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连云十三寨往南沿上阳河行十余里，便至一青溪镇上，此镇仅百余户人口，远不及十三寨繁华，却也五脏俱全。出镇东南方向复行四五里地，便是禅露寺所在。此寺原不出奇，最盛不过三四十个和尚，凉州素有崇佛之风，高门大寺比比皆是。哪料适逢大魏抑佛，颁下法令两条：一者，身负官身者不得拜佛；二者，佛宗不得操持民间祭祀事宜。两令一出，佛宗骨断筋折，再大的庙门，坐吃山空也难捱。一时间，庙里和尚作鸟兽散，闭寺的闭寺，还俗的还俗。不出十年，庭前积叶，径上生苔，处处荒台，愈是势大的，衰败愈快，和尚们节衣缩食，闭门念经，再兴不起风浪来。抑佛之初，不大不小的禅露寺也遭波及，连换三个住持，没一个能在寺里任上一年，烫手山芋，无人敢接。直到惠石和尚当任，其人和善敦厚、敏捷机变，不出几年，竟将寺里经营得有声有色，更修葺旧寺，广收信众，不出几年，寺内僧众又近三十余人。感往来信众仁德，今次更操办个水路陆法会，为信众消灾延寿、祈福超度。
土路尽头驶过一辆驴车，车棚窄小，只在两沿之上撑起一个塌塌的鼓包，路面凹斜，面色黑红的圆脸矮汉呼喝着抓紧缰绳，秃脖老驴不紧不慢地顿了顿步子，喷出一股鼻息。篷子里忽拨出两个头来，满脸惊奇打量着庙摊上尘土飞扬，又生活热络的景象。庙前几个走贩在外头围城一摞，正吆卖着饼子、馒头、瓜果等吃食；踮起脚来，越过拢拢人头，又见三个杂耍行子正逗弄着猴儿，引得四下一片哄笑；再往那边，正是个说书的，撑起摊子，道甚奇闻异事；再往里去，几个贩香求签的和尚门庭冷落，正饶有兴致看着猴戏。及到近前，才见几株高密杨树将邻庙两间客栈，更远处一间酒铺遮蔽了，人里不少饿了渴了，相携钻入铺子里面。
孟冥正看得会神，被身旁的小芦花一把扯过“你看那儿！”只见庙门前挺着一辆长檐马车，随车一骑，身段颀长，腰跨长刀，扭胯拧身，干净利落翻下马来。孟冥看着，只觉那人身形动作，似是旧认。伸头再看，那人已走到马车前沿。不多时，便搀出一矮胖老者，又与一牵着稚子的素衣妇人一并步入庙中。小芦花已是气鼓了腮帮子，拽着孟冥衣袖骂道：“你瞧瞧，什么不准骑马，不准携兵刃，全是唬人，白花了我三两银子！”那车夫只是憨笑不答。孟冥朝棚内正闭目养神的何寿瞟了一眼“这奔波劳苦也不知为谁？花些银子，让咱个轻省些算个什么…”要说三人何以至此，只为小芦花还俗之事。当年小芦花出生时身子孱弱，接生婆子使劲怕打才叫出声来，又一时岔了肺气，那婆子便有言，怕是费尽百般心神也活不过命来。后果如所言，一岁以来，小病不断。小芦花父亲素来信佛，又听信朋友所言，说是将名字寄在庙里，托个俗家弟子，方能得其所佑，便饱了孩儿，花了十两银子，在这禅露寺里寄名，后来养到八岁，果然去病泯灾。只此一件，俗家弟子若要娶妻生子，需过一纪子还俗，不然不可婚嫁，小芦花今年正值此岁，三人所来，正为此事，至于凑此热闹并带何寿出门散心，以解郁郁不乐之情，权属添头。何寿听得此话，嘴角划过一丝苦笑。
三人收拾行囊下车，却不急着入寺，法会举办七日，正在明日，此间日日不拦信众入内拜会。只寺内庐屋有限，只捐了五十两银子的能在今日入住寺内，其余信众，路途遥远的，怕是要在邻庙客栈内住宿。三人进了客栈，开间客房。统共七天，小二要二十两银子，小芦花与他叨念半日，方才包了三人食宿。不过是民居改制，一间内堂并一个大院，倒分出十几间客房来。几人收拾妥当，日色已昏。几人一日行程，早已饥肠辘辘，忙忙赶到桌前，招呼小二上菜。等了半响，那小二才慢腾腾端上三盘咸菜，一盘馒头，一碟花生，并三片羊肉空愣愣横在盘中。当是时，孟冥脸色一黑，便要发作，哪料那小二把脸一撇，揶揄道：“这庙里斋饭，并往东一里小酒馆酒菜，哪样都比小店可口，小店客少利薄，只有这么些物什果腹。您要觉着寒碜，这两处不知比小店精致味美多少倍，自去便是了！”孟冥刚要起身，便被一旁小芦花拉下，又瞧见四下几桌，嘿笑有声，一副看热闹样子，这才作罢。小芦花与何寿两人倒吃个满腹，独孟冥咽下几口，已然气饱，又叫上一壶酒来，入喉只觉味薄返腥，喝了一口便放下，空着肚子便闷闷回到屋内，歇息起来。
待到暮色渐薄，榻上两人睡的安稳，孟冥蹑手蹑脚撑起身来，从小芦花兜里翻出几两银子，溜出客栈，朝着东面酒旗处望去。日头被催压着只剩一线亮光，那飘展酒旗处正泛起缕缕烛光，似唤着肚中馋虫快来饱腹。孟冥舔舔嘴唇，埋头向前赶去，正当时，从路旁蹿出一高个人影，脚步所向，亦是酒铺方向，孟冥跟着瞅了半响，方才记起此人，有心试试自个今日本事，便运劲脚踝，惊起烟尘一阵向前掠去。那人已觉异庄，却并不回身，听得沙鸣作响，心中暗道身后此人步法稳健，颇具章法，又不明此人冲自个而来，意欲何为，便也崩紧步子，一步一搓。待那人踱步近前，目中精光一涨，拧身甩臂，反身一记撩手便向脸上扇去。那人将身一侧，一记行拳将将将撩手错开，亦失余力。一番交接，那季安心中已有计较，亦有心试试这人本事，右手握拳扣指，风声虎豹，直向那人喉头刺去。面对这风雷一拳，那人轻轻将手搭上，见拨之不动，又借力斜身撤步。哪料季安欺身而上，左手并指如刀，直向那人腋下插去，危急之下，那人震手应上，又勉力将这杀招化开。未知这季安还有变化，抬腿一搓，便作撩阴一式，欲取其不备，变化暗藏。那人窥见变化，已抬膝迎上，甫一交击，便连退四五步，生生脱出季安的连击之势！见季安又欲上前，那人这才甩甩膀子，抬首告饶道：“一别数月，在季老哥手上还是过不了几招啊！”待那人走到近前，季安又是一惊，沉思片刻，这才笑道：“原是你个孟小子，几月不见，竟能如此精进！”孟冥挠头一笑“季大哥怕是早忘了我这无名小卒吧！”季安拍着孟冥肩头乐道：“一起出生入死过的弟兄，才这些时日就忘了？当日那群人中，就只你与那许远能让我高看一着！”口中这般说着，心中亦不减惊色：当日不过手段取巧，今日竟已登堂入室，如此资质，即便得遇名师，也不知比我当年强出多少倍了？这般想着，语气愈发亲热“孟老弟这般精进，怕是得了族中长辈提携不成！”孟冥颔首笑道：“季大哥羞杀老弟了，哪是什么族中子弟，不过的了些机缘，学了些三脚猫功夫，难入大哥法眼！”
两人说着说着，已入酒铺，夜色深深，内屋却烛灯高照，好几桌酒客仍推杯换盏，眷恋不去。这酒家掌柜亦是灵光，趁着这几日法会，生生将酒铺开到半夜，为此趁势取利之举。孟冥点上一坛好酒，两盘酱肉，并几碟小菜，执意请客，以答当日照料之恩。季安见这后生精进，亦有结交之意，自是应允。两人觥筹交错之间，已将那张源庄主举家拜庙之因弄个分明：原是这张庄主膝下孙儿张乐前月不知何故，患上心疾，传来诸多大夫，服了各式方子，不见好转。眼见心尖上孙儿日渐消瘦，仍张老庄主暴跳如雷、焦心如焚、却无可奈何。当此之际，庄外一个游方和尚求见，嘴里无非是甚行善积德之类套话，并掏出个方子，还胡言乱语甚这方子只能解一时之危，若要根除，只有让乐儿出家，寄在佛主名下，方可活命。也不索银钱，便自顾自去了。老庄主万般无奈之下，抓药一试，孙儿病情果有好转，不敢不将那和尚胡话当真，才有今日携孙儿来拜，看看有无成效之举。至于今日从庙里出来，实是每日不沾些荤腥不痛快，故有此出门求酒之举。
孟冥又谈起心中忧闷来，直言自个一远方兄弟本事酒楼庖厨，不知何故，竟被那管事挑去手筋，如今寄住家中，无力谋生，又不知要到何年何月！季安听得此话，沉吟片刻，方才问道：“不知这兄弟换个手来，还有以往几分本事！”孟冥听了忙打包票道：“我这兄弟素来要强，养伤时日，每每要锻炼刀功，前些日用心做出一桌菜来，更比往日要鲜美些…”季安听罢微微颔首道：“少东家在城里还开了几间酒铺，既如此，不若我回去问问张老庄主，若有空额，让这兄弟填补也未尝不可！”孟冥听罢，已是面涌红光，连番敬酒致谢不迭。那季安忙忙将杯盏拦下：“我可没抵定此事的本事，是否能成，还要老庄主点头，若是成了，再感谢我不迟！”而后两人添酒加菜，传杯弄盏，直至夜半方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