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之后,星沐拄着自己打造的拐杖,弯着腰顶着风雪终于来到了山顶之上。寒风吹得衣衫猎猎作响,伸开挡风的右手,眼前出现的是空荡荡的山顶,连棵树木都不曾生长。
山顶中央一个小小的石碑,只有成人小腿一般高,孤零零的立在那里接受这晨餐雨露、日月星辉。他呆立在那里。
星沐本来有些激动,半年的生死拼搏此刻终于要来摘取果实,在路上他便想,可能是父亲或母亲给自己留下的一些机缘也可能是纪先生的一些帮助,又或者是一些他们已经用不上的天工巧物。
如今一无所物的山顶如同一盘凉水将他醍醐灌顶,他慌乱的往前跑去,甚至连拐杖都握不紧实打了个踉跄,整个山顶竟只有石碑陪他立在天地之间。他又不甘心的找了一圈又一圈,直到筋疲力尽瘫软在石碑面前。
“果然啊,三千银河境,亿万修道人,却无我一点机缘。”星沐无力的依靠着那块石碑,石碑无字,地下无坟。整片天地孤寂的只剩星沐的回音,他想大喊也想大哭,那种不甘于此却又无能为力的感觉再次回来了。
自打记事起,他的未来就从不在他的努力之中,别人言必成、行必果,而他只能不言、不行,麻绳专挑细处断,命运折磨苦命人。不论星沐想要做什么,哪怕是混口饭吃,都需要付出比别人更多的时间和精力,就算是这样,也很难有一个好的结果,这一次又是这样。
星沐紧握的拳头用力往地上砸着,人生一世不过百年,谁又不想潇洒一生,他的前世已经结束,往事不堪回首,这一世不求大富大贵只求落个平常人家少些蝇营狗苟,还未睁眼便被仇家追杀,落得个孤儿寡母羸羸弱弱。
若说他想要些机缘天赐是为了出人头地登高望远?不尽然,他知道这样的家庭注定难以清清淡淡的过完一生,自己终究是要走出村子的,若无自保之力,只能一辈子困居这一方天地嘛?
星沐仰起头,将后颈枕在石碑之上,“石碑你说,我这个要求过分吗?还是你也要告诉我,我所求甚多。”
“你无字无坟,是何人为你而立,你生前又是何人,为何要用这么孤寂的方式结束生命,让后人再无挂念嘛。”
“你生前是否潇洒,是否也曾仗剑天涯,又或者男耕女织,朝出夜寐平淡一生也不错,我原本想着这一世可以洒脱一些,却不想还是被这些事情迷了心路,看见修行便想着自己也能修行,看着扬剑便想着自己也能扬剑,终究是一场空欢,黄粱一梦。”
“如今梦醒我也该返程了。”
星沐就这样,跟着不会回应的无字石碑说着话,慢慢的,他的眼中再也没有了愤怒,也没有了不甘,只有独属于他的那一份清淡的神采回来了,就如同豆腐炖汤,汤却如白玉。
他从白天坐到夜晚,又从夜晚坐到第二天清晨,他不知和石碑说了多少,也或许什么也没说。他艰难的活动着被冻僵的四肢,“我走了,出门太久了,我要回去找我的娘亲了。如果有机会,我是说还有机会的话,说不定我会回来看你。等到几十年之后我也要学你立一个无字之碑,让后人猜忌这是哪位生前的大儒又或富甲,或许也会猜测,他生前说不定也曾仗剑天涯呢哈哈哈哈。”
“不过,既然我来过了,你便不是无字之碑了。”星沐转过身掏出匕首,想要在碑面之上刻上什么,想了想又将刀尖朝下,洋洋洒洒几十字刻在了地面之上。
“送抱繁柯为我横,六尘催我又行行。”
“好花留与明朝看,苦雨飘来时霎惊。”
“一地海棠娇欲绝,满园芳草碧无情。”
“茫茫四海归何处,且向人间餐落英。”
“我前世所学不多,偶读此诗便记下了,想必这个世界没有,送与你了,至于什么意思你自己捉摸吧。你给我无字碑面让我猜,那我也送你有字之书供你读,彼此彼此。”
做完这些事情,星沐不再犹豫,转过身往来时的方向看去,一步踏出,眨眼之间山峰轮转天地变换,森林埋与地下,山涧藏于雪中,原本漫长的攀爬之路顷刻间变成了往日后山的林荫小径模样。
他便这样站在山尖眺望一番就看到不远处被积雪覆盖的村庄,还有村头那棵光秃秃的树下,小小的人儿,好似也被积雪盖满了额头,白亮亮的像个雪人,伸着手向后山打着招呼。
嘴角一咧,他自然认出了那是等待自己归去的母亲。此刻,什么天道机缘、通天利器,都已经不再重要,重活一世并非让他成为复仇的机器,而是让他感受不一样的人生。
“我走了,石碑,我娘在等我。”说罢,一跃而下,向着山下村庄的方向奔跑而去。
石碑也在回应着星沐的招呼,发出呜呜的风声,卷起风雪将所留诗句掩盖,风雪不断也将整个石碑埋没,就像从未现身一般。
许久,纪子枯轻轻落于石碑之旁,脚落雪上却踏雪无痕,“你选择了他是嘛?”石碑没有反应,“你知道他不是你儿子”石碑还是没有反应。
“哈哈哈哈枉我多活你几十年,到头来还不如你洒脱,是啊是啊,他怎么不是你的儿子,有谁能比你们夫妻更清楚的呢?枉我还问沐凌,真是可笑可笑了哈哈哈哈。”纪子枯难得的漏出这般“不雅”的样子,一直笑到腰都弯了下去。
“那我便最后助他一手吧,看他能不能把这天地搅得有点意思。”
…………
“好了,不要在哭了,你在外半年受的苦难娘都知道,应该我心疼的大哭才对,怎么你个男子汉哭哭啼啼一晚上了。”桓沐凌像小时候一样,将星沐的脑袋枕在腿上,此时已经粗糙干瘦的手摸着星沐黑黑的头发。
“一定是纪子枯干的是不是!除了他我不相信这个村子还能有人伤你这样!”说罢星沐就要作势冲出去找他麻烦。
桓沐凌抓紧拉住他的手,“不是他,你先坐,我给你熬得粥都要凉了,我白天还把之前老吵你睡觉的大公鸡给炖了,你在外面太苦了,你先吃饭恢复身体,至于缘由我慢慢跟你说。”桓沐凌终于将星沐安抚下来,但他执拗的不肯吃饭,只说要先明白怎么回事。
桓沐凌便将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给他讲述清楚,当然也包括星御遇刺和自己被伏击的故事。
…………
星沐夜晚来到纪子枯的家门之外,村庄还是如他离去时那般寂静,再也没有了往日的热闹气氛。沉思了很久直到院内传出一声,“星沐,进来吧,你想要的答案我可以告诉你。”随后不再犹豫,推门而进。
纪子枯便站在院中的小缸旁边,虽是夜晚,缸内的鱼儿却无比欢腾,好似知道了自己以后要见不到自己的老头主人了,争先恐后的上浮出来抢着吃食,光滑的鱼鳞反射着月光像一个个忽明忽暗的小蜡烛。
而纪子枯站在小缸旁边,有一下没一下的用食指和拇指捻着鱼料。见星沐进来,说道:“来,你也来喂一下吧,可能后续就很少有人可以喂它们了。”星沐不解,但也学着纪子枯的样子,将有些干硬的鱼食夹出一点,用手指轻轻碾碎,再均匀的洒在水面,鱼儿便忽左忽右的追着鱼食跑。他在等纪子枯的解释。
爷俩便这样,谁也不说话得碾着鱼食喂着鱼儿,直到手中的鱼食都投喂到了水里,而鱼儿早已沉到池底歇息去了。水面上飘着一层淡淡的油脂。
“你见过你父亲的墓碑了吧。”纪子枯就这样突然开了口,“山上那座无名石碑便是为你父亲所放,而底下的这方天地也不是天然存在的,而是由我和你的父亲合力所作,目的便是为了有朝一日可以护你们母子寻一条生路。”
“却不想,也成了他的坟龛。当年你的父亲可谓是意气风发啊,说是天地间最为惊艳的几位年轻人也不为过,或许也正是他的这份出色才得以打动你的母亲。”
“然而,就在你出生的前一年,在外游历归来的他找到我,那是我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样子,充满了无助、落寞、失望还有在心底的一丝恐惧,不论我怎么询问他都不向我透漏一丝有用的信息,只是终日的与我饮酒,就这样,七日之后他拖着满身酒气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