班森趁菲芮达离开的间隙将天鹅绒领饰摘了下来,这也导致他在步入御前会议的途中看到不少人惊讶的表情。
这群人大抵认为秋天的王不该是这副样子,就像夏天鱼骨河的水面上不该出现浮冰,班森出于王的姿态对这些异色眼睛视而不见。
他身后跟着两名铁卫,“白熊”滕塞欧爵士和“进取者”弗格塞斯。
前者来自高贵蒙彻南方莱昂群山的某乡村,班森少时周游莱昂两人相识,年轻时作为班森帐前的卫兵队长,如今则任职皇堡铁卫领袖。
滕塞欧虽与班森同龄,却先白了鬓角,四旬之年的他看上去仍雄壮威武。早年曾徒手击杀十余苴却城斗士,班森赞其手为熊掌,又因肤色较白且喜怒不形于色,被人们尊为“白熊爵士。”
当然白熊不仅可以赤手御敌,熊掌更使得一手好剑,城里没有几人能自如舞动他的重剑“灰岩”。
而弗格塞斯来自釜聿剑术学院的选拔,是南方有名有姓的年轻人中的佼佼者,他的称号是班森赐的,只因这家伙乘职务之便竟向他的王讨要剑术技巧,和那些好勇斗狠的卫兵吃年轻体壮的老本不同,这小子总是对前辈们的武艺精华孜孜以求。
会议在与皇堡毗邻的翰塔会议大厅举行,皇堡里可没有空闲的地方摆那张长长的红木桌子。
班森虽是个相对持俭的君王,但他不得不对列位先王们的奢靡生活与宫室布局尊重,皇堡一层是诺大的宴会厅,父亲在位时将他隔出一部分用于专门的音乐表演。
二层是餐厅、厨房、仓库间,还有一片狭小的区域供堡内佣人休息。
三层是议朝大殿,只在各方诸侯齐聚澄泥城时才会使用。
四层是一群铁卫和书房。
五层则是寝宫。
翰塔相对简单些,除了一层的议事大厅以外一直到十层全都是被塞得满满登登无人光临的书架。
尽管有十层之多,但高度仍不及皇堡。
至议事大厅门外,进取者弗格塞斯列于门侧,连同之前在这的卫兵负责守卫工作,白熊滕塞欧则需和其他大臣一样坐在红木桌旁与王共商国要。
“陛下。”
进门时,早早到达的赫什、财务大臣路蒂华和首相珀图斯从椅子上站起向王请安,班森招手示意众人坐定时,韦斯丹大学士才将从座位上勉强起身,身旁的路蒂华紧忙搀扶其坐下,并赞道:“大学士可真是为了国事鞠躬尽瘁啊!”
班森自己也寻得属于自己的空余座位,在红木桌窄侧,能看清分列两侧所有人的脸,只是半张脸,班森想,至于他们另外一半是什么表情,则需要坐在他对面的御前首相珀图斯帮他观摩。
“我到之前你们一定聊了不少。”班森环视众人,他的说法得到默许。
“都是些闲聊,陛下。”财务大臣路蒂华笑着应和,他将脸侧向班森,“大部分是关于慕冯公主的事儿。”
他最讨厌路蒂华,没有之一。
椅子还没被屁股捂热就听到这声音,班森心中升起厌烦,特别是听到自己女儿的名字时。
这家伙从胡子到眉毛无一处不透露着精明,但显然皇堡需要这样的人。他穿着件深蓝色丝绒紧身上衣,高挺而修瘦,与前几任财务大臣不同,他对身材有严格把控,做在这个位置,大肚腩总让人不自觉联想到些不堪的字眼,路蒂华懂得怎样维护自身形象。
但班森觉得一个人富有若不为了吃喝享乐,那则觊觎着更高的东西,路蒂华才刚过三旬,免不了些雄心壮志。
“难不成你们有她的消息了?”班森板着脸色,作为一国之君,让他十分头疼的地方就是:不论你如何讨厌一个人,或因为样貌,或因为说话语气,或因为难以认同的行为,你都必须忍受并听他在红木桌旁将话讲完。
“陛下,这事儿可轮不到我们,滕塞欧爵士全权负责此事,又常伴您左右,我们知道的怕是您也早就知晓啦!”路蒂华脸上是万年不变的笑脸。
班森克制着内心不悦,他展颜继续试探:“公主失踪事关重大,如果在座各位有可靠情报则算作功劳,但如果知而不报则是罪过。”
“陛下您可别吓唬我了,现在国库吃紧,光是钱的问题已经令我这个财务大臣应接不暇。”路蒂华额蹙心痛,低声补充:“对于公主之事,望陛下宽心,毕竟滕塞欧爵士手下的铁卫可从未让您失望过。”
滕塞欧隔着桌子与路蒂华的目光相对,两人都企图从对方的脸上看出些东西,这显然这很困难,一个戴着面具,而另一个脸皮则僵得像块石头。
原来班森听到关于钱的话会头痛不已,但如今还有路蒂华这像样的人在,他总能从贵族和某些家大业大的家族手中抠出些金币来,当然那些人从他那儿又能得到什么班森不得而知,只要不是过分他都可以容忍。
同理,在这之前你必须听他将缺钱的理由道完。
“战争期间,温颂停止了对南方的铁矿供应,高贵蒙彻的铁价涨上了天,但这是必须支出的部分,我们不能指望将士们拿着木杆或是锈掉断掉的武器赶走北方人。”路蒂华说完,眼睛看向赫什·丹魄,他是王上之弟,公主的叔叔,同时手握澄泥城军权,和班森几乎一个模样,除了颧骨处有几道疤,他还梳了一头短发。
赫什看了哥哥一眼,默默点头,他身旁的白熊同样颔首表示赞同。
“对于战死沙场的士兵们,我们也必须对其家属做出补偿······”
“此次北方人犯境恰逢秋收时节,各城堡辖下农民的壮劳力多数参军,为了不延农时,农民们不得不从城里或是隔壁村庄高价雇佣妇女甚至孩子收获庄稼,当然,这点可从赋税上减免······”
农民雇佣城里人帮着收粮?路蒂华每次都能找些新奇的借口又让人无法反驳,谁让他负责管钱呢?赫什一心在战事上,滕塞欧则致力维持皇室成员安全和城内治安,至于韦斯丹大学士,自班森上位以来大小会议都会邀请其参加,随着老学士身体每况愈下,谁也无法确定已过七旬的他还能有几天活头儿。
至于珀图斯,班森知道平日里手下的各种汇报已让他焦头烂额。
此时他只是笃着脸等众人把话说完,幸运的是每次都属路蒂华的声音最多,而且他向王上汇报的东西两人会议之前就有过简单碰面。
等路蒂华罗列完一堆稀奇古怪的理由,班森按程序问了他解决办法,最后等来那句:“请陛下放心,这些问题都能解决。”只有说这句话时班森对他的看法才会稍稍好转。
弟弟赫什则汇报了高贵蒙彻境内的北方逃兵情况,和班森当初想的一样,那些士兵除了少数被捕之外全都趋向邑涂,他惦记着会议之后有必要找白熊爵士谈一谈,只靠潼恩一人怕是难以护慕冯周全,尽管那边有人接待他们,但邑涂可是自己触手不到的地方。
“沸海沿岸也已配合圣教军严加布控···”
“尊敬的赫什公爵。”路蒂华未待他说完便直接打断,“您每次都这么说,要是军队能早些拿出这劲头儿,高贵蒙彻口袋里的金银也不至于被掏得这么干净。”
路蒂华每次会议上都会和赫什较量一番,班森倒也乐得看两人,但他知道自己弟弟的才华毕竟在马上才可施展,在桌面上他对路蒂华唯一的优势可以说仅剩下饭量。
“路蒂华大人,您能仅凭一张嘴就为澄泥城筹到成千上万黄金,但战争可不是凭嘴就能打赢的。”赫什驳到,他和身边的白熊一样穿着一身银白软甲,左手习惯性地扶在剑镡,右手则揪着桌布指尖泛白。
若不是碍于自己在场,班森相信那桌子定能在弟弟手下被砸出个坑。
“当然,战场上指挥刀剑船马之事我不在行。”路蒂华微笑坦言,“但我们的军队数量之前十倍于北方人,却仍然让鱼骨河沿岸遭受了三十七次大小劫掠,这次甚至直接失了州石城,若不是首相大人说服苴却城驰援,怕是丢的不仅这一城呦!”
“现在北方人已经退败,你难道想否定数万将士的功劳吗?”赫什被路蒂华的话激得面庞发红。
很显然争吵如果继续下去自己弟弟吃不上好果子,班森及时终止道:“路蒂华只消操心金银事宜,这事儿除了财务官外在场诸位可都使不上力气,至于战事,如今换做我在战场上也不见得比赫什指挥有方。”
听了这话,路蒂华也不再多说,随便找了个借口提前离会,走之前他还询问了韦斯丹大学士是否需要搀扶一同离开,后者默默摇头不语,路蒂华便欠身告退。待行至门前,他又转过脸,“人们平日总不太喜欢我,但在国库亏虚之时又总想让这个讨厌之人有所作为,陛下,我可是委屈得很呐!”
话说完他便开门走出大厅,懂事如他如何都不会蠢到等王上在众人面前安慰自己。
赫什硬着腮帮子看向门口,然后提剑起身。
“赫什,朝堂之上总有矛盾。”班森安慰弟弟,“你一定要留下来,我们兄弟二人已经多久没在一起喝过了?一个月还是两个月?”
“不了,我去找一下培里侬大主教,关于和圣教军在战后的协作善后工作还需要商讨。”赫什说完不待班森回复也走出大厅。
班森四下一望大厅内加上自己仅剩四人。
滕塞欧不惯在会议上发言,韦斯丹学士则从始至终都揪着垂下桌布的流苏不放。至于他亲爱的首相大人,珀图斯无论如何都是要等所有人离开之后才会离开,毕竟目前这些烂摊子名义上是王的,实际上都是他这个御前首相去协调解决。
“大学士。”班森轻唤韦斯丹,生怕声音大了惊到这位老者,“您有什么想法需要发表吗?”
韦斯丹用手拄着椅子将老迈身躯向上挺了挺,另一只手也从流苏上离开,他细心整理了袖口,一直等众人耐心看完,他才张开那张因不剩几颗牙齿而塌陷的嘴唇。
“路蒂华和令弟不应在御前会议这样庄严的场合聒噪,陛下。”韦斯丹使用眉毛将额头落下的一缕白发向上挑了挑,又深深呼了一口气,余下三人包括班森都变得紧张起来。
“我们应该把时间都用在解决问题上,至于形容问题,我们既然都知道它有多糟糕,就让那些不中听的辞藻歇歇吧。”韦斯丹的音量起伏不定,他脸上看不出烦躁或是疲劳,干皱的皮肤已不能帮他做出丰富表情。
班森点头称是,在他的印象中,韦斯丹的话总是如利剑般了当又如慈母低语般温柔,这也是大学士每次都被邀请参与会议的原因,他的口齿也许不再清晰,但他确是把话说得最明白的人。
“陛下请原谅,我已经不能再参加之后的会议了。”老者望向周身后辈,将自己最后的请求道出:“我一生无后,时间都献给了书籍,人和书籍都一样,湮没之后变成一把灰烬,但我唯独惦念慕冯那丫头,她就像我自己的孙女那般···”
老韦斯丹的话没有说完,但似乎没力气再说下去了。
班森觉察到老韦斯丹念出女儿名字时眼角含泪,在场的白熊和首相亦已动容。
大学士一生教诲了无数人,平民、国王、爵士、酒鬼······更是慕冯的启蒙老师,班森了然老者请求,但他却因无法保证而心怀惭愧。
“我会一直等到那孩子回来才闭眼,她不仅仅是公主,更是高贵蒙彻唯一的王位继承人。”大学士用攒了半天的力气留下一句话,之后便起身,并伸手制止了上前想要搀扶的诸位,包括班森。
他佝偻的身形如将灭残烛,光秃头顶仅剩的几缕白发一如在冰雨中挣扎燃烧的火苗。
班森的手停在空气中,他想抓住什么东西,但他知道想留住的东西越多,失去就会加倍。