之后,便再未婚娶。
他平日里时常去王家亲近走动,算是看着王家的三个孩子长大,早将他们视为骨肉。
又看着永哥每日勤练武艺,打熬身体,也有着满腔青胜于蓝的自豪。天可怜见,只可惜父辈能力有限,不能帮这般有本事的永哥补上职缺。
回到家中吃过饭,王永将药煎好了,便端着药服侍着母亲喝完。拿着空碗回到堂屋。
夜色已深,幼弟已经回屋睡下了,只剩下小妹正凑在小小的油灯下缝补自己的公服,随口打趣道:“妹儿,你这是给自己缝嫁衣呢?怎这般不舍的灯油,若是熬坏了眼睛嫁给谁去?”
小妹正认真做活,听到这话俏脸蓦地红了个透,拿那双好看的杏眼瞪着自己的哥哥,虽是生气,却显的说不出来的娇俏可爱。
“不帮你补了,自让你穿个破衣去让外人笑吧!”
小妹哼了一声就收起箩筐和衣服,吹灭了油灯自回了房。
近来几日都无风吹草动,王永觉得自己应该没事了。
揭帖上的字自己特意不用惯常的字体去写,揭帖用的纸也是稽查枉法时候查到东便门纸坊时顺手偷偷拿的。
只除了那夜在更夫前露了半面,一切仿佛都尽在自己的掌握之中,定不会出事的!
插上了大门的门闩,王永回到房中,摸黑点上了灯,打算再温会书就睡了,发现收拾整洁的桌上却多了封信。
王永吃了一惊,自己分明记得刚才回房脱卸公装之时还没有这信!
他连忙抬头看看书桌前半开的支窗,立刻闪身跃到衣架旁,镪的一声抽出了绣春刀。
他先是仔细的一点点看自己房间里的痕迹,接着又悄悄来到堂屋,慢慢打开门闩,走到小院里四下查看,可都一无所获。
王永退回卧房之中,取了支窗的木棍,关了窗。
但王永没有将刀放回去,只是收到鞘中,放在了身边右手触之可及的地方,这才打开桌上的那封信。
信上只短短写了一句话:那夜之事已经败露,切莫再行险事。
王永不动声色看完信,便将手中的信慢慢递到油灯的焰上燃烧,直到变成一丁点随风而散的残烬。
那夜之事,定是指自己夜出贴帖。莫不是那俩名更夫?
可王永觉得不像,此二人虽是不太熟悉,但自小耳濡目染的缇骑本领也能看出他俩不是能识文断字之人。
更何况当时自己也并没有在二人面前露面。那事情败露之后市面上又为何如此平静,莫不是在等自己自投罗网?
所以这人才告诫我不要冒险行事。可这人究竟是谁?为何帮我?
王永在后悔,后悔一时冲动是舒缓了愤懑躁郁之情但于解决问题毫无用处,倘若自己被抓,那母亲和弟弟妹妹又该如何是好。
吹灭了蜡烛,王永静静地坐在书桌前,思绪万千,欲解还乱。只余下窗外透进的几许月光冷冷的洒在这个年轻的身躯上。
今夜无眠。
……
睡不好觉的还有指挥同知马顺。
他从一个可有可无的锦衣卫荫补千户,到现在名义上的指挥同知,实质上的锦衣卫掌控者,在天子鹰犬中可谓是位极人臣了。
马顺没有忘记自己的权利从何而来,他是如何从一众比自己武艺高强、刑事缜密或能力高深的人等中脱颖而出。
因此他从不忤逆王公公的要求,对王公公的事也是尽心尽力的去办。
可是这娘的差事太难办,自从那日揭帖现身之后,幕后之人就仿佛人间蒸发了。
毕竟没有皇上的天宪圣旨,马顺不好明目张胆。只得从北镇扶司中调了几个亲近的心腹低调行事。可连查数日,也只将范围锁在京城人数众多的南边。
“查,继续查!本官亲自坐镇,尔等敢不尽力。再找不到这胆大包天的忤逆之人,你们几个就自去南镇的库房里喝喝茶,颐养天年吧!”
马大人连上数日未睡的好觉,心里正烧着无名业火。对着心腹一通发泄之后,挥挥手让几个朱衣汉子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