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臧听到了一丝声音传来。
他说:“阿耶那,你见过这个世界的全貌吗?”
“我们永远是匍匐在脚下的蝼蚁,但从天上能浏览的风景,却不能被我们所拥有”
玄臧抬头望去,是一座高耸的山峰,它破开云层,然后山脉延伸向四周,巨大的山峰上,修建着不计其数的寺庙。
震撼,这是当初留给他的第一印象。
玄臧只是沉默的望着那个少年,自己没有说话。他看着少年虽然衣衫褴褛,却自眼神中散发出一股别样光芒。
“阿耶那,我虽然多次从这里路过,但我相信,终有一天,我可以登上去,见到那个人们信仰的佛主”
少年止不住的向往,虔诚的祷告,随后双手施以佛礼,将身体紧贴着大地。这是山脚下的民众,平常会做的一种祈祷方式。
玄臧也跟着同样动作,但他更多的是盯着对面的少年,那张仿佛已经开始模糊的脸庞,脑海中只是一遍遍得勾勒着曾经熟悉的画面。
“阿耶那,你的愿望又是什么呢?”少年见玄臧一直没有开口,就主动询问道。
玄臧有些入神,一时没有反应,然后少年拍了拍他的肩膀,再次喊到他的名字。
“愿望?”
玄臧先是沉思,用手撑着下巴,他似乎左思右想,都没有见到一个满意的答案。
然后嘴里面有些嘟囔,最后说道:“我也不知道,可能等长大一些就会明白吧”
从玄臧口中,第一次出现声音,那是他曾经年少时的残像,而处于这种情境中,他依旧重复往昔画面。他似乎依旧是那个喜欢倾听的阿耶那。
少年看着玄臧窘迫的样子,不由的发现,然后一记板栗敲在了他的头上。
“说你笨,你还不承认,你不是总抱怨着食不果腹,那吃饱不就是你的愿望吗?”
玄臧好像恍然大悟一般,连忙点头称是。
然后又摸了摸一些吃痛的头顶,眼睛眨巴的说道:“这种愿望被佛主知道,会不会被嫌弃呀?”
“不应该愿望都是很神圣吗?什么佛法大乘,普度众生的?”
少年却回应道:“如果你在那样的高度,自然可以发出宏愿。但蚂蚁在没有变成鸿雁之前,却依旧还是一粒微小尘埃”
“活着或许有无限种可能,但这种可能会达到什么程度,依旧是个未知数”
少年的话让彼时的玄臧不明白,但此刻这个现在的他,却好像剥开了一些云雾。
他分别从过去和现在,都观察这少年,那个影子好像在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渐行渐远,然后彻底没了消息。
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那个少年也真正做到了自己曾经的承诺。他攀上了那座山峰,然后他并没有在原地停滞,反而仍然向着山峰顶端前行。
与玄臧偶然相遇,玄臧也从当初那个懵懵懂懂的状态中,有了一次全新的改变。
少年似乎一直没有变,他看着玄臧的眼神,是一种惺惺相惜的欣慰感,他看到了曾经的挚友,似乎并没有被自己淹没。
少年开口道:“我似乎不能再称呼你为阿耶那了,现在你的名字叫玄臧”
“名字不过是一个代号,阿耶那也好,玄臧也好,都是我”
玄臧的记忆中的形象,逐渐与现在开始重合,代表着他已经在这条道路上跨越了许久。
而少年与他交谈的往事不多,他们都没有停留过多在以前的回忆上,而是相互探讨着自己成长的历练。
少年眼神依旧神采奕奕,只是少了一丝曾经的桀骜,更多变得理性起来。
两人在宽广的石阶一侧,相对而坐。
少年开口道:“你能走到今天这一步,我是感到有些意外,但又在意料之内。”
“我的理性或许不认可,但我相信你一定能做到,直至未来超越我的脚步”
玄臧在那一瞬间,就如同又回到了,当初山脚下的状态。他一边听着然后心里细细琢磨,因为那个少年在自己心目中的形象,还是那般高大。
这次少年却没有像以前那样自顾自说,而是再一次询问起了当初的愿望。
玄臧自然没有以前那般毫无目的,他开口说道:“这些年,也思考了很多,我却有些不想被束缚在山峰之中,可能山顶上见到的不过是一角。只有像雄鹰那样振翅高飞,才能见到世界的全貌”
少年没有反驳玄臧,他点了点头。
而后向玄臧说道:“吾弟,那今天在这里,我也能放心将嘱托交付给你。”
“若是我不能在后面的路上同行,那就请吾弟,传承信念,代我见识大河山川”
少年伸出手,然后与玄臧交相紧握,而后便定下了这最后一面的承诺。只是从此以后,就再也没有相逢闲聊,转眼见物是人非。
“不知如今烟火是否依旧繁盛?”
玄臧的思绪被拉回现实之中,这个梦也格外漫长,他醒来时分已是天气晴朗,红日已经悬挂。
这一觉让人也清醒了许多,记得梦里的画面,唯独不见了人的踪影。他起身闭目调息,现在身上仍然有一些伤势还没有恢复,但也无大碍。
玄臧闭目间,一股幽香,在不远处的岸几上,只是已经燃烧到了尽头,但这股幽香却有一种使人神清气爽的效果。
另一侧,似乎被透过窗户的阳光照射到,婴儿也伸了个懒腰,然后从酣睡中醒来。他不哭不闹,眼神中缺少一股幼时该有的气息。
“醒了”玄臧附身上前,看着这个不足岁的孩子,然后将襁褓重新整理了下。婴儿似乎在一夜间大了些许,原本的襁褓显得有些狭小。
“奇了怪了,难道是我的错觉”这一怪异现象也使玄臧不解。
“按理说生长顺应自然,这种一夜间的变化,来得如此明显,有违自然之道”
“但愿不要是什么不好的结果”
玄臧只能自己安慰道。
想到自己初入这方大地,更应该融入这个世界,跨过了认知中最危险的地界,而后是如何使自己能够进入人群。
对于玄臧而言,他对这方地域的认知极为有限,但准备却是必不可少的,首先得了解即将进入的舍身城,往东而去,似乎还需要不少时日。
他想去询问昨夜那个好心收留他们的人,呼喊道:“前辈,还在吗?”
连番呼喊且查找后,仍然毫无音讯,知道男子可能已经离去。
但房屋内火堆夹杂着火星,而岸几上灯罩内,油灯也尚未熄灭。若非有这些东西还存在,那很难怀疑昨夜是否就是一场梦。
婴儿在昨夜之前似乎还面临生死难关,今天就已经好转,脸上的血色已经全部恢复,充满着生命的朝气。
“就是不爱笑,这个习惯不好”
玄臧在婴儿面前扮着鬼脸,他蹩脚的比划着,好像这是比收服妖魔更让他头疼的事。有些皱纹的脸上,眼神说不出的奇怪。
婴儿望着眼前的师父,起初看起来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但又好像明白些什么,突然笑了起来。
“这可真不是一个出家人擅长的事儿”玄臧打趣道。
孩子嬉笑过后,然后嘴中咿呀的喊着。
玄臧凑近些,才明白。
“原来饿了”
“是了,昏迷这段时间也没有进食过,这边也还有一些剩余的干粮,可以热水泡发后服食,想来不会伤到婴儿的胃”
他起身准备取出木匣中存档的陶罐,外层被粗布包裹,为了减少路途颠簸中损坏的风险。转身时,却发现临近的岸几上,自男子离开后,还有东西留存。
一本书札夹杂着信封和其他物料,上面醒目写着一个“留”字。玄臧意会到定然是那位前辈所遗留,便进前取出那一页信纸。
心中赫然书写:因琐事不告而别,不及讲解缘由,但来日若有相逢,可共饮一杯。入关之事皆已安排,可凭书中图卷探寻,此地凶险依然,入夜之前速速离去,以免招致危险。书于此,留于阁下。
玄臧闻言,也看向那本外皮漆黑的书札,内页看起来纸质微黄,并非因为时长而变色,书页的纸质颇为柔和,材质特殊,分不清是何出处。
封皮也是某种皮质材料制作而成,书札养护得极好,而册上书名题为《拾遗山海日月同此间》,咋看像是一本游记传志。
抽出夹层一张折叠图纸是,才发现整书除册名外,全是空白页。
但玄臧却清晰记得,当时男子手中观阅此书时,有痕迹附着于上面,只是匆匆一瞥,见不得是文字或者什么符号。
书中内容应该是被什么术法掩盖,但前辈留书于此,多半也是能够让他人参详。我无法得见,是时机未到,还是这份权能非为我所留。
玄臧释然,不可留恋外物得失,他从书札取出的图纸展开,赫然是一份向东的路线图,此地相隔舍身城还有数百里间距。
图纸中也将周围事物大致呈现,往后的路程与之前截然相反。在要塞周围,由于峡谷交界带原因,丰沛的雨水,在出口处形成了数以百计的低洼群,往前方去,路程更加艰险。
沿着最近的路线,与舍身城之间,是连绵山群阻隔,但也不是什么悬崖峭壁,能省去不少时间。
大致有些了解之后,他把东西一一收拾,然后火堆旁烧煮的东西也好了,待到早上整齐后。玄臧和他的弟子就告别了要塞。
在此地最后停留的旅人走后,要塞重新恢复了寂静。
玄臧往东启程,植被逐渐茂密,阻碍峡谷视线的烟尘散去,映入眼帘的是青葱翠绿。低洼的溪流,鱼儿在水中嬉戏。
在木匣。婴儿的襁褓被侧立,也能呼吸着新鲜空气,他欢呼雀跃着,清澈的眼眸,将一切未知的新鲜事物观察。
“怎么样?高兴吗”
玄臧询问着木匣中的孩子,经过一些时日的相处,他们已经能无障碍的基础交流。
“雨蝉……”
“到!”
孩子会以稚嫩的语气回应。
这样的互动间,他们更像是一对父子,而玄臧也会耐心给孩子讲解,这一路的见闻。尽管有的时候,不一定能够明白。
随着石雨蝉醒来之后,他曾经那种强悍的神识也不复存在,更像是彻底消失一般。转而一种特殊的资质又在他的身体中萌发新芽。
他的眼神中流转着一股不属于自己的宁静祥和,玄臧在凝视孩子的双眼时,总会被这种特殊的东西俘获,他似乎可以看透内心,直达灵魂深处。
“这是错觉?还是说真的存在这种神奇的事情”
在玄臧所认知的世界中,每个生命的存在是不会产生无中生有的能力,而那些自诞生起就得天独厚的人,也是以某种赐福,或者得来自血脉力量的加持。
这种无论是血脉还是外来修行者的给予,都昭示着一种因果,即是有着长存岁月的大修行者家族,对后人的庇护。或者是一种对后进者的剥夺,外来修行者想通过对尚未达成条件之人的培养,以此为自己留下一丝苟活的可能。
玄臧逐渐开始担忧起来,以他的揣测,属于前者的情况微乎其微,而更多偏向于后者。
但早先的神识却与自己的力量十分契合,只能说明一个问题,那个种下神通的人,与自己来自一个地方,不属于此境之人。
那唯一有可能化解这场危机的,就只有玄臧一人。
但他又想到这一切好像在后来,迎来了某种变化的契机,是那个名叫“苍笙”的男子,为孩子赐下平安符后,那股神识便安分下来,不再躁动。
即便无法通过本能调动力量,能够压制这股危险,就能保证为石雨蝉争取更多的时间。若是源头还存在,当那股外来神识占据主动权后,石雨蝉也将因此被抹去存在的痕迹。
想明白这些问题后,玄臧看向石雨蝉的眼神也莫名哀伤,他只能眼睁睁看着这个孩子,在一次次的死亡边缘挣扎。
这抹未表露的哀伤,还是被石雨蝉捕捉到了。
“师……父,怎么……哭了?”小孩子说话,虽然有时依旧磕磕巴巴,但他是能理解到这种感情。
“没事,我什么时候哭了,敢开师父的玩笑了?”他收敛情绪,然后镇定了下来。
这孩子的感官敏锐程度远超常人,这多半也归咎于那道神识力量的益处。福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这种危险下的福源,却让人只能小心利用,以免万劫不复。
另一边,他们的路程也很顺利,跨越低洼,这边就踏入群山的丛林。这片地图上标识的地带,被叫做“寒霜岭”,占据了超过路程三分一的距离,这片山岭中,甚至横穿着数不清的河流,减缓了行进的速度。
这时也赶了将近一整天的路,在途中仍然没有人烟出没,玄臧依旧只能露宿在外。好在已经走出了要塞的范围。
当在要塞时,尽管蒸腾的水汽遮挡了远方的视野,但作为修行者,玄臧仍然能感知到,在迷雾中存在的危险。
并且不止一道视线投来,他就像被困于笼子的猎物,但白天时或许有什么限制,使它们不敢明目张胆,而入夜后,这里就将沦为葬场。
夜晚气温骤降,玄臧将自己的衣服也逐渐收紧,并把搭在孩子身上的禅衣折起来,更严实的包裹着,只留下一个小小脑袋。
“师……父,快……成粽子了”石雨蝉嘟着嘴,含糊不清的抗议道。
那场面让玄臧有些啼笑皆非,然后装出一副严父的样子,“什么粽子,给我老老实实待好。否则,等会师父就把你放在这里,一个人走了”
虽然嘴里吓唬着,但他没走过一段路,都会回头,去看这个小不点是否还在身后。
“可是,师父……会冷啊”石雨蝉说道,他的话使玄臧的动作略作停顿。
然后玄臧笑着说道:“没事,师父不冷,因为师父是修行者。”似乎是在回应着孩子的关心。
但接下来的一句话,却让玄臧本来感动的心情,突然迎来了一百八十度转变。
“那修行者不是会飞吗?师父怎么不飞呢?”石雨蝉好奇的问道。
“不会是师父修行也不到家,然后被赶出师门,最后流落街头吧”石雨蝉虽然说话语速不快,但似乎腹黑的个性却展现得淋漓尽致。并且越说越来劲,仿佛早先的呀呀呓语都是假的,更像是两个同龄人之间的对话。
“你这贫嘴的本事哪里学的?我可没教过”这一路来,从刚开始的寡言少语,到后来的无话不谈。师徒间的交流并没有被身份左右,而每天闲暇时,也会教着学习认字。
石雨蝉的天赋是出奇的好,或许仰仗着他心智开发远超常人,所以就短短的半个月,已经可以顺畅交谈。
而他此时的年纪,也才不过即将足岁。
师徒两人在寒霜岭内,偶尔风餐露宿,闲情逸致时会烤些野果子。为什么不烤野兽,那自然是因为师傅说:“我是出家人,出家人不杀生”
石雨蝉便会接茬道:“阿弥陀佛”,两只小手合十作揖,然后半只眼睁开,看师父的反应。
不出意外的,肯定就是一巴掌拍在他的小屁股上。现在石雨蝉的身形已经可以坐在玄臧的肩头上。玄臧将本身的襁褓做成了肚兜,禅衣也重新修改了一下,使其与石雨蝉的身形能够贴合。
虽然个子依旧小小的,但乌黑的头发,配上一身禅衣,身为师父的玄臧也会不由惊为“天人”。
白瓷般无暇的嫉妒,明亮的双眸中,天性纯良,使他对任何事物都有着一股天然的亲和力。
“师父,是不是很帅?”石雨蝉有些调皮的炫耀道,本来还一脸欣慰的脸上表现出嫌弃。心想可不能惯着你臭屁的性格,不然得天天闹腾个没完。
看着师父垮着脸,石雨蝉仿佛自信心受挫一样,叹了口气,然后别过头去,装出一副很深沉的样子。
玄臧以为是打击到了这个不安分的小子,不曾想石雨蝉嘴里蹦出一句,“果然美的事物都会受到嫉妒。”顿时玄臧就不搭理了。
诸如此类的事也是屡见不鲜,但也不乏有危险,此地借助着丰林泽秀滋养,不免会出现一些初具灵智的山怪精灵,但多半也无攻击力。
夜晚偶尔会出现在搭建的棚户旁,然后顺走两人当天采集的口粮。
但这天晚上却大不一样,一直鬼鬼祟祟的身影,如往常那样悄然接近,像是惯犯小偷一样,准备将所有东西打包。
还没注意到,此刻黑夜中一双瞳孔正上下打量着自己,当小偷准备打道回府时。一双小手已经提前将它拎起。
“跟了我们好几天,也蹲了你好几天,几天不把东西还回来,小爷可是会生气的”说完,不等小东西反驳,就一把将它丢入事先准备的箩筐里。
这时,一旁火把也点燃,在木棚旁,一老一少两人就这么端坐着,欣赏着筐内的小家伙。
这是一只通体火红,身形像松鼠的动物,但它的耳朵如同两团燃烧的火焰一样,在脑袋上甩动。直到近前,它发出一声凶恶的警告,然后配上挥舞的爪子,却显得毫无杀伤力。
冷不丁,这时石雨蝉歪着小脑袋,转头问师父:“师父,要不咱烤了吧?看起来很好吃的样子”
石雨蝉摩拳擦掌,一副跃跃欲试的样子。师父也在旁边点头应声道:“在理”
小兽看着越来越近的石雨蝉,然后眼神闪烁,装出一副楚楚可怜的模样。然后将藏在身后的东西,一样样的快速摆在身前,似乎在说:“我拿的就这么多,我都交出来,可以放过我吧”
然后两只小爪子拼命舞动,想要表达什么意思。
石雨蝉像是听懂了,复述道:“你说有好东西,都可以给我。”
“你一个小东西能有什么好宝贝,不相信”石雨蝉摇了摇头。
小东西却叉着腰,表示自己的不服气。到最后两小只谁也不服谁。
“你说,把你放了,带我去找?”小东西吱吱的口语,在石雨蝉这里听出了其它意思,这一人一兽的交流仿佛也没有障碍一样。
玄臧见没什么危险,便不再理会两小只的表演。只当他再看见那只小家伙,脑中总闪过一抹熟悉感。
“这山河真奇妙,看来旅程不会太无聊”玄臧感慨道。
远处两小只还在展开着激烈的辩论,玄臧摇了摇头,任凭他两在那里玩得不亦乐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