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衫中年的毛笔在前面的额头划出一道白光符咒,那座汇聚真元的气海被禁锢住,无法被触碰。
少年只觉得那种通透感消失不见,他又成为了一个普通人,配上衣衫褴褛的装束,走在大街上,就跟小乞丐无异。
儒衫中年在施下禁锢时,对少年进行了最初的试探,某道莫名的力量试图去反抗咒术,确定不是少年的内心抗拒,而是另一股熟悉的气息。
“果然是被植入了残渣”
那个死去男子的思想,影响着这个少年的内心,以某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刻意去诱导他。但少年死死将这种冲动压制在内心,未了解过恶念为何物,仍固收一颗赤子之心。
少年的气海中,那微不可察的黑色杂质,是男子不纯粹法术所化,还有剩余未被完全转化的曜石。
筑身境取死,造就无根之人的修行路。对于常人而言,那会有如此好事,莫说助人改命,未被践踏成蝼蚁,那也算是一件幸事。
只是这份机缘并不单纯,这或许算作阳谋。救,假若少年的心性不足以抵御诱惑,选择走去歧路,他也将成为帮凶。若是不救,恪守本心的准则,将会左右自己蒙上一层阴霾。
他在赌,以一个人的生命为赌注,都押上了各自的筹码。到底孰是孰非,这都该由本人来决定,而儒衫中年暗自斟酌,对少年才会由此一关。
“往东徒步而去,我会在城楼的最高处等你,向我证明你有足够的毅力,可以担得起我门下之人的身份”儒衫中年说着看似很高傲,但理所当然的话。
去而复返,少年的心境不尽相同,他先是蹲在河边,借着河流冲洗着自身。此时天气已然黄昏,不觉寒冷上身,拧了拧衣服上的水渍。
那位先生已经离去,作为凡人的自己,在天地之间形单影只,却有一份安全感照耀己身。
沙漠中严寒刺骨,没了骆驼代步,每一步都在沙粒上留下脚印,朝着所知方向,休息也面相同一个地方,只为了不迷失在大漠之中。
满地散落的骨头,人与动物混合在一起,在跋涉无法靠近彼岸死去之人,夜晚中骨头上方会燃气蓝色幽火,照亮一丝方圆。
这种环境诡异至极,少年摒弃恐惧,独行大地之中,偶听乌鸦哀鸣。就这么一路独行,在天将破晓之时,他短暂停留在一块石碑之前。
在石碑之后,是一座庞大的城池,此处正是目的地所在,石碑上撰写着关于城池的大概。
碑文道:往内入关,市易交换,不可滋事,一应遵法。有违令者,系无所解,上报府巡,擅动武力,皆以严办。
——治巡令留
门前守卫巡逻森严,入关需要收取通关费,往来人群掏出几枚铜铢,守卫依次登记人名,逐一放行。
只等到一名老者,后面跟着一匹矮小骡子,正因为没有入关费,被守卫拦在门外。
“不行,五铜铢就是五铜铢,一分也不能少”不理会老人的窘迫,守卫有些不耐烦的催促道。
陆续过了好几人之后,守卫见老人迟迟拿不出钱,就见情况准备出面赶人。少年选择挡在身前,衣衫褴褛的样子让守卫露出鄙夷的神色。
“一个穷鬼,一个乞丐?你们知道这是什么地方,也敢随随便便进出。”
守卫也不做过多纠缠,给出了最后机会,如果老人还是交不出入关费,那只能适时量出武器,让其知难而退。
少年从手中摸出十枚铜铢,让守卫对这个乞丐模样,年岁不大的人,有了新一番的审视。
他领着老人入城,回头只是看了一眼方才戏谑他的守卫,知道这是职责所在,但因为穿着被羞辱,心里始终有着芥蒂。
老人似乎看出了少年的不满,不拉住少年的胳膊,小声说道:“小兄弟,不可意气用事。”
正好对上守卫的目光,老人赔笑道:“大人,我们马上就走。”
守卫也有意要赶人,两人不多做停留,只是对此城不熟,加上老人的热情相邀。如今身上所剩不多盘缠,少年还需要打听那位先生所在的阁楼在何处?
老人表示自己也不知道,“对于穷人来说,那些地方不是我们能去得了的。”
指向一个摊位,那里正卖着热气腾腾的馒头,老人吞了吞唾沫,又有些不好开头的望了下少年。少年知道他饿了,所剩下的盘缠不多,但还是买下了两个馒头。
体验冷暖,他发现自己身处繁华之内,与此地却无半点相亲。当一旁老人饥肠辘辘,三两口吃下了馒头之后,又眼巴巴看着自己。
少年递给了剩下的一个馒头,他不知道离开了众人之后,是否可以跟那位先生同行。如果没有人收留自己,这世间他又将是孤身一人。
姹紫嫣红,歌舞升平。
小乞丐和老人坐在街边,还有一只不时会发出鸣叫的骡子。
老人拍着骡子的背,安慰道:“老朋友,没有草料,只能稍微委屈下你了。”
看着老人与骡子相伴,少年只觉得普通人所追求的幸福大抵也不过如此。老人看似清贫的生活,即便身无分文到城门也无法踏进,他依旧留下那匹骡子,如亲人一样的存在。
“有什么人来投靠,还是为了什么?没有家人来接你”少年询问着老人的情况,看他似乎也没有地方可去,两人在道路一旁就聊了起来。
有穿着华贵的马车走过,看了一眼少年和老人蹲坐的方向,少年破烂的衣裳,从车帘处抛下几枚铜铢。
上一刻还和少年聊着熟络的老人,合着双手向客人感谢。
转眼间,他又将那几枚铜铢揣进怀里,小心翼翼保存着不属于自己的战利品。少年没有制止,他从其口中得知,原来老人是为了给已故的孩子收尸。
骡子被牢牢拴住,以老人的力气,是无法长远搬运遗体,他只能将田地中与自己相伴的骡子带来。一人一骡的年岁都已垂暮,鬓角满是白发。
“孩子,你叫什么名字?”老人看着心不在焉的少年问道,他似在少年身上找到已故孩子的身影,对其多了一份亲切的关怀。
“阿桑!”
“我没有名字,是跟着驼队长大的孤儿”少年阿桑如实回答道。
“孤寡,还真是讽刺。”
老人嘴里自嘲,却并没有露出半分笑意,装作浑不在意的他,却对少年阿桑颇为照顾。说着会帮少年去往那座阁楼,见那个老先生。
“孩子,这是你的机缘,痛苦的事会过去,你该有更好的生活。”
失去了自己的孩子,老人却还是对少年抱有期望,他看出少年眼神中的迷茫。
“别让自己迷失,堕落的人最为可怕”
少年阿桑有些看不透老人,就像自己在某时被人一直关注着,当发现这双目光一直来自身侧,他看向阿桑的身周,为少年解答一些疑惑。
“老头子我也曾为自己的孩子推算过命格,但那孩子没有听从我的劝告,最后与人斗法,被人算计而死。”
“这场冥冥的因果没能逃开,我也无法找到他身死之后的残骸,唯一能感觉到的。就是他的气息还遗留在某个地方。”
老人普通的外表,遮掩了他所有的气息,他却能看透少年身上部分发生过往,直接指明了气海中那道禁锢。
“这不单纯是考验,更像是某种庇护”只是这话他没有说给少年听,有些事无法挽回,只能让当事人自身寻求解脱之道。
老人却没打算让少年错过这份机缘,因为他看见有一缕无形牵引,将本该断绝的丝线,又重新联系到了一起。
不多,但足矣影响到前面阿桑的气运,只是少年心性未定,不知能否明白那人的用意。
见老人突然沉默不语望了自己很久,他伸手去推了一下,将老人从思绪中拉了回来。
“老人家,时候不早了,有落脚的地方吗?”阿桑还是有些担心的问道,不了解老人的身份,他也不忍心将其丢在路中间。
“没有”老人摇了摇头。
阿桑叹了口气,然后又翻找了下口袋中所剩无几的铜铢,一共也只有八枚。在偏僻的角落里看见一家无人光顾的客栈,除了前台一个打折瞌睡的老板,找不到任何打杂帮忙的人。
“老板,有便宜的地方借宿吗?不需要多好的条件,能暂时度过一晚就好。”
“下房,有一个杂役通间,一宿十五铜铢”老板有些无精打采回应道。
手中只有八枚铜铢,一时拿不定主意,这是老人掏出了自己从街边收获的几枚铜铢,勉强凑够住宿费用。
老板将一串钥匙交给阿桑,让后指了指马棚位置,示意牲口能够拴在外边。
客栈很久没有打扫,上面起着一层厚灰,打来一碰清水,简单清理过后,两人入住到杂役间。室内只有一张摆放油灯的方桌,一面与墙合在一起的土炕。
两人各睡在方桌的两旁,夜晚里两人都是简简单单安定下来。只有老人将放在骡子身上的包袱取下,包袱里面没有携带名贵的东西,只有换洗的衣物和一个陈旧的八卦罗盘。
老人掏出一套年轻人的衣物,递给阿桑,说道:“不能一只小乞丐的叫你,少年是该多留一些体面,在长辈面前不能失了分寸。”
这套衣物本身是为自己孩子准备收敛时候用的,不是逝者的寿衣,按照他生前最喜欢的素青色缝制,只是觉得再没有必要了。
“就当赠予你的答谢之物”
担心少年不肯收下,老人再三还是要求道,并说不打算回去告诉家里人真相,这样不至于让他们像自己一样,久久不能释怀。
这件衣物在阿桑身上极为贴合,就像是为他量身定做的一样,年岁不大,阿桑的身形很精干,也只比老者高一个头。
老人说:“虽然这件衣服是为孩子做的,因为离家久远,也记不清现在是什么样子。只能依照记忆中年少的模样,那个时候他大概是和你一个样子。”
褪去破旧的衣物,少年接受赠予,想着让自己看起来不至于那么狼狈。耳目一新的着装,衣物虽说不上贵重,上面的纹路也别有用心。
两袖用多层花纹收束,并不是传统的正成服,有些别具异域信仰的气息。腰间用特殊丝线串连而成,连接至胸前的浅淡云纹。
在老人的记忆中。那个孩子是应该长成读书人的模样,衣物寄宿着他的期望。
“倒有几分读书人的样子”老人看着少年,不禁露出赞叹。
“我识字不多,算不得读书人”少年对这种评价的态度庄重。在少年阿桑的眼中,那为数不多的学问人,在印象中一直担任着举足轻重的位置。
“少年须知抱负和前程,一步一脚印,学问也不外乎如是”
老人从腰间取出一本有些年岁的手抄书籍,并说道:“年少无所依,凭四处求学,对周遭经历算不上大彻大悟,只能算偶有心得。所以孜孜不倦,以滋养自身文脉。”
“这手抄本也不是大学问,但骡子与书算是老头我,除子女外最看中的两物。”
他递给阿桑参阅,并要将此书赠予阿桑。阿桑见其面目,知道他不会夸大其词,手抄本字迹工整,笔锋凌厉,书写中带着天然之姿,不觉让其想一观书中场景。
知道老人对于此物的珍视,又不敢接手,有些婉言推辞道:“我与您只是萍水相逢,受不得如此大礼,凡事讲求亲疏间隙。若有难言之处,也可与小子一一道来,不必如此过重之物。”
又不忍直接谢绝,就转而说道:“如此,也暂需借得此物,弥补学问浅显的问题。算对得起这身素儒(指代读书人常穿着的素色衣服,也可以泛指做学问的读书人)。”
眼见收下书本,老人这才悄悄安心。
“早做休息,明日你也好打听阁楼具体所在,危险还远远没有结束。对你而言,路还显得漫长”
对此,阿桑也见怪不怪,觉得老人的目光中隐晦透着清澈,那不是老迈将朽之人所能拥有的。在手抄书本中,他看到的是老者的另一种形象。
形骸立于天地,躯壳有抱恙终老的一天,人的意志却不是顷刻消散之物。我着力于将自身可留存之物刻于书简,但明白书简亦会腐朽。
求长存世间法则,如何观不可捕捉因果,将其永留身边。内心愈是渴望,愈不能得到,唤作平常心,只有不痴不缠,所获常不受悲喜哀惧所扰。
在行走世间之时,我了解一种修心,是名为僧侣的群体。会因为某种困惑,而观想参禅,得到释然之后,他们又将这个过程称作“了悟”。
我与僧侣坐道于枯木下,听其讲到世间诸多神异之处,广阔世界之外,仍然有天外天。僧侣摘下一片落叶,向我展示生命由盛转衰,又经历了重获新生的奇景。
然后不吝传道,提及到自身术法起源,因佛国之人注重信仰,常将信仰之物谨记脑海。一人之愿是小,广大众生愿力却如不息长河,信念不灭则信仰长存。
我没有见过佛国景象,自然也不能凝聚出与僧侣一般的佛陀法象,因为我并不信仰与自己无关的佛众。也有可能是我的愿力太小,不足以让我演化出顶天立地之身。
也并不是每个僧侣都有如此造化神通,我仅见过一人,那就是向我传道之人,将法象的神妙来源一一道来。
那名僧侣说道:“我传来你法象奥妙,也知你不是那个真正与我法有缘的人,但你却是少见能理解其真意的。”
“传法即是传道,欲修法先问己心。”
修梵经者,以己身为牢笼,求问大自在根本之法,法象为超脱虚壳之加身。而五炽为人体枷锁,五蕴炽盛是欲望极致造成的灾变,人往往因放任其恶意生长,落入不可挽回境地。
五炽,对应色、受、想、行、识,万物有形与无形者,皆摆脱不了此桎梏。受现司长城御主相邀,同僧侣打造五炽城,为镇压魅影入境。
“舍身城只是诱饵,真正利害全关五炽城。魅影入五炽,无形之物依然要受心关所困。我与御主约定,俗世之物不可参与,传法需遵从求法者本心。”
“我在入中洲之后,化作一介常人,只为像常人一般,体验生老病死,求道之路无尽头。”
这是那名僧侣最后遗留的话,老人记载着与僧侣接触的那段时日。作为曾经常人靠近求法者,如梦一般的过往。
但老人的记叙中,似乎并不见其迷茫,他并没有被求法者的答案所困惑。是否能够修成法象,对他而言并不重要,凡事因果,留不住此缘,也还有它缘所成。
在记叙中又这样提到。
在寻觅旅途中,我找到了适合自己的方式,也许是冥冥中自有天意,我在探索卜卦的过程中,果真触摸到了一丝因果的气息。
这份因果又像是连带着,让我预感到不详的未来,那是无法承受的痛苦,在未开始前,就已经注定我此生无法绕过。
此后,数十年间,记叙着关于将那份心悸具象化的艰辛路程,他的卜卦能力也愈发深不可测。在往后的时间里,不仅是关注自身,更留意外界的动向。
长时间的钻研,结合八卦运行,以及黄道十二宫结合,他为卜算创造新的形式,并指称其为“乾坤二爻”。
当某次,因为遇见一位命格奇特的陌生人,他既无灾无病,也一生行善积德,偏偏命中坎坷至极。他为那人卜卦,那人虽不愿相信,还是听从了部分建议,在未来的日子中保持一份警惕心。
直至横祸袭来,老人为其加诸的一丝防患,果真在时机恰好的一刻,为其挡下了致命之劫。
那人在与老人碰面时,想起此事不禁大感妙哉,与老人在日后结成相识挚友。只是这份友情并不能长久维系,逃过这一劫,只是为其拖延了时日,他最终依然殒命。
当得知消息后,老人为好友默默哀悼,并在其逝去后,收到一副委托而来的信。
信中写到:
老友,不必因此有着内疚,我自知大限将至,遂也不留遗憾。长河东去,恰有截流之处,不过改道迂回,但终归行不到一处。
我知老友难处,与命格相连之人,莫过于至亲,希冀家亲能度过此劫。是老友之愿,也是逝者为其送上的祝福。
原来在此事上,同样有将别人生死看得等同于自己般重要的外人。这一别,在老人生命中留下了浓墨重彩的一笔,每当触及此事,他都会怀念那位至交过客。
在此卦,获得一丝可能之后,又在数年之后,他遇到了自己人生中的情缘,真正意识到,这丝心悸之感,才确切落到实处。
那孩子在瞩目中降世,承载了过去老人的期望,他记叙着每一件可能会使其坎坷的故事,在自己目光所及之处,平平安安呵护着他。
孩童终要离开身侧,他也明白不能将这份关爱化作束缚,只在临行前,对孩子嘱托道:“遇事不决,转身回头。”
那孩子并不解其意,只认作是父亲的不舍,但老人不能透露过多,因为多余的解释,只会加剧来自因果的干扰。
老人在思子之时,会隔着万里之遥,为孩子不停修正其命格,命格缠绕间出离了他的能力局限。他回望好友逝去之时,也是因为恰在某时疏漏,所以真正失去了其因果之梭。
阿桑读到此处,才明白老人丧子之痛背后,不为人知的另一面。笃定这一切并不是偶然,或者老者的出现,与其相遇或许也是看到了什么。
阿桑虽少有经历,心中也明白事在人为,而越想挽留,越感觉到那种无力回天的绝望。
老者眼神中的清澈,是在看到付出所有努力之后,仍逃避不了命运轨迹时,所产生的释然。
他在为其子寻求解脱之道的旅途中,沿途也在寻找曾经那位僧侣的足迹,始终一无所获。才真正明白那名僧侣对其表达的言外之意。
虽有领悟因果,看清因果的悟性,但没有改变结果的能力,所做之事皆是徒劳。
这本手抄本中,还陆陆续续写下了他的心得。在一旁老人不曾理会阿桑翻阅其见闻,这正是他所期望的,不可言传,只能引导其自己看破。
在不知几更时刻,一丝倦意涌上心头,少年阿桑竟然侧靠在墙头沉沉睡去,他掉入了潜意识之中,不知是谁的梦境。
在梦中,阿桑剥开一层层迷雾,看到一个孩童,尚在懵懂之时,他凝望着父亲的背影。在孩童眼中,父亲是比天更高的雄伟。
那名看不清面目的高大身影,阿桑代入孩童的视角,被抚摸着稚嫩的头。
孩童在那道身影瞩目下,一步步成长,孩童的面目透过水面,阿桑凝望着这张脸,一时间竟然呆住了。因为这张脸不是别人,正是之前对其穷追不舍的那名修行者。
那份因果之锁,将自己与那名男子绑在了一起,他听见那个背影之后的父亲,呼喊着孩子的真名,“启楚”。
这是那个男人真正的名字,只有在梦里才会听到的真名。那个名叫启楚的少年,头也不会的转身离去,还是在远处停留了一会,最后看了父亲一眼。
阿桑心中五味杂陈,他此刻理解老人眼中神色的意识,既有抱歉,也有无奈,唯独没有的事恨意。
“对不起”父亲嘴角说出无声的两字,这是少年再也听不到的声音。
他的眼神越过少年的身影,看向了站在前方的阿桑,阿桑只以为眼花了。然后身体不听使唤,朝着那名中年父亲的地方迈出两步。
嘴中回应道:“不是您的错,我只是未能理解到您的苦心,走在了一道错误的道路上。”
“但我不曾后悔过,与其在担惊受怕中度过,不如做一回真实的自己。”
中年父亲看着少年,眼神中不再有伤感,而是带着一丝欣慰。
“好……!不亏是我启山的儿子,做人无愧于自己,才不算白活一场。”
少年与父亲的身影一变,一个化作老人,一个褪去青涩。
“这么多年来,第一次看到自己孩子长大后的模样,是作为父亲的我不称职”老人像是在责备自己。
“不……您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一直都知道”启楚上前拥抱着已经年迈的父亲。
“您放弃了原本属于自己的长路,只为延续我的生命。”
“但我无法去占据这孩子的人生,因为您让我知道,他还有自己未完成的使命。”
启楚的形象不再如初见时那么戾气遍布,他的面色充斥着另一股祥和气息,自老人身上弥漫而出,冲刷着启楚的业障。
“您悟了当初僧侣的道。”
启楚看向父亲,忘却了自己已经身死的事实,反而为父亲能踏出那一步感到高兴。
“时也,命也,不用过分强求。”
老人如实说道,曾经追求的一切,在此情此景下,显得已经微不足道。
“是呀,命理不过如此”启楚也在发出不同的感叹,只是父子两人都明白,这一次相见不会太久。
阿桑就静静看着两人,像是在述说着最后离别,不忍去打扰。
两父子化作记忆中的模样,一同读书,一同习武,然后一同去爬那座启楚印象中最高的山。在梦中,他能肆意创造一切,现在更像是独属于那两人的梦。
在远方的身影中,一个美丽的妙龄女子走来,两人都伸出一只手,去牵住对方。三人在落日的余晖下,最终消失不见,只留下阿桑还在原地驻足。
空旷的天际传来启楚的声音,“谢谢你少年郎,我此生犯下了太多错,但遇见你或许是我最对的事。”
“无法对你道歉,但也请不要让自己孤身一人。一个人的路会很苦,也最容易迷失方向。”
天边化作数道流光,尽数钻入阿桑体内,启楚将自己残存的最后肆意,都全部融入到阿桑的身体里。这世界再无关于启楚的一切。
只有关于启楚的一切,被烙印再另一个人的思想中,然后慢慢被抹除。他只记得对那个男人还有的恨,这是启楚的选择,独自担下那份罪孽。
只是他不知道这份烙印对于阿桑生命的重量,一边被剥夺,一边又在被赠予,命运显得有些荒谬且离谱。
只是这是老人又回到了阿桑的身边,他的身体化作虚影。
“孩子,我已经找到了自己的答案。你也要寻到属于你的答案。”
“希望在未来,我们还有相遇的可能。那时的你,可能会走得更远。”
就这样,老人在说完最后一句话以后,也离开了。
阿桑在茫茫的梦境天地中,一个人呆做了很久,直到梦境醒来,他的身体中,原先被禁锢起来的气海已经冲破枷锁,重新运转了起来。
比起之前,他能感知到的地方变得更远,甚至能延伸到周围的小半座城池。
当神识触摸到城门时,那被风化到不成型的两字,才真正被看清。这座城在此时,被叫做明心。
因为他在这座城里明见了自己的内心,所以看到的便是明心,在不算遥远的阁楼上,他看到了一道向自己投注而来的目光。
离开客栈之后,只有他一人独身前往,柜台掌柜看着大变样的少年,一时分不清眼前人是谁。
然后又多看了几眼,才不确定询问道:“你是昨天的小乞丐?”
阿桑只是淡淡看了他一眼,掌柜明白自己说错了话,然后立马改口。
“不对,这么一表人才的模样,怎么能称小乞丐呢”也分不清是虚情假意的恭维,还是真心实意表达歉意。
阿桑在退了房之后,就独自一人从马棚牵走骡子,向着目的地而去,这次他不再迷失方向。
只是掌柜临走之前,问道:“那个老人家呢?”
他一直不见老者出来,也有些不确定的问道。
阿桑只说是有事先走了,但他自己也不知道去了何方。
骡子一开始也在搜寻老人的身影,他用鼻子蹭了蹭阿桑的衣角,仿佛是在问,跟他一起来的老人去了哪里?
阿桑摸着骡子的头,并没有给出答案,只是对它说道:“今后就跟随我一起,走完老人家没有走的路吧。”
骡子似乎明白了,它单膝附身,示意让阿桑乘上他的背。少年乘着骡子,慢悠悠的走在城中大道,往阁楼的方向而去,由络绎不绝的人流中而过,到阁楼下方时已经不见太多人。
少年虽没有抬头,却能先一步知道那人已经发现他的痕迹。
阁楼下层是一人躺在太师椅上,但仅这一人,却让方圆几里都不敢叨扰这座阁楼。
那人并未起身,只是淡淡扫了阿桑一眼,然后又假装没有看见,重新合上双目。
阿桑从骡子身上下来,只是很有礼貌的上前招呼道:“无名氏小辈,求见阁楼大先生。”
那人仍然一动不动,阿桑也并不急躁。但一旁的骡子却因为通人性,看出那人故意想要刁难少年,转过身用尾巴准备去抽那人。
眼见那条黝黑的粗毛黑尾,就要在男人脸上留下印记,却被男人死死拉住。怕骡子被打伤,少年制止了骡子的无礼举动。
“这黑家伙脾气怎么比你主人还大”男子没好气道。
骡子有些不服气,哼哼了两声,对男子摆出一副嗤之以鼻的面孔,两眼一翻,那形象活脱就是一个顽童。
“要不看在你主人还算懂一点礼节的份上,今天你免不了上餐桌的命”
骡子却摆出一副谁怕谁的模样,只是阿桑安抚道,还有更重要的事。
“让他进来”一道传音飞如男子和阿桑的耳朵,男子这才起身为阿桑让出一条道路。
身后大门自动打开,骡子留在门外,阿桑一人走进了阁楼。
阁楼内部装饰更甚于本身巍峨的形象,一楼进去,大厅内是上好的檀木制作而成的器具,木质散发着幽香,外行也能看出其价值。
在每张小桌上,都纷纷摆放了一盆精致的别景,珊瑚石与观赏松。
从大厅穿过,是两侧环绕而上的步梯,连步梯扶手和楼道都依旧延用着檀香木制作,楼道上纤尘不染,足可见居住者本身的爱护。
待到上到二楼,顶上挂满了宫灯,明亮的红色散布着整个二楼,中间位置是屏风为背景,戏台布置在中央。有三排太师椅围绕着戏台排列,这是为尊贵的戏客准备的。
此地,通往三楼的楼道只有从屏风后,一条二十几梯台阶的楼道通向上方。走上三层,区别与下层的繁华,从最外侧的阳台而过,推开玄关,只有寥寥几张桌椅陈设。唯一不同的是,墙上还挂着几副各色的书画。
左侧书写着“坐听山鸣”,右侧又有四字“唯见本心”。在前方是一名儒衫中年,于壁画前背对阿桑。阿桑见到了那名先生,收拾心情之后,先是毕恭毕敬行安,等候着先生发话。
“你,很不错”
儒衫中年只是率先点评道。
从少年一路行来到自己面前,他一直都在关注其动向,只是先前气海封闭,少年不知而已。
“你一路行来,可有曾感触?”儒衫中年问道。
虽有一问,但他观察着阿桑,发现其变化在短时间已截然不同。
“有意外收获,似乎在境界上有所突破,但具体到什么程度,尚不能评定。”
阿桑没有刻意隐瞒,但也没有具体说出与老人交集的经过,他知道这一切都瞒不过这位先生的眼睛。
“那位老者我看不透,但对你无害,这些不必担心”儒衫中年主动指明了老人,只说让其别担心,有时面对如此,每一份善意的交集,便会成就一场机缘。
只是儒衫中年并不知道老人的真实身份,只是觉得可能是某个隐世高人,也对阿桑的经过有了肯定。当他再次看向阿桑时,那双眼睛中隐藏的东西已经消失,就像是幻觉一样消失的无影无踪。
这让儒衫中年有些意外,但总归是好事,那层萦绕在心中的顾虑也消失了。
“既然你通过了我为你设下的考验,就有资格成为我的弟子。”
“一直没有向你提及我的真实身份,我是这方城池的主人,大家都尊称我一声南斋先生。”
阿桑大致已经猜到了先生的身份,但从其口中听到如实回答,也多少会有些震惊。
“现在你是我唯一的门生,首先我要向你交代的事,就是在此之前,如何去管理这一方城池”
阿桑一时没能明白其中含义,他望向南斋先生,似在确定一个答案。
“我要你在我离开之后,接管这座城池,并能守住这一道战线。”
南斋先生郑重对阿桑交代道。
“但你还需要一个名字,一个能够让人敬畏你的名字。”
“我的形式将承接于你,你愿意接下这个姓氏所带来的责任吗?”
阿桑肯定的点了点头,但南斋先生也给了阿桑另一个抉择,为自己命名。
“启楚,想要借用这个名字”
“今后我的真名是……南斋启楚”
少年阿桑不知是想到那个老人,还是因为启楚临走时所说的话,又或者两者皆是。他似乎也在期待与老人的再一次相遇。
“那就尊重你的决定,以后你就是舍身城继任者,南斋启楚”
随着一道指令发出,城池中央那口大钟撞击的声音传遍四方,城楼下人们等待着这一重大宣告。对于这位尚未蒙面的未来城主,人们纷纷持有不同意见。
“舍身城?不应该是明心城吗?”已成为南斋启楚的少年向先生询问道。
“这座城从建成之处,就叫做舍身城。城头上的天心石遮蔽了部分天机,人们只能看到自己心中想要的答案。”
“而你则是参悟了自己的内心,顺利成章步入到了引薪境。”
虽然境界还远不足以担下重任,但留给他们的时间已经不多。搅动的暴风雨已然来袭。
“留给你的时间只有十年,当战乱来临,需要为此牺牲自身也在所不惜,这就是舍身城的决意。”
“我也将赶往前方,奔赴绝境长城,为你保驾护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