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沉溺在西境之外,往东是执着,归西也无门路,灵魂在最后萧瑟着,他看到越来越清晰的佛国景象。
在云端,是佛主的手掌,自彼岸架起桥梁,触碰到了悬浮的土地。在巨大的法身下,世界变成了一座小小蒲团。
巨大的面容化作苍穹之上日月,信徒口中如此传颂,朱曦照耀是众生皆渡,皓月盈盈照亮回家路途。
朱曦不在,皓月升空,玄臧看到五炽城连接到了梵罗,他走到近处,却又变成一片虚空。
糜严赶到,将玄臧从困苦酆中拉出,他仅一只脚踏足,所有外物依仗都化作虚无。
“这里有自主意识,作为临近渡口的最后关卡,拒关令也无法改变分毫”糜严解释道。
针眼修复完成后,糜严一刻不停地赶来,没有见证离臣出现,看着玄臧在困苦酆的状态,也猜测出对方已经踏入第四禁。
从先前大阵运转的轨迹看来,玄臧不知从何处引来外力,竟能够调动整个五炽城节点,遥隔数千里,这片大阵震动泛起的涟漪,让糜严也分不清玄臧当时的死活。
“离臣已经走了?”糜严再次确定。
玄臧点头,他的目光看向前方,那个让他也不能自拔的危险区域,困苦酆存在是这座阵法中唯一的变数。
他在糜严的口中得知另外一个事实,困苦酆在多年前经由其他原因,已经改变了规则。它像是一个单独个体,不会与其他大阵发生共鸣。
那些画面在玄臧眼中闪过,他的直觉告诉自己,那一切不是幻象,是从记忆中抽离的画面,还是远方投射的蜃楼。
他询问糜严,“既然你我都不敢踏足,那么这座困苦酆,是否真正是一道有去无回的险路?”
他将半脚涉入后所见景象告知糜严,以求可以获得更多消息,是否真有可以通向那处的渠道?
糜严摇头,他表示自己并不知道,但他可以确信,这座大阵并没有可以通向其他世界的传送通道,更倾向于是用某个人的回忆编制而成的幻境。
既然离臣能毫不犹豫走出那一步,前方就不可能会是真正的佛国。
“在一切尚未尘埃落定前,我们不要轻举妄动”
保持最谨慎的态度,他们对于困苦酆而言,都是外来者。
对离臣,对他们而言,都是一视同仁。从实力出发,他们与离臣的差距可以说是天地悬殊,血月所幻化的领域内,玄臧心中仅剩的只有一念死寂。
在血月经过头顶天空时,不停消耗着这片天地的根基,玄臧与拒关令相通,那一片裂痕不只是令牌临近崩溃的征兆,更代表这座大阵已经快要亏空。
唯独那跨不过的区域,成为了阻拦自己前方的道路。
在最匪夷所思的情形下,他见到了兄长的一缕虚像,竟然是遥隔数百年光阴降临到这片大地。
兄长是与自己在相差无几的年月里离开了梵罗的故土,烂柯寺下,他刻下一段话:无改初衷,身向佛来,心归尘路。
婆娑树日夜听得诵读,在自己研习经文时,就常见兄长身影与己对坐。寺中沙弥多不理解,只以为玄臧发疯,殊不知其重衍婆娑外散心法,一路修至筑身境。
在筑身境后,他感知到婆娑树中的密语。
是兄长留下的独白,翻开往事,他才第一次了解到前因。
“坐下听经人,听得此言,是吾弟亦或者是他人,都烦将此中事托付。”
在沉声中,玄臧听见了兄长不为人所了解的一面。
禅宗门弃,在此问心忏悔,自少时我投身禅门之下,历三十二年,早已将情感割舍。理应是我不该提起,又不舍过往,成就我罪业满身。
自是在婆娑树下,我遇见她,八月流火,秋风萧瑟,正是授衣时刻。
一个人享受着落叶掩埋,这本该是修行中最安静的时刻,却瞥见比其更美妙的画面,使我久久无法脱离其中。
任何时刻都不会想到,仅那一眼,我就注定爱上那个一生中的求而不得。
少女问我,如果可以有选择,我是愿意在某个站点停留,还是会继续做一个漂浮四方的旅客。
想来没有考虑过,所以我不能给出答案,但初见少女时,觉得如果摒弃自己的无定修行,成为平凡人也不可。
又认为似乎两者都不相互冲突。开始产生了对以往的质疑和反驳。
既想要顺遂本心,又不想放下修行。爱上一个不会有结果的人,注定过程中有坎坷。
不确定少女是否垂怜于我,我问少女是否愿意与我同行?
她回答我,远方景色虽好,仍有所念难以远足。等到我已无牵挂,甘愿放下最后一丝羁绊,随客居四方远游。
我心里甚是欢愉,悟道的平静心绪下,破天荒生出一阵涟漪。
无暇理会,我只认定自己想要的,如果这一生追逐不得,哪还会有来生的说法。今生既然是僧人,来世也会受佛理影响,成为一名行者。
在婆娑树下,我对她说道:“我本是禅院内带发修行的信徒,蒙受寺人赐名:措度。警示我时时需秉持教义,在所有人眼里,我就该是一个修行者。”
我望向少女,觉得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变得无比荒谬,顺遂本心。我背离禅宗,这场问心局,甘心被困于茫茫人海中。
少女为我系上红绳,她眼里没有分辨出我的不同,很乐意接受一个人的爱意,所以听着我对自己过往的表露。
她只是抿嘴倾听,待到有些困倦时,坐于婆娑树下,她的身侧,为她支起一方倚靠。
不顾落叶加身,只觉得听着她的呼吸韵律,比任何音乐都格外悦耳入目。
她在梦中喃喃细语:“不告诉你我的真名,因为如果你有天把我遗忘,那忘掉的也不是真正的我。”
听得这些呓语,让我更觉得对她沉迷到堕落。本就作为门弃的我,在俗世中逗留,体会到了山中人难以形容的心绪嘈杂,又偏偏执迷于内心那一缕沁人心脾的感受。
措度,在自语中,讲解着不像是僧人应该有的情欲。
不清楚是酣然,是假寐。
措度眼中,已经没有了那种供奉神佛时的朝圣向往,被那一袭素色风情所折服。
经过脑海留下的,除了那一个难知真假的名字,少女只是在清醒时刻,对自己提及过身世。
她外来过继到此处书香门第时,其实已经懂事,也有着先前的名字。但她却以为是被双亲离弃,选择忘却自己的本名。
如果措度能在自己的余生中,弥补遗憾的缺失感,帮助少女找回自我。那时的她,才会是一个完整的自我。
至于现在的名字,家中是有些颇具地方威望的官家出身。因为看重出身,母亲在官家子弟成婚后不久,又不知去向。
母亲也是一个有些才华的女子,在豆蔻年华结识不少达官显贵子弟,没有一人能令他倾心。只有那一个游历的才子,因为一副肖像画,进入母亲的视野。
他不善言语,却能将画中之人,与母亲的神韵刻画到一处,就如同真人从画中走出。
母亲也是性情女子,他不顾所有人反对,与那个画师结成姻缘,两人的生活并不富裕,但两人从未抱怨过生活的不顺心,他们只把美好的一面就给彼此。
少女在短暂的生活中降生,母亲为她起下假名,父亲为他拟写真名。
但少女记不起父亲的样貌,相伴她的只有那个在脑海深处,不愿对外人提及的名字。
她说母亲是喜欢安静的人,总喜欢独自看风景,与画师在一起后,两人会将所有美景都描绘进画里。可能是因为那种心有灵犀的感觉,两人才有着灵魂上的默契。
父亲说他不会起名,只是觉得为了女儿,将自己当初认为最美的景色,刻画进了她的名字里。
而那个被认为是假名的名字,则是母亲心中想法的缩影。
“穆君”
那个官家子弟因为太过爱慕母亲,也并不在意这个遗腹子的出身,并接受了来自穆君的原名。
只是姓氏被更改后,她成为了归陌镇当地氏的望族小姐,其性格也大多继承了母亲。只是相比于自己母亲,穆君有着更理智的一面。
当母亲抛下自己一人离去之后,她所能依靠的就只有自己,沈氏当家人也似乎不再那么待见她。只当做是一个有着沈家姓氏的外人。
从那以后,她的去留也和沈氏家族无关,凭着灵巧的手艺,也在归陌镇中小有名气。她从未提起自己与沈氏家族的关系,在她看来,这并不是什么值得炫耀的事。
只是偶尔沈家下人看到这个小姐,都会停下来与她行个礼,不同于当家等人的态度,下人与她相处的很随和。
穆君从来不指使别人做什么,大多数自己能完成的事,也是亲力亲为。给她安排的下人,都是与小姐相处很融洽。
当得知小姐搬出沈家后,那些素来有交到的下人,也会常常去她光顾租下的纺绣斋,为自己购置一些力所能及的丝质。
穆君说自己不想离开归陌镇的原因是,她以为母亲会回来,她只是一个人孤独了太久,所以想要去找到那个已经离去很久的父亲。
在离开前,母亲对穆君说道:“我一直认为你的父亲还尚在人世,他只说如果等到你成年之后,如果还等不到他回来,就让我早些改嫁。”
母亲的性格独立坚强,但感情方面却是无法清醒,她的确听取了父亲的意见,在后来与一名人品评价不错的青年成婚。
只是这份情感并没有维持多久,青年早早离世,那个与自己也能谈得来的前任当家主,罹患疾病,撒手人寰。
之后,他的弟弟接替了他的位置,母亲的生活就不再好过。连续的转折,使她竟然在自己还有女儿的情况下,毅然丢下了属于自己的责任。
“你是在恨吗?”措度似乎理解到少女的心事。
穆君却摇头否认。
“不,是因为想要当面问个明白。”
她在正值二十岁的年纪里,本该是应当作为人妇,然后平平淡淡过完一生,不想还是一人独身,承受来自外界的流言蜚语。
与措度相遇,让已经死去的心又重新燃起,一个修行者愿意放弃自己的信念,只为与她走下这一遭人生路。
在数年里,他们维持着普通爱人之间的你侬我侬,然后措度也逐渐忘记了自己的本来身份,他数年前主动辞去寺中供奉。
断绝了一切香火之后,他重新记起小时候耕种的事情,那个时候也不知道自己某一天会踏上修行路,更不会猜到,又会有复归田野生活的一天。
那些曾经与自己有过关联的人,大多已经埋入黄土,只是在曾经路过家长时,偷偷打听才得知。那个叫做阿耶那的小子,也成为了真正的修行者。
村子里面,除了留下一些记载,还有那些听过故事的老人,其余人在更迭的面孔中,早分不清存在的联系。
有些人出去见过大城镇,然后就再也没有回来过。
在经历过与普通人的生死交错之后,他更能明白,普通人的生命何其短暂,他将自己的法力一点点渡入到穆君的体内。
长年累月下,穆君察觉到了期间不同,她看到周围人在成长,也同时在衰老。自己身上时间的流逝速度异常缓慢。
于是,久而久之,镇上会出现一些诋毁的传言,说穆君从外面引来了妖怪。有些居心叵测的人找上门来,只是因为对穆君意图不轨,便煽动居民制造麻烦。
正值措度外出,穆君一人在家时刻,当闹事者蜂拥而至,她却临危不乱,大声呵斥道:“你们想要干什么?”
闹事者首当其冲,质问道:“我们怀疑措度是妖魔,需要你配合我们去往府衙一趟,将你丈夫的事交待清楚。”
一只茶杯旋转飞出,砸在了闹事者的脸上,只听“哎哟”一声,闹事者捂着脸在一旁惨叫。
“有什么证据?”
穆君扫了一眼众人,手边本该存在的茶杯不见了踪影,人们还没来得及反应,她已经出手教训了不怀好意者。
闹事者见自己受到羞辱,也不再遮遮掩掩,直接大叫道:“这是妖法,这个女人也是妖魔化形,大家一起上,不能让她逃了。”
另外几人见闹事不成,也在一旁怂恿,附和道:“说得对,大家人多势众,这妖魔也不是三头六臂,我们趁她分心之余,一举拿下。”
穆君看着那几人交头接耳,明显是不会善罢甘休,加上一群看热闹不知前因后果的人,如果误伤也会引来不少麻烦,所以一直忍着没有出手。
那几个混账东西,却想着浑水摸鱼,显然是早有预谋。
“如果你们不分青红皂白闹事,休怪我不客气。”
穆君威胁道,她知道大多数人受人指使,但有的人必须要受到惩罚。
她的身影化作一缕烟雾,将那几名闹事者圈住,然后从屋内拖出,挂在了小镇的一处山脚半空,烟雾散去,几人身上绑着藤蔓,被吓得不轻。
见穆君等人没了踪影,众人也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各自散去,大门自动关上,不欢迎这群不速之客。
“是谁找你们来闹事的?”穆君对自己威慑道。
下方是云雾缭绕看不清样貌的山脚,几人的生死皆于那个女子的一念。
闹事者等人心中叫苦不迭,遇到了不该招惹的存在,原以为只要避开措度,几人就可以轻松解决穆君。
谁曾想这个温润如玉的女子,竟然会有如此霸道的一面,先前本来只是用来散播谣言的话,似乎真的应验。
几人在半空中,被吓得哆嗦,开口不停求饶。
有人受不了,就将原委抖出,几人是受县使的命令,以府衙名义抓人,要求抓活的,悬赏银响一千贯。
这个数目对于普通人而言,无疑是天文数字,当人性受利益引导,那便会滋生无尽的恶。
穆君始终不知道与县使有何恩怨,两人素未蒙面,又何来冲突?
只待措度归来,将事情一五一十说出,措度却异常冷静,并嘱咐道:“不要与那人发生冲突,他多半也只是马前卒。”
然后又询问道:“这些日子,可还应付得过来?”
措度很细心的观察着她的每一个细节,保证安然无恙后,才松开手来。
穆君取笑道:“瞧你这样子,哪是看起来有一点修行者的样子?最需要担心的就是你自己了。”
看着措度时隔多日归来,与自己谈论着最近发生的事情。
两人在长期相处之后,终是走到了一处,以夫妻身份,成为普通人。
但普通人所要经历的一切,又让他们显得不普通。
在措度法力的影响下,凑巧引导穆君也同样走上了这条道路,比起自己而言,穆君似乎更有天赋。
尽管起步晚,但一日千里的进度,让她在短短二十年,一路势如破竹至引薪境。
这还是在穆君想要克制自身进度的情况下,她的愿望只是陪伴自己相爱的人,有过平静且自由的一生。
既然措度愿意为自己放下烂柯寺的香火,只求在人间走上一遭,那或许自己也该放下执念,与他同行去往远方。
穆君深知,这二十年来,没有听到任何消息,往后便再难有消息传来。
过去的沈家家主已经老迈,在人们看来,她已经彻底成为异类,两者样貌让人难免不会有距离感。
两人在数年前已经隐居深山,却还是逃不掉俗世中的纠缠,没有了修行路上的前仆后继,也会有普通人之间的尔虞我诈。
穆君每当一个人是,她若是想念起措度,在他还未回家时,就会吹响那枚埙。
措度说过,埙的声音与风色相合,所以相隔多远,只要风能吹到的地方,他就能感受到她的情感。
而此时,尽管就在眼前,她还是忍不住想去吹奏,只是这次不是传达思念,而是想对他说。
“还记得最初见面时,你问我的那句话吗?”
穆君不知怎么突然间问道。
措度点了点头。
“我想明白了一件事,不能只是你来成全我,这次换作是我来成全你。”
“想清楚了?”
两人还是坐在婆娑树下,只是婆娑树下,已经盖起了一座小屋。
穆君头枕在措度的肩膀上,轻声回应道:“嗯,想好了。”
“可是旅行会是一件很苦的事,会有疲惫的一天,你能坚持得下来吗?”
“有你的地方,心就不会感到疲惫”
晚风拂过山头,吹动婆娑树,吹动上头的落叶,两人就在树下,相拥而眠。伴着山峰,树木摇曳的声音,与山间溪流幽远又清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