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神不过扁谷,凡人自我救赎。”
慕冯口中喃喃将文字念出,当最后一字脱口而出时,她只觉得后颈仿佛刺入两颗毒蛇牙齿,冰冷的毒液沿着脊椎和血管游至全身各处,令其进入麻痹。
她无法张口,甚至眨眼也费劲,如同化为一座石像,唯独留下清醒的意识。
随后黑雾将她吞噬其中,慕冯惊恐但无法做声,她尝试转动眼球,左右都看不见人,唯有黑雾滚动。
当黑雾逼近时,她觉察到什么东西挣脱了自己的身体,然后她的眼再看不到光,鼻也嗅不到气,喉咙也不因干燥而作呕···
反应过来时,脱离自己身体的正是自己。
“我中了咒?”慕冯急得几乎哭出来,陌生的力量将新她托举而起,新她俯视着身下单膝跪地穿着教袍的女孩儿,“那是我自己吗?那我是什么?难不成灵魂出窍?”
新她从本体上带走了所有感官,能看、能嗅、能感知。新她所见的迷雾恰如谷口深处的黑暗不可窥探,迷雾中吹来的风亦如仲冬般严寒刺骨,又看到高夜之中圣锤的光芒褪去,世界化为虚无。
慕冯尝试命令自己的双臂触摸脚下,原本的自己执行了命令,手掌的皮肤传来细腻的颗粒感让新她感同身受,两人又仿如一体。
那细小绵密的颗粒像是海边的沙土,又像有生命的流沙,它们在掌心游曳、聚散。慕冯想控制手掌抓住它们,可攥紧的拳头中空无一物,沙砾在皮肤上的摩擦感也随之消失。
“慕冯?”
当她回神,潼恩正看着她,小满胜站在谷口,铿铿幽绿的狼眼则在她目光到达之前便移开了。
“你没事吧?”潼恩关切地问道。
慕冯摇了摇头,感觉脑袋晕乎乎的,她握紧胸前的圣锤项坠若无其事地站起身,估计是一路走来过于疲惫,她这样安慰自己。
“你刚刚盯着石碑入了迷,那样子甚至比听大主教讲经时还要专注。”潼恩笑着说道,他并未发现慕冯的异样。
“是吗?”慕冯勉强做出个微笑,当她努力回忆刚刚发生的一切时,脑海中的景象又像是被抹去,“我到底怎么了?”她自问,却无法给自己回答。
“无法之地,无主之地,啥时候又变成无神之地了。”小满胜嘟囔着,他端着肩膀站在谷口处向内张望。
谷内每块未被月光照顾的阴影都让慕冯有种不祥的预感,或许那岩壁之上有狮鹫的巢穴,它们正等着外人踏入他们的领地,然后成为幼年狮鹫的食物。
“虽然这地方不太招人喜欢,但我们是不是该出发了。”小满胜说道。
潼恩转头看向慕冯。
“走吧。”慕冯说得利落干脆,抬起脚时自己也竟暗自惊讶。
路不是笔直的,无法知晓山谷深浅如何,脚下有不浅的车辙,南方各城的商队自拉文·里斯特哈克在位期间便开始频繁出入此地,拓荒期的邑涂让商人们赚得盆满钵满。
但近年由于邑涂内部的发展,除了吃的东西,他们已不再需要外部过度供应。
进入谷口之后三人都感觉被一股暖流环绕着,明亮月光始终照射在道路的正中央,每逢拐角,则头顶的山体便会如有人刻意布置般地缺掉一角,保证月光始终能够照到路上。
“若我们做了正确的选择,则神明亦会为我们开路。”小满胜嘴中碎念。
慕冯听闻此言心中震撼,因为小满胜说的话和光之教会经文中的某句不谋而合,而这小子显然不像是读过经文的样子。
铿铿缓缓走在三人前方,它敏锐的嗅觉一路上帮了不少忙,突然它加快了步伐,鼻尖从枯萎的野草上掠过,然后沿着左侧岩壁一路向前,在一棵枯树旁寻到一具被蛆虫几乎啃食殆尽的身体。
“苴却城的人。”潼恩说道。
死者腐朽的衣物胸口处仍能看清白线刺绣的羊角标志,也是苴却城卫兵的标记,他被一只木杆长枪从右肋刺入,贯穿胸部而亡。
这难以相信,苴却城卫兵都是使枪的好手,如今他们不但死在自己的武器之下,更是葬身东部的邑涂,这里距离苴却几乎横跨了整个高贵蒙彻。
“至少可以确定这里没有狮鹫。”小满胜感叹,“那东西喜欢把猎物带到巢穴享用。”
“狮鹫?高贵蒙彻没有狮鹫这种东西,如果有,那只存在光之教会的经文中。”潼恩笑道。
“没有吗?”小满胜低声问了句。
“没有。”潼恩回答,眼睛瞄向慕冯,后者没有回应。
有些瞬间慕冯觉得小满胜更像个南方人,他尊重光之神,某些想法总是会与自己不谋而合,就像个从经文中走出的人。类似神仆修里修利,承神旨意降临人间,化为人形,为完成那些隐秘而伟大的任务。
慕冯此时看上去憔悴无比,紧紧裹着教袍,她开始想念昨晚的篝火,想念冬日皇宫里那炙热而可靠的壁炉。
“我们对自己生存的世界知之甚少,或许你是对的,或许有一天我是对的。”小满胜说完,扭头发现了慕冯的情况,于是提出让潼恩留下与慕冯作伴,他则和他的黑狼先一步去前方探路。
“我没事。”慕冯木木地回答完之后一人走向前方,小满胜吹了口哨,铿铿和潼恩齐齐奔向公主两侧。
枯树的残影像从地狱伸出的恶魔利爪,姿态诡异地匍匐在三人的脚边。
慕冯小心翼翼地四顾头顶峭壁,她好奇峭壁之上又该是何种景象,或许就是山连着山,一直延伸至看不尽的远方?那远方又有什么呢?
三人已不知绕了多少个弯,幸好这里只有一条路。
铿铿远远地吊在队伍前方,它的步伐要快一些,每当探索一段距离,铿铿就会回头,一行人看见两只绿眼就知道前方的一段路是安全的。
潼恩打趣其实他们没必要这样,小心翼翼反而让大家提心吊胆,但小满胜坚持这样做,为他而死的青沿斥候亚当告诉过他,要时刻保证自己所处的位置是安全的,死人没办法把自己知道的事情告诉别人。
这两个男人一路上总喜欢站在彼此的对立面表达意见,慕冯早就习惯了。她虽不太想把这糟糕的经历与谁诉说,但正如小满胜所言,她想活着,未知让这地方带给人一种无名恐惧,它又如此安静,甚至听不到任何鸟叫虫鸣。
“停。”小满胜小声唤道,潼恩抿嘴摇头。
慕冯紧紧跟在潼恩身后,自己早没了最初的勇气,一旦有风吹草动,她就想把身体掩在潼恩宽大的披风后面,她更希望身边的白马变成一堵能移动的高墙,把这些黑漆漆的景象统统隔在外面,而自己则在高墙边点上几束火把,不但能照明,还可以用来取暖。
这终归是不能实现的,就算白马能化身成墙,自己则也无法让其移动。当她意识到自己使用这些不现实的东西安慰自身时,恐惧感则又纷至沓来。
自己虽打小就和男孩子一样淘气,喜欢策马奔腾于澄泥城西部的平原,也攀爬过城南的矮子山,经常出入北部的丛林,但却未见过曝尸山谷这种景象,她的两腮此刻因紧张而绷得酸麻,心中更无时不在向光之神祈祷着。
铿铿进入前方的转角后再也没有出来,小满胜唤它也无反应,于是他加快了步伐,马上也消失在谷角。
慕冯催促潼恩赶紧跟上去。
过了谷角便是大片没有被月光照顾到的黑暗,慕冯在明暗交界处踌躇不前。
黑暗中传来小满胜轻唤铿铿的声音,尽管暗影漆黑如墨,慕冯还是探着头在黑暗中帮忙搜寻,可一转眼却被身前突然出现的一双狼眼吓了个激灵。
她几乎尖叫,但声音却憋在喉咙后方涨得她脖子难受。
铿铿从黑暗中跑出,小满胜跟出来轻骂一声,怪它吓到了公主。
三人觉察到铿铿不时回头似是在注视着什么东西,于是小满胜从马鞍袋中取出火把点燃,微弱的火光只能看清两步之内的地面,在铿铿的带领下,他有所发现,并急忙呼叫二人过去。
小满胜将火把拿近,慕冯看到几片腐朽风化的碎布勉强包裹着白骨,蜷缩在地上,恐怕只有六七岁,身边除了枯萎的乱草和碎石外没有任何痕迹可以确定他因何殒命。
“一个孩子无法在这儿自我救赎。”慕冯连连摇头,她此时想到了刻在石碑上的话,这里当真是无神之地。
“若在温颂,他应该被埋在碎石堆下,知晓他名字的人还会在墓前插上松枝并轻唤三次死者名号。”小满胜也为静止的生命感到惋惜。
可惜这里不是高贵蒙彻,也不是温颂,更无人知晓他的名字。
“他的肉身选择了这里,灵魂必定能够在此安息。”潼恩从小满胜手中抢过火把,似乎不打算为这个可怜的孩子做祈祷什么的,“战争年代太多孩子凋零在本该茁壮成长的年纪,走吧,没人喜欢在死后被人观看身体。”他的声音冷淡。
“这可不是光之神信徒该有的作风。”小满胜惊讶的语气中带些嘲讽。
“恐怕我已被教会除名。”
“我们至少找些石头来为他遮住身体。”慕冯不满于潼恩的表现,她匆匆跑入唯一的火光中,一把扯住潼恩的披风,“如果你不愿意,就把火把给我。”
“他当然不会把火把给你,他曾宣誓维护你的意志。”小满胜有意无意提醒道,而他已经开始动起手来,从这地方找些碎石并不难,三人的脚边便有足够多从崖顶落下的。
潼恩掌着火炬,慕冯和小满胜两人没花上多久,她本打算在孩子墓前做完悼告,但悼词过于繁琐被小满胜提前打断了。
陌生人的遭遇让三人在前进的路上都选择沉默不语,慕冯盯着潼恩的灰白披风呆滞半晌,她突然发现自己越来越不了解这个从小和自己一起长大的人。
许久后,慕冯选择下马步行。面对潼恩的困惑,她选择忽视,而潼恩也没打算对刚刚的行为进行解释。
诺大山谷只听见小满胜命令铿铿的哨音,反反复复,在黑暗中去了又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