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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

大主教立于寝宫门前轻唤,他先是透过帐纱看见了帷帐内的人用手揉搓了双眼,然后又听到那人的叹息,确定王应是睡醒了。

阳光穿过纯白色薄纱窗帘后轻柔地打在栗棕色的地板上,两位仆人分立床榻首尾。

见王起身,一名仆人双手高举王需穿戴的服装,那叠衣服较平时矮上许多,最上层也不见王冠。

归因是首相今日并无为王安排会议,毕竟战争刚刚结束,满朝文武轮番举办大型宴会,据说澄泥城的猪都被宰光了,贵族们不得不花大价钱从城外更远的农场购入,养户们大多识相,每笔订单都附赠母鸡或是新产的鸡蛋。

班森喜欢常服,讨厌朝服,后者厚重。特别是自打秋始,自己不论穿什么衣服都要搭配天鹅绒制成的领饰,这是皇室传统,几百年间皆是如此。大臣们只看到王的口水从王座飞溅而下,却不见酸臭汗水顺着王的脊背流到股沟。

里斯特哈克家族掌权高贵蒙彻期间,将那毛领加厚成两层,秃头的拉文·里斯特哈克甚至被人戏称为鹅蛋皇帝,确实,蓬勃的天鹅绒之间只露出半个脑袋,像极了。

班森穿戴完毕,又在仆人的服侍下漱了口,并用温热的湿毛巾拭去脸上积攒一夜的油污。

他喜欢在起床之后饮酒,无论是清晨或是午休之后,而仆人也早已备好产自安茹的上等葡萄佳酿。

班森示意仆人退下,自己酌满一杯,几口便下肚。他仍保持着年轻时的习惯和想法,酒精在喉咙烧灼能刺激他头脑清醒,领兵打仗前他能凭借此物强壮斗志,如今则可凭借它在朝堂之上应对那些伪善嘴脸。

“培里侬···”班森将手放在鼻下绵厚的胡须上打了个酒嗝,继续说道:“昨晚城内狂欢的声音让我一直无法入眠。”

培里侬大主教蹩着眉头,但并不容易被发现,从他在佣人伴下打开房门时便是这副表情。

圣光教会的经书中说:若是人过度依恋床榻与梦乡,则敌人的眼睛便能看见更多。他从未否认班森是位好领袖,尽管从他僵如灰岩的脸上看不出半点赞美,但人们都知道他对所有人都是这副表情。

“北方联军已撤回沸海北岸,您理应好好休息。”培里侬的声音就如暮年雄鹰般苍老却有力,教会的年轻人总这样说,看到他的鹰钩鼻,这形容显然不过分。

“在下次北方人卷土重来之前应该会有更多平静的夜晚。”他道。

“是呀。”班森低头应着,一束黑发从耳前垂下吊在脸颊,他将已空的铜质高脚杯置于桌边,目光也从酒壶转移到大主教身上,“主教大人想必在此等候多时了。”他声音有些沙哑,由于休息欠佳,他做出的邀请手势很随意。

寝宫内仅有两把椅子,由城内曾经最好的工匠用小叶紫檀为材料制成,椅子两侧繁复精美的雕纹则来自苴却城一位驰名高贵蒙彻的雕刻匠人。

班森前几日命人将这东西挪到他平日很少去的书房,每次见那雕纹便燥从心来。但菲芮达皇后又坚持把它们送了回来,理由是先王遗物应沐浴在阳光之下,而且寝宫也并非全部时间都用来睡觉,总该有个座位。

班森没有拒绝,这也使得今日他和大主教能够坐下谈话。

培里侬头顶戴着尖角高帽,上面大部分是深沉的红色,就如在日光下晒了半个钟头的血液。他整个人则罩在锥形的红色教袍之下,行走起来甚至看不清腿部动作,只见胸前的圣锤项链微微摆动。

坐定之后,培里侬的双手便从宽大的袖下伸出,那手与和他同龄的老年男性并无二致:瘦弱,几个黑斑点缀在如蜡油纸般的皮肤上。

“你之前说不喜欢到这里来,因为除了光之神的殿堂之外这世上再无任何值得你攀登的高处。”班森手肘拄在桌上,头部贴近大主教,“今日为何从教会下了三百层台阶又登上四百层台阶来到我这?”

培里侬转过头,脸上的褶皱就如风吹不动的老杨树皮,“三百八十九阶。”他脸上除了嘴之外再无任何皮肉在动,“若算上你门前那个全城最高的门槛则正好三百九十阶。”

班森并没有因为培里侬的较真而感到遭受忤逆,他喜欢这个老头儿胜过所有朝堂之上的人,那群家伙只会说他爱听的话,他若从马上摔下则那帮人会宰杀不听话的马,他若是在晚宴的炖鹿肉中吃到骨头,那厨子就绝对活不到天明,他在贵族和诸侯的捧举中睥睨天下却又不得不小心翼翼。

但这老家伙不一样,他总能说出自己真实的想法,听说都是从光之神那里得来的,不光是经书里面写的东西,他还能与光之神对话,时刻聆听神的低语,并将那些话语视为绝对真理。

所以大多数时候,身为光之神福祉下最高地位的王也不得不倾听他的教导。

班森正沉浸在反对的暖怀中不能自拔。

“神会监视我们所有人的一言一行。”年迈的雄鹰再次唳鸣,“当然,光之神不会因记错台阶的层数降罪与人,但王的每条诺言在神面前都将被视作誓言不可违背,更何况高贵蒙彻的大部分人都已知道慕冯公主即将与布扎诺男爵之子走入神圣殿堂。”

“光之神怕是对神圣有什么误解。”班森并无好气,他从椅子上站起来,背手踱到印花地毯中央,仰视屋顶再无言语。

“神会惩罚不洁之人,我们都相信,若你违背誓言,神同样会降罪于你,不会因你是王或农夫而对违背誓言这样的事情选择视而不见。”培里侬仍是一成不变的平稳语气。

“哈,我在想,神会先惩罚我呢,还是会先惩罚那个万人唾骂的男爵儿子?”班森咧嘴朝培里侬大笑,仿佛又回到年轻时征伐高贵蒙彻西方各城的狂放年纪。

培里侬就端坐在椅子上,干黄的眼皮没有眨动,眼神也无丝毫波澜,仿佛对此早有预知。

“人民不会跟随一个骗子,班森,你的祖辈从骗子手中夺得政权,想必你对此深有体会。”培里侬提醒道。

“我不是骗子,我只是个无能为力的守誓者。”班森的眉毛向两边下斜,“圣教军没能找回我的女儿,说明光之神有他的考虑,昨天夜里光之神难道没在你耳边低吟吗?放了那个女孩儿···放了那个女孩儿···”他喃喃道。

“我只相信骑兵带回的消息,无论如何,有人忤逆了神,潼恩曾是神信任的人,我还会派出圣教军帮你寻回女儿,帮你完成誓言,帮助澄泥城能在下次北方人犯境之时获得来自苴却城的三万名战士。”培里侬说完话便起身朝门前走去。

“他们原本宣誓效忠于我!”班森怒吼,“光之神可曾将那些誓言铭记于心?”

“这就是神选中你作为高贵蒙彻帝王的原因,班森。”培里侬一只脚踏过门槛,“而高贵蒙彻西方的城主——那些在危难时刻与你讨要条件的人从未被神看重,他们只是你王业的助力。”

······

培里侬走后,班森花了一个下午的时间喝掉三壶酒,期间无人打搅,他喃喃着:“一定还有办法···一定还有办法···”然后便抚着椅子的雕花沉沉睡去。

一声鸡鸣将他置于梦境与现实间的混沌中,他费了好大力气睁开双眼,看到孩童时生活的那座农场,草堆间依稀跑过几个孩子,黑狗卧在房檐下用前爪戏弄着一只绻缩的蜘蛛,眨眼过后他看见了在黄昏中轻轻浮动的窗帘。

“我睡了多久?”王的声音含糊,似是在自问。

“快出去看看吧,城内已经乱作一团了,你那英勇的将军在酒后伤了一位五岁孩子。”菲芮达皇后答道,她正和一位佣人收拾散落在地的酒壶和酒杯,“稍后把这条地毯拿出去清洗一下。”她朝佣人吩咐道。

“是,王后。”佣人手捧壶盏欠身告退。

“菲芮达···”班森用手狠狠地摩擦面部企图让自己清醒过来,此时脑中仍残留着酒精的余威。

“你刚刚说了什么?五岁孩子?”

“有人说伯爵胡坎在七彩鳞酒馆伤了一个五岁孩子。”菲芮达故意将声音大了些,但仍是低沉而粗糙,不似之前生活在这里的每一任王后或温婉、或儒雅、或妖娆的声音。

一片冷汗从背后的皮肤中渗出来,班森感觉到那些汗液几乎在一瞬间就浸透了衬衣,他偷瞄了皇后一眼,后者正整理那身永远都穿不惯的紧腰宫装,并用双手不停拉扯上衣边缘那些富贵的花边。

班森暗叹一口气,从椅子上站起然后自然地清了清喉咙的浊痰问道:“那孩子现在怎么样了?”

“膝盖和手肘都有擦伤,但孩子的母亲坚决认为孩子伤到了骨头,毕竟是从十几层的木台阶滚下,还只是个五岁的孩子,柔软的骨头可不能与坚硬的干松木相提并论。”菲芮达耐心说道,她站在一人半高的铜镜旁抚弄着金色的柔软卷发,铜镜中反射出她的白皙皮肤和立体五官,“你该管管手下那些人了,若每次战后都是这般情景,平民们便再不会为他们的军队祈求胜利。”

“一个五岁孩子怎会出现在酒馆?”班森诧异问道。

菲芮达听后转过身,缓缓走至班森背后,两条修长手臂环抱在王的腰间,嘴唇靠近王的耳朵,“胡坎是个好人,一个好父亲,一个好将军,至少一直以来都是如此,但我们更应该关心的是那个五岁的孩子。”

皇后感觉到自己的手正在被有意无意地推开,索性便松开双手转到班森正面,“总得有人为孩子的伤口负责,即使是他自己从楼梯上摔下,如你说的,我们也要问责酒馆为何会敞门迎接一个五岁孩子。”

“胡坎在哪?”班森只感觉嘴角僵硬,他并不愿在孩子的身上延伸话题。

“正跪在广场中央向光之神自证清白。”菲芮达边说边替班森揉掉眼角的污秽,“他同样相信他的王可以像光之神一样拯救他。”

“伯爵犯了错,国王则需迈过三百九十阶台阶去拯救他?”班森嘴角终于挤出一丝微笑,“不要问我,培里侬那老家伙告诉我的。”

菲芮达只是点了点头,并确认国王在身处广场中央被众人包围时衣着得体,“有女儿的消息了吗?”她憋了半天还是没忍住问。

“放心吧,有人会保护她。”班森拍了拍菲芮达皇后放在自己肩头的手说道。

“去吧,给那孩子一个交代。”王后催促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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