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孟冥半路搭上辆牛车，直至夜半才赶回寨中，敲开屋门，小芦花将饭食热了，匆匆对付几口便合衣睡了。次日两人去往药铺樊掌柜处查看伤势，却不甚严重，并未伤筋动骨，抹了些药膏，将养数日便是了。说是家中养伤，可孟冥这几日除了每日用功、两餐就食外，要么卧于榻上呼呼大睡，要么随处坐着发愣，整个没精打采，怏怏不乐，问了也不言语。小芦花起初只当身上有伤，没了精神，可接连十余日，眼瞅着伤养好了，再不提揭帖历练之事，仍是这般模样，不免暗暗心急！
这日，小芦花见这人刚练完剑便要往屋里歪着，赶忙上前将他挽住，撇过头来试探着问道:“眼瞅着青行哥伤养好了，再不去出寨试试？”孟冥微微一愣，旋即推脱道:“也不是这一时半会的事！”小芦花有意领他去散散心便接上话茬“恰巧我也得空，你也无事，不若陪我一同出寨逛逛如何？”孟冥仍一副疏懒模样“这寨子里有甚好看的，翻来覆去总不过这般模样，与其白费功夫不如回屋睡个好觉！”推说着便要抽手回屋，岂料被小芦花一手拉住，央道:“常听人说十三寨里扪舌寨是个好去处，内里酒肆茶社遍布，更能看戏听曲。连那荷风楼、远香楼里的厨子都是花大价钱从京城里聘得，布的菜肴色香味俱全，名儿那乡下人更是听也没听过，寨里有钱人迎来送往都去那里操办。我自幼生在寨里，却不曾得见，如今有了余钱，便破费则个，倚赖青行哥带我去见见世面罢！”孟冥推脱不过，便被这丫头生拉硬拽拖出门外。
是日天朗气清，和风渐暖，微熏日光散散照着，却总化不开孟冥满脸郁郁之色，两人踱步到寨门前，只见一高大红木牌坊，烫金书就‘扪舌寨’三字，与门子处交了二两银子票税，二人方得步入寨内。进寨看，却与别处不同，一道穿寨大街，甚是整洁，竟一个摊贩也无，路旁间值有青翠树木，沿路各家店铺均置酒旗，内里确是院子，只在门口开出一小处买卖。一路看去，有茶铺、包子铺、角球店、散酒店、散牛羊店，种类俱全，若轮菜品，更有各馅包子、开花馒头、烤饼、四色兜子、鱼子、鱼白、烂蒸大片、鸡羊四件等等样式，可谓百花俱全。往来食客往往沽些散酒，便在各个铺子上就食，别有一番乐趣。一眼看去，零散铺子百来间有余，端是一番热闹景象，小芦花与孟冥二人一路看着，择几样喜欢的吃着走着，好不欢快。再往里去，便是些宅子店，门口设红杈子，绯绿帘幕，从外看去，端是一副富贵气象。店里卖客是只可陪酒不可寻欢的，若是按捺不住，自有其他去处。正往里走，忽而挂起阵阵妖风来，天色也骤转阴沉，二人便往里去，寻个避雨之处。在往里，便是些酒楼正店，皆是八角或十二脚楼子，店门设首彩欢门，门口设红杈子，绯绿帘幕，平常门外也置上排场，分卖十几样小菜，搭着台子，更有说书人于台上唱开，手上拮据的点上些各具风味的小菜，坐于台下边听边嚼咽，定是别有趣味，往往食客满座，热闹非常。可巧今日飘起豆大雨来，店里的跑堂便支应着将台子撤了，小芦花心里便老大的不痛快。又不甘心白跑一趟，瞅着店内歌舞升平，膏肉美酒，正兴尽时，便咽着唾沫探头去问那店小二内里靡费几何，得知三五小菜就要花费上百辆银子，不由掂量着荷包，面觑匝舌，拉着孟冥便冒雨往回赶，打了几两黄酒，就着烤饼，羊羹猛吃起来，似是山珍海味一般，孟冥仍在一旁调笑着“白费些功夫，竟就这般搪塞？”
两人酒足饭饱便在铺内等着雨停，约摸半个时辰，这雨方才渐渐消停。小芦花不甘就此回去，便拉着孟冥借着消食为由四处逛逛，走到正店门口，见门外仍未搭台，便沿这楼院外墙一条横巷往里去，要看看这楼子全貌，二人一面走着一面有一搭没一搭聊着，瞅着小芦花一副大有不甘之色，孟冥脸上终是现出三两分笑意。沿路所见，高门大院确是气象不凡，可行至巷子尽头，方才见些户人家，哪知这花团锦簇之内仍是贫乱里子，沿巷屋户竟不比牛尾寨体面，天气阴冷，更有衣不蔽体，光着脚板的小乞儿瑟缩着三五成群，聚作一团。
忽见一看着稍大点的一个举着破碗振臂一呼，街上乞儿皆笑着闹着欢天喜地跟着他向前跑去，两人对视一眼，便悄然跟在后头。直行一处院墙上开出的一个小角门外，先是一股若有若无的肉香米香扑入口鼻，接着便见到一个身着素色深衣的精廋少年正吃力地抬出一口大锅，几个稍大些的乞儿帮衬着将锅架在一口石铺台子上，小个子少年掀开锅盖，那交杂而出的浓香更是引人垂涎。那些个小乞儿门咽着口水排好队盯着锅里，那少年便挥起木勺将一只只破碗盛满，得了粥的便蹲坐在院沿上不顾热烫张牙舞爪猛嘬起来。两人好奇之下走上前向锅里看去，只见熬得细碎的白米之上泛着一层细细黄油，几片菜叶子熬成烂绿，与米粥混作其间，几片切碎了的肉丁、鱼骨、鱼肠几乎化入米中，散发出一阵浓而不腻的香气。二人见来的小乞儿皆碗中有粥，锅底还飘着浅浅一层，便厚着脸皮上去讨上一碗，那小个子也不推让，从锅底下摸出两个破盏给两人盛上。
孟冥早按捺不住，一气吸入腹中，只觉温热汤水荡出一阵暖意，只从胃里顺到口中，抿嘴细细品尝，那最费口舌的肠肉竟如米粒般入口即化，半分腥味也无，那浸满油香的菜叶却仍有一丝脆嫩，咀嚼见一丝清爽的菜汁淌入口中，再难分米香菜香肉香，一口入腹，半饷后仍唇齿留香。孟冥嘴角微扬，心道今日不枉此行，确是领略了扪舌之味。两人吃罢，见众乞儿有吃得慢的，仍在细细品尝，不免顺着门槛坐下，与那少年相叙一二。
一问才知，这少年名为何寿，原为这荷风楼里的学徒，见伙房里每有废肉烂肠扔了可惜，便拾来每每天气寒凉，便架锅为楼外乞儿烹上一锅鱼肠粥，以驱寒意。孟冥听了不由赞道:“此粥味道之足，各味相辅，实在以甄极致，可为孟某平生之最！可何兄如此大才，整会以学徒曲就，又是怎个思量，个中曲折，倒要向何兄请教？”那何寿摸着脑袋，腼腆一笑“我也就做这一碗粥的本事罢了！”说道这里不由面露沉思之色“可若问我何以费尽心思，做好一碗粥，倒要从头说起了！”孟冥见状，倒并无半点生分，言之天色尚早，执意让何寿一道究竟。何寿见这人好个热心快肠，也乐得交浅言深！原来这何寿早年间家破人亡，沦为这扪舌寨里的一个小乞儿，因身材单薄，不少为一众乞儿欺凌。便是在冬日里，也无蔽身之所，缺衣少食，加之寒风凛冽，何寿裹着单衣，蜷缩在街角，几欲冻死过去。恰逢一位何姓老儿经过，见这孩儿实在可怜，便将他接到店里，为他端上一碗热腾腾的鱼肠粥，明明是下脚料添做，一碗下肚，何寿只觉味极鲜美，一股热意上扬，只将周身寒凉驱散，这哪是一碗粥啊，分明是这人间不多得的一丝暖意！何寿吃着吃着，一股热泪便从眼角淌了出来，老人见此，面露不忍之色，出言宽慰道:“孩子，甭管他帝王将相，还是失孤乞儿，在这大雪天里，一碗热粥面前，他们当时一样！不管何人，在冷风天里，为来客送上一碗热粥，驱散身上心上的几分寒凉，这也是厨子的本分！”那之后，小乞儿便成了何老汉的徒弟，为何老汉的铺子打着下手，只可惜学了几年，何老汉病死，家里人收了铺子，将何寿赶了出去。这些年何寿在何老汉处倒也下了苦工，竟凭本事在这荷风楼里觅得一个学徒差使，一去三年，便已是如今这般。说到此处，何寿已然红了眼眶，讷讷道:“这么些年，也尝过这么些好菜，可唯独心心念念得，仍是哪个冬天里的那碗鱼肠粥！今日不缺吃穿，便也想着，让那些个终日蜷缩在冷风中的，饱食饥寒，不见欢颜的，也都能尝尝我心里的这碗热粥！”说道此处，孟冥、小芦花二人已是险些落泪。
正当此时，一个身着青衫包衣的肥胖管事走到近前，将门前的乞儿门喝散，一面骂着:“哪来的没娘养的歪种，休要污了爷爷的门槛！”说着一面狐疑地上前用勺舀起粥来，见粥中只是些菜叶烂肠，方才骂骂咧咧作罢。孟冥二人帮衬着将锅碗收进，见天色将晚，方才与少年作别。临走之际，孟冥仍腆着脸笑道:“今日一叙，你我也算是兄弟，等日后得闲，我再来找你玩耍！”见何寿点头称是，方才心满意足，兴尽而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