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看着窗外漫天飞雪,时不时就听见刺骨的寒风无情地刮着,心中一酸,担心关外的父亲,那边应该更冷吧,不知他身体可还无恙,前段日子寄至通州的信和物至今杳无音信。将士们的家人大抵如他此刻的心境,多是无奈涌上心头。
天亮时,阿泱送来一封信,远舟一听是父亲所书,几乎从床上跳了下去,又急又小心翼翼地接过信。
他一边拆信封一边佯装嗔怪道:“几个月不回我一封信,等的我头发都白了。”
阿泱看穿了他,“少爷,您就别装了,奴婢看您都高兴坏了。”
展开时,信上只有四个大字:
安好勿念
远舟和阿泱面面相觑,阿泱园场,“没事,少爷,将军寄回来的信十次有八次都是这样。奴婢猜测,正是这样,才说明他是真的安好……”后面的阿泱不忍心再说下去了。
他重重叹了口气,失落地将信收起,“但愿如此吧。”
这年除夕,远舟在屋内读书读得入神,不知被什么东西打到了肩膀,他受到惊吓,大叫了一声,一看是块石子。听到屋外一阵不怀好意的笑声,他眯了眯眼睛,捡起地上的石子,气哄哄地走到外面。
远舟出屋时,子晏还在捧腹大笑,远舟又把石子扔向他,他竟然躲开了。
“无聊!我就猜到是你!”远舟没好气地喊道。
见状,子晏终于恢复往日神态,径直走到里屋,“大除夕的你都不让自个儿休息会儿。”
远舟翻了个白眼,也走回里屋。
“这么冷的天,怎么不在自己屋里待着?”说着还给他倒了杯茶,又拿起书坐下看。
子晏也不客气,拿起茶就灌,“我一个人待在宫中实属无聊,你又不来找我,我只好来找你啰。”
“找我?找我干嘛?”远舟懒得抬头。
子晏被他气笑了,“你说呢?当然找你玩呐!哎我说你,读书读傻了?”他抢走了远舟手里的书,翻了一页,“君子之道,暗然而日章;小人之道,的然而日亡。君子之道,淡而不厌,简而文,温而理,知远之近,知风之自,知微之显,可与入德矣。啧,真是愈读愈投入其中。”
远舟夺过书,白了他一眼,“神经病。”
“你有没有闻到什么味道啊?”子晏到处用鼻子嗅着。
远舟也嗅了嗅,问道:“哪里有味道?”
子晏一本正经地答道:“是从你身上传来的。”
远舟闻了闻自己的袖子,疑惑道:“没有吧,我今早才沐浴。”
“不,这味道是从你身上由内而外散发出来的,是书香的味道。”
“看起来心情不错啊,要不,”远舟从桌案上又拿起一本书扔给他,“既然来了,和我一同读书吧?老师这几天带病修养,没检查你的功课,你不能不用功啊。”
子晏瞪着他道:“服了。晚上到我那边去吧?阿诺找了几个好玩儿的东西,带你去见识见识。”
远舟立马摊手回绝道:“哎?不,晚上有事,咱俩晚上就别待在一块儿了。”
子晏不可置信,“你有事?什么事?和我说说呗,你从前都不瞒我的。是不是感情变淡了,不把我当兄弟了?”
“哎呀,不是,”远舟眼神飘忽,“真的有正事,等有机会了告诉你。再说,反正我日后要一直留在京中的,你怕什么?”
子晏“嘁”了一声,说道:“没劲。那我回去了。”刚走出两步,又强调他道:“再有什么不告诉我,我揍你!”说着还举起拳头示意。
远舟朝他挥了挥手,看着他走出去,喃喃道:“我才不会告诉你呢。”
除夕夜,远舟吩咐众人都进屋内等着年夜饭,他坐在陆府门槛上,手持烟花,静静地看着烟花燃尽。
裴妤在约定好的时间出现,远舟本想邀她进去,却被她回绝道:“抱歉,守孝期间,多有不便。”
远舟实在无奈,最后他想了一个法子,从后花园的酒窖里拿出两坛酒,两个人就坐在门前的阶梯上。
远舟还拿出一些点心给她品尝,但最后也只吃了半块奶糕,远舟那时还问她为什么吃那么少,她道明原因,他那时第一次见到平时一本正经的阿妤竟然还会“撒谎”。许是阿妤自个儿心里“过意不去”,也大抵是天气太冷,她红着脸道:“我和我爹说出来买东西,没敢说来你这儿。我得留着胃回去吃宵夜,要不然他会怀疑我的。”
远舟哭笑不得,问道:“那你上次不是还跑出来了吗?”
“上次家里有客人,据说来者很重要,他顾不上管我。这次家里除了他,就剩我和我叔父,他不管我,管谁?总不能管我叔父吧。”
远舟觉得她说得不无道理,开了一坛酒,倒进酒杯里。
裴妤闻了闻,“我总算是悟出来了,原来我上回酿的不好喝,是酒曲添少了,味不足。好像橘子的品种也找得不对,怪不得。”
“这次的酒酿的很成功,就是量有些少了。可惜哟。”远舟端起酒杯做作地感叹道。
“远舟哥哥,一会儿我走的时候能不能送我一坛?其余的你们留着喝。我就要一坛。”
听到这话,远舟有些不好的预感,问道:“你想要多少都可以啊,这是大家一起的成果。怎么这么问呢?”
裴妤看着他又倒了一杯酒,顿了顿道:“其实我是来和你告别的。我阿娘去世后,我不知道自己要做什么,思来想去,我决定跟着叔父离京,以后回来的几率不大,但愿阿娘原谅我的不孝。若是细算的话,这应该是我在京城里过得最后一个年了。”
远舟放下酒杯,想说什么却说不出口。
“我从八岁跟着阿娘,看她历经沙场,其实学了不少本事。好男儿志在四方,就像你想要留在京中一展宏图之志,女儿家也可以驰骋沙场。”
最终远舟还是微微点了点头,“其实你上次同我谈话时,我就明白你想要什么了。你说得对,每个人的追求不同。就是可惜啊,我可能几年都见不到你几次面。”
裴妤犹豫了下,又说道:“其实不止这些。如果我留在这里,可能……可能以后会嫁给某个素未谋面的男子……”
远舟惊讶,“令父怎舍得将你随便嫁人?除非……”除非你是利益的牺牲品,远舟怕她担忧,没再说下去。
裴妤其实早就在心里想过,从小到大她不是感受不到,只是因为有阿娘在,她才没有过多在意。裴立行总是对她淡淡的,说不上讨厌,只是父女之间仿佛隔着什么东西。她也不是没有怀疑过裴立行会为了稳固朝中的地位拿自己作为利益交换,只是毕竟是自己的父亲,以后会怎么样,她无法再想象下去。
“关外之地,纵有美景,但条件也是极为艰苦,你一定要保重。”
“你也是,虽然在京中,也要注意防范,保护好自己。”她起身,“我该回去了。这次就不用送了,远舟哥哥,你好好读书,说不定以后我能亲眼看你中榜,入翰林院,再入仕为官。”
远舟也起身,把一坛封着的酒递给她,“想做什么就去做吧,你我相识一场,总归是有缘。虽不知何时才能相见,但我永远是你的远舟哥哥。”
裴妤接过酒坛,深深鞠了一躬。
建明十二年的除夕,她来时梳着随云髻,只用一支银钗点饰。本该是喜庆的日子,但因为守孝期间,她一身素服,风时不时地吹起她披着的素色大氅。
这是远舟记忆中送别时她最后的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